方悦坐在屈臣氏店长办公室里,心中一片茫然。她拼命想要回忆这盒曼秀雷敦润唇膏怎么会出现在自己的书包里,却没有丝毫记忆。眼前店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子,戴着厚厚的眼镜,两道粗粗的眉毛往下倾斜,表情十分严厉。
店长让方悦想起从未展露过笑容的班主任,也是这样四十五岁左右,说话声音像是金属撞击般的刺耳难听。职大两年来,她从来不曾对方悦表露过半点喜爱,不仅如此,她那冷冰冰的目光也从不在方悦身上停留。
忽视,是杀伤力最大的武器。
她抬腕看了看手表,五点整,距离放学不过半个小时,对她而言却像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大变化。方悦很后悔、非常非常后悔,她忍不住想:要是放学后直接回家就好了,为什么会突然想到逛街呢?这简直就像是命中注定的悲剧一样。以后她的命运走向如何,她既不敢与店长对视,更不敢想象。
“同学,把你的学生证给我看看。”店长的声音像是一块冰冷的铁重重砸在她的心上,她下意识地抓紧了书包,手指捏得发白。
今天下午公布期中考试成绩,方悦一如既往得不理想,文科略微好些,理科几乎全军覆没。她只要看到那些XYZ还有各种数字公式就会眼睛发花头脑发晕,她的思绪会有如柳絮只需要一点点微风就能飘到极远的远方,然后就停留在那里再也无法回来。
班主任是物理老师,因此尤其厌恶这个一上物理课就会眼神呆滞的女生。她常说文科中除了英文之外其余专业都没有前途,只有理科生的选择范围才宽泛。而事实上,方悦文科成绩也不过是差强人意,虽然整天捧着一本书,看得却都是没有营养的言情小说,自顾自沉溺在虚幻世界里。
这点让方悦的父亲方文豪很不满意。方文豪自诩为畅销书作家,其实他的作品平心而论恐怕难登大雅之堂。他总是借着隐晦难懂却又让人心痒难挠的各种表达方式,写出一篇篇打着擦边球的情色文章。实际上,虽然说是有些读者群,却还是勉强糊口,他的笔名说出来基本无人识,就连微博上仅仅三万的粉丝,倒是有两万九千多是他花钱买来的。
但是方文豪自以为才高八斗,还用别的小号对自己吹牛拍马,说什么自己是中国的“亨利米勒”,才华横溢又**不羁,勇于挑战权威与传统,虽然极具争议但仍旧是举世公认的文学大师。多亏了自己的父亲,竟为自己取名为“文豪”。
方文豪其实没有念过大学,偏科极度严重的他高考时数学只有四十五分,仅仅答对全卷三分之一都不到的试题,偏偏他还心高气傲非本市一所赫赫有名的文科类大学不去,因此名落孙山。
他的确喜欢看书,文笔也并不差,在中学时代就发表过若干豆腐块,也曾经赢得“才子”的美誉。只是这些都无法帮助他继续深造,因此他通过函授算是有了一个文学大专的文凭。
此后,他便在一所中专执教,生性浪漫多情的他与好几个女同学传出花边新闻,最后学校不得不出面将他闲置,算是负责校报和撰写一些通讯文章,彻底断绝与女生接触的机会。
不过这算是发扬了方文豪的长处,清闲的工作让他开始构思长篇小说,第一部小说叫做《巫村里的情与欲》,因描写露骨大胆居然颇受好评,甚至有些新派评论人称之为一种崭新的尝试。这让方文豪自觉找到了一条前程似锦的通天大道,索性停薪留职在家当起了全职作家。
后来的几本小说由于情节过于平淡桥段又过于重复而销量不佳,虽然情色非常吸引人,但是为了情色而情色未免显得恶俗,还不如一般的色情小说来得简明扼要直指主题。
收入锐减的方文豪在家里总是焦躁不安,甚至将所有不满都发泄在读书同样欠佳的女儿身上。因此今天放学后,心知回到家里免不了棍棒伺候的方悦只想在外游**,能拖一时是一时。
“你这样拖延时间毫无意义。”店长僵硬的脸没有表情,“要不找学校要不找警察,你可以任择其一。”
方悦完全没有听清她在说什么,脑海里显现的是父亲恼羞成怒的脸。
父亲不喜欢自己的态度显而易见,根本不需要特别的说明。方文豪常常恬不知耻地在母亲面前夸口,说以前相处过的女学生有多么多么美丽,只有这样的美少女才与自己这个当红作家般配。如果不是自己时运不济、大器晚成,这个家哪里还有黄脸婆的容身之处。
方悦容貌酷似母亲,性格内向沉闷,读书成绩又是次等,所以父亲一旦和母亲有些不开心,也会将方悦牵扯在内,讥笑她是“丑女+蠢女”。
所以方悦根本不想回家。
“看来你比较想去派出所。”店长对她的毫无回应十分恼怒,拿起电话刚要拨打,办公室的房门被人推开了。
一个女店员带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走了进来,用恭敬的口气说道:“店长,这位说是女同学学校里的老师。”
男子态度落落大方,率先伸手说道:“你好,我姓沈,是这位女同学的任课老师。”
店长迟疑着和他握手,只觉得这男子的手又细长又冰凉,就像是女人一样。
“你是老师?”
男人转头看了眼方悦,目光十分温和,带着一丝鼓励的意思,向着她微微点头。方悦再迟钝也终于反应过来,战战兢兢地叫了一声:“沈老师。”
“我刚才在贵店购物,看见你们把我们学校的学生带进办公室,不知道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店长打量着眼前的沈老师,不卑不亢,衣着端庄,他看起来很年轻,一开口说话却非常老成。
“哼,误会?这女生偷窃店里的润唇膏,人赃俱获,哪里容得狡辩!”
沈老师直视着店长,他锐利的眼神让这中年女人竟低下头去,她的声音依旧高亢,可是居然有些心虚好像要故意借着大声壮胆似的。
沈老师微微一笑,转头问方悦:“润唇膏在哪里发现的?嗯?”
方悦嗫嚅道:“在书包的侧袋里,我!我不知道怎么会在里面的,我没拿过!走到防盗门这里突然报警器就响了!”
沈老师看了看她书包边的侧袋,解释道:“我想真有可能是误会。或许是书包侧袋勾到了挂钩上的润唇膏也未知,如果这位女同学有心偷窃,完全可以在摄像头照不到的地方撕掉包装,对吧?何况现在是下班高峰,人流量最多,店员根本照看不过来。”
“强词夺理!”店长声色俱厉。
沈老师却平静地说道:“这位女生是未成年人,我作为老师亦有未尽到看护义务,因此我愿意理赔这支润唇膏的价格,希望请店长高抬贵手,给小女生一个机会。我想这件事即使闹上警局,有我作为老师担保,警察也会认为贵店小题大作吧?”
店长一时语塞,随后说道:“我们店里规定偷一罚十。”
沈老师从随身的皮夹里掏出三百元放在办公桌上,虽然皮夹是黑色的,但是偌大的LOGO还是有些刺眼。店长有些瞠目结舌,心想现在的教师不仅收入高,就连品味也不再朴素。
他抓起方悦的手,一眼也不再瞧店长,带着她一路走出门店。
站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方悦感到自己仿佛窒息已久重获新生一样,就连马路上车辆放出的尾气都是这样清新好闻。她仰头看着将自己带出困局的男子,一时不明白对方为何要假冒老师。
“谢谢。”她脸上有些发烫,憋了半天才崩出一句感谢语,就在今天此时,她突然恨透了自己这个内向沉闷的性格。
“沈老师”淡淡一笑,“不好意思,其实我只是看见你被带进职员室怕你有麻烦所以才过来看看。我不是故意假冒你们学校老师的,何况你是哪个学校我也不知道。”
方悦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沉沉地说道:“我真的没有偷。”
“我知道。”男子转身向另一边走去,拐弯前一回头,却看见方悦傻愣愣地跟在他身后。
“我会还钱给你的。”
男子淡淡笑道:“别在意。”说完他这次大步流星,再也没有回头。
方悦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地回到家里,父亲方文豪照例是一顿劈头盖脑的臭骂。文思枯竭的他咒骂起女儿来倒是字字珠玑、口若悬河,一口气说个十分钟都不带重样的。
尤其在当他知道女儿这次又是全班倒数第十的时候更是暴跳如雷,声音比电视机里的新闻播放员还要响亮,方悦明显看到隔壁邻居在关窗。
要是在今天之前,方悦大约还是会为了父亲的专制冷酷而痛哭一场,而现在她却神思恍惚,根本听不进父亲在说些什么。她感到自己好像做了一场梦,一场奇异的、浪漫的、美妙的梦。
方悦完全没想到三天后又能和“沈老师”见面。
那天她照样魂不守舍地渡过一天学习生活,期中考试放榜之后,班主任原本就严肃的脾气愈发显得凌厉起来,整天脸沉如水地走来走去,和谁说话都是生铁一般的僵硬,只有在面对班级前三的时候,才会偶尔放缓自己的语速。
她甚至就坐在班级最后一排办公,有时批改作业有时用小而精明的眼睛探照灯似的环顾四周。其实有几个老师对她这种行为表示不满,教室里多了一双鹰隼般的眼睛非但让同学们坐立难安,就连不少任课老师也觉得有些尴尬。可是班主任浑然不觉,甚至一旦发现有同学开小差就大步上前呵斥,丝毫不管被打断讲课时任课老师那抽筋的脸。
可是这样还真有效果,此后同学们均正襟危坐,双手除了握笔就是放在课桌上,不必说交头接耳,连互相对视一眼都不敢。课堂里安静极了,当真连掉根针都能听见。
这对方悦来说更好,她那原本就容易发散的思维在安静的环境中变得更加活跃。就算看着黑板上一行行英文字,她依旧在回味昨晚言情小说中男主角深情款款的甜言蜜语;要是被老师发现她注意力不集中而罚站,她更是放纵自己各种念头在老师的讲课声中浮想联翩。
于是她在放学后又在浮想联翩中找不到钱包了。
下午四五点这个时间段便利店排队结帐的人特别多,方悦照例拿了一瓶酸奶,却在付钱的时候找遍书包都不见那只水红色的钱包。
眼看着收银员的表情在一点点僵化,而身后等着买单的客人发出不耐烦的咳嗽声。方悦尴尬地笑笑,刚想说这瓶东西我不要了,有一只细长苍白的手递上一张十元。
她一回头,又惊又喜。
面对方悦充满感激的眼神,“沈老师”没有回应,而是去货架上取了一盒“利口乐”,重新回到结账队伍的最末。他似乎在刻意躲避方悦的眼光,微微侧着头,视线停留在手中的糖盒上,反反复复端详着包装,好像在分析其中的组成成分。
方悦留守在店口,跟上对方大步流星的脚步,慌慌张张地开口:“上次的钱我还没有给你呢。”
“沈老师”回头,用略带戏谑的口吻说道:“你今天有钱还吗?”
方悦尴尬地低下头去,“不知道最近怎么回事,先是莫名其妙被人污蔑偷窃,这次索性连自己的钱包都弄丢了。”
男子淡淡道:“人总有意外,你别放在心上。”
见方悦依旧跟在自己身后,他不由皱眉道:“我说过你不必计较,举手之劳而已。”
方悦摇头,“我不想莫名亏欠别人人情。先生,如果你不介意,请你给我一张名片,我一定会还你钱。”
男子略一犹豫,随后从皮夹中取出一张证件展示在她眼前,苦笑道:“偏偏我今天没有带名片,好吧,就给你看我的身份证吧。”
证件上显示他叫沈照曦,今年二十九岁。
证件照看起来和本人略有不同,似乎照片上的他更加年轻俊秀,不过方悦想身份证照片本就不作数,何况发证日期是在十多年前,那时他不过是个青葱少年,外貌与现在略有不同也很正常。
沈照曦收起身份证后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似乎看穿了方悦的提防心理。
“怎么?现在放心我不是坏人了吧?”
方悦讪讪道:“谢谢,先生。我一定会还钱给你的,如果方便,不妨留个电话给我好吗?”
沈照曦缓缓摇头,“真的不必了。我只是不忍心看到一个小女生窘迫而已。就这样,我先走了。”
他照样大步流星而去,不用回头他就知道方悦如同上次那样,呆呆地站在街口目送他的背影。不知为何,虽然他有备而来,可是仍然感到那道目光有如针芒在背,让他竭尽全力才能忍耐。
后来,他们又巧遇了几次。
方悦曾经看过一本言情小说,里面说如果两个陌生人在同一天偶遇三次以上,那说明前世缘分深厚。她想,如果两个根本没有交集的陌生人连着几天都会偶遇,那说明什么?难道那不是命运的安排吗?
命运的安排呀。方悦情不自禁在自己最讨厌的物理课上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这引起早就注意她多时的班主任勃然大怒。她中断讲课,厉声呵斥方悦,不仅要求她立刻离开自己的课堂,还顺势将她的书包也扔到门外。
同学们习以为常,甚至没有人转头看她。
方悦站在空****的走廊上,两边教室里传来各科老师们讲课的声音,听起来又遥远又渺茫,昏暗的光线让她以为好像在梦境一样。
她抬腕看了看时间,还有五分钟就要放学。她忽然对这个学校心生厌烦,明明知道如果就这样离开,下次家长会上班主任绝对饶不了自己,可她还是无法克制心烦意乱,索性仰起头在门卫惊讶的目光中离开学校。
她略带期待的左顾右盼,竟真被她发现了那个身影。
命运的安排。她的心中泛起异样的涟漪,这一切有如言情小说中的情节,自己像是落难的灰姑娘,明明是这样不起眼,就像是隐没在世间的灰尘,平时那些好高骛远的男生们从来不会在她的身上留半点神。可是竟当真有个清冷的王子策马赶到,挽救她于危难之时。
这个不求回报、无私奉献的“沈老师”在回眸间就夺走方悦的心。虽然两人年龄相差一轮,可是成熟稳重的成年男子有时无疑比幼稚孩子气十足的少年更易吸引少女。何况还有“英雄救美”这一出。
沈照曦有些错愕地看着她,好像从她眼中看出了落寞与厌倦,“刚从学校逃跑吗?还没到放学时间呢。”
一句话,忽然让方悦悲从中来,她就像寻觅到知音一样,泪流满面。
两人坐在学校附近的咖啡馆里,沈照曦为她叫了杯香橙巧克力,耐心地倾听她滔滔不绝地哭诉。他没有轻声细语地哄她停止哭泣,反而面带善意的微笑静静地凝视着她,鼓励她倾吐个痛快。
方悦从家庭的阴暗与混乱,一直说到学校的冷漠与孤独。她没有朋友也从未感受过父母的疼爱。她说她成绩差劲性格内向,老师看不起她同学们疏远她。在家中父亲厌恶她的蠢笨木讷,母亲则忙于工作忙于化解父亲的怨气也没功夫理睬她。大概在母亲心中,父亲才是第一位的,女儿只不过是夫妻生活的附属品。
这世界上,似乎完全没人需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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