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夜暮缘鸦栖

那果盘里摆放的是回鹘进贡的香雪梨,个个沉重多/汁,大如拳头,砸在身上一阵钝痛。

殿内大气不闻,谁也没料到太后会突然发难。

我一时招架不住歪坐在地上,萧琮急了眼,“母后这是干什么?”

太后暴怒:“干什么?她是克死元伋的贱人,皇上还留着做什么?”

又来了,又是这一套,我心内冷笑不已,表面却泪如泉涌,“嫔妾不知做错了什么让太后如此生气?四皇子夭折,太后心痛不已,嫔妾感同身受,可是太后说嫔妾克死了四皇子,这,这又从何说起啊?”

萧琮眉心拧成一个结,竭力克制道:“母后,朕早就说过属相相克乃是无稽之谈不可尽信,为何您还要因此怪罪奉薇夫人?”

太后直勾勾瞧着我,恨恨道:“无稽之谈?这贱人明明知道元伋与属兔的相冲还假惺惺来请安,贱人若是不来,他怎么会死?”

我泪眼朦胧道:“嫔妾知道太后素来不喜嫔妾,因此宁愿背负不敬的罪名,也不敢贸然进殿请安,这一点和妃娘娘与宁妃娘娘都知道。只是今日乃太后金口宣召,嫔妾又怎么敢不来?”

宁妃也明知故问道,“宣召奉薇夫人时嫔妾也在,太后既然不知,莫非是底下人假传懿旨?”

太后闻言,口中的叫骂顿时噎住了好些,众人虽不敢声张,但觑见她脸色也可知一二,渐渐有窃窃私语之声。

因为太后大包大揽,又兼之元伋生母刘娉和外公刘子栋的缘故,萧琮对这个孩子的喜爱也有限,此时虽然悲恸,但不至于像太后那样歇斯底里轻重不分。

他看似烦恼不已,无意间瞥见我和宁妃素净的装扮,赞许道:“你们有心,很好,无愧六宫表率。”

其余人等面上皆是一凛,这才记起满头珠翠与首饰在这样的场合是多么的格格不入。

和妃素日装扮大气沉稳,也没什么不妥。裕妃却喜欢花枝招展,想必也是闻讯匆匆赶来,一支粉色绢花尤其扎眼。此时虽也为了皇子夭折啼哭,终究显得有些虚情假意。

她性子好强,见萧琮随口赞这么一句,便低声道:“妹妹真是操碎了心,又要替皇上取神丹,又要顾着怎么打扮合适,真是……”

萧琮冷哼一声,裕妃犟着脖子还要说,我柔声道:“皇上才真是操碎了心,嫔妾只恨不能为皇上和太皇太后分担万一,想必姐姐心里也定是这样想的。”

和妃解围道:“现下怎么打扮有什么要紧?等太医出来问明了四皇子过世的缘由才是正理。”

崔钰最大的优点就是镇定,即使看到我歪跪在地上,满地骨碌碌的梨子,他连眼角也不会眨一下,“是天花。”

刹那间一阵**,簇拥在殿中的妃嫔和宫人都显出几分惶恐瑟缩。

萧琮闻言惊道:“诊实了?”

崔钰有些不悦,似乎萧琮不应当多问这一句,“若无十分把握,臣决计不敢说。”

太后的额角有薄薄的汗水渗出,她喃喃道:“不,不会是天花,他的福泽这样厚,不可能得天花!”

她的指尖倏然指向我,“是你,是你这贱人克死元伋!不是天花,就是你!”

我趴伏在地,嘤嘤啜泣,既不反驳太后,也不为自己辩解。越是这样的时候,我多显出一分柔弱,萧琮对我的偏向也就会增加一分。

萧琮沉声道:“母后,崔太医的医术您还信不过吗?即便你不喜欢奉薇夫人,也无需这样斥责她吧!”

他不再理会太后的责难,一手扶我,“你手上有伤,起来。”

我顺势起身,扬起泪痕斑斑的脸庞:“皇上不必顾惜嫔妾,先问问崔太医怎样处理才是。宫中人口众多,天花传染又极快,若不加以抑制必会酿成大祸!”

萧琮温柔道:“你放心,朕知道。”

天花传染非同小可,崔钰奏请长信宫众人暂时不得离开宫门,并立即将元伋安葬、焚烧随身物品,宫中派发药物熬煮艾叶等等,期望以此能够遏制住宫中诸人的恐惧与慌乱。

在崔钰的建议下,众妃嫔鱼贯而出,太后伤恸,萧琮陪着她安抚不迭,宫内复又哭声震天。

妃嫔们出来的脚步迅疾而又纷沓,想必听见“天花”二字就吓破胆的人也不在少数,长信宫,只怕要清净一段时间了。

回宫途中,我与宁妃一前一后坐着肩辇,云意跟岳才人都是小小一乘软轿在左右。

宁妃道:“这真是祸从天降,妹妹不过奉旨去请安,也能遇上这样的事情。”

我叹息道:“我受点气又算什么?可怜那孩子,金尊玉贵的养着,轻易还见不得,居然得了天花。”

宁妃也一阵叹气,云意道:“妹妹这阵子守着月华夫人还不知道,四皇子约莫早有些症状了,前两日嫔妾还听内监说四皇子身上有小疹子,密密麻麻的,听得起鸡皮疙瘩。”

岳才人接口道:“沈芳仪说的嫔妾也听到一些,但长信宫说是乳母吃了不该吃的东西致使四皇子有些无关痛痒的反应,谁也想不到会是天花啊!”

我下意识沉声道:“大道上人来人往的,放仔细了,别胡说。”

话虽如此,我自己却陷入沉思:太后何等仔细的人,怎么会不让太医好好诊治?若是发现得早,能挽回元伋的一条命也说不定!除非,除非发现的时候元伋已经病入膏肓,与其让太医诊治到最后还是一死,不如放手一搏,用这孩子的命作为武器!

属相相克,在信奉鬼神风水的东秦是多么大的罪过?可是她怎么会想得到,我之所以又一次在懵懂中侥幸,全是因为,她的儿子、当今帝王是根本不相信这些的人啊!

我抚上胸口,想明白了这一层,才觉得心跳是多么快,好像一面被急速擂打的鼓,千军万马从上面踏过。

元伋因为是得天花死的,虽是秋季,却并未停灵太久。灵符应圣院日夜诵经,又打蘸超度七八日,这才逐渐消停下来。

我手上伤口已然结疤,虽然依旧疼痛,但已经可以灵活动作。

殿中各处又灸烧起艾叶来,烟雾缭绕。尽管他们已经尽力注意,仍旧有些微微的呛。

我坐在梳妆台前,锦心摘下我的明月耳珰,嫣寻取下我的发簪,一头长而直的黑发如瀑布般蜿蜒而下。

嫣寻抿嘴笑道:“娘娘天生丽质,连头发也这么美。”

我抓一把发丝在手中,怅然若失。美?女为悦己者容,我美给谁看?

萧琮自元伋夭折后便没踏足后宫,一是忙于朝政,二来也是怕触景伤情,再有天花来势汹汹,朝臣皆劝说他保重圣躬,在风波平息之前只怕也不能见到。

锦心看出我闷闷不乐的样子,“娘娘若是闷得慌,不如出去略逛逛,每日只在宫中着实无趣。”

我垂下头,打量着铜镜中倒映出的自己,“这可是胡说,天花肆虐,太医监的人没发话,谁敢出去闲逛。”

嫣寻沾上桂花香泽,轻轻篦着我的头皮:“飞寰殿那边来人送了一柄玉梳,说是月华夫人给公主的,娘娘连日忙碌,现在可要看看?”

我“呀”一声,“瞧我,这几日混忘了去飞寰殿看媜儿,她产期将至寸步难行,也不知道烦躁成了什么样子?不行不行,明日你们记得提醒本宫,本宫说什么也要去陪陪她。”

嫣寻和锦心均含笑称是,又褪去我的外裳,铺好被褥床罩,吹灭了两盏宫灯,缓缓放下鲛纱帐,服侍我入睡。

睡下不知多久,我隐约听见耳边有女子的哭泣声传来,那哭声幽怨凄厉,深更半夜的,听得人汗毛倒竖。

我略等了等,哭声未止,反而越发诡异。我实在害怕,撩开纱帐唤锦心来听,但锦心竖着耳朵也听不见哭声。

“许是娘娘太累了吧?”嫣寻也跟着进来,她同样也没听见什么动静。

是吗?我抚上额头,静一静之后,哭泣声确实消失了。

也许真的是我的幻觉吧,这样寂静的深夜,谁敢装神弄鬼大声啼哭呢,可不是自己找死么?我这样想着,心里稍微平息了些。锦心怕我害怕,拖了毡子到我床下铺好,自己盘腿坐着守护。

我刚躺下,又是一阵清晰的哭声传来,我翻身坐起,却见锦心也一跃而起,想必也听见了。嫣寻原本在外殿值夜,此刻推开门道:“娘娘,飞寰殿月华夫人要生了!”

说话间,一个平日在飞寰殿做洒扫的宫人呜咽着冲进来跪下:“娘娘快救救我们娘娘吧,我们娘娘生不下来!”

原来后面这一阵清晰哭声就是她发出来的,我急忙问道:“好好说,怎么生不下来?”

那宫人哭道:“产婆说娘娘腹内胎儿是坐位,势必是腿先出来,她们不敢硬着接生,眼见着娘娘痛死过去了!”

我气坏了,一边披外裳一边沉声道:“绯墨呢?怎么不知道向皇上禀报,这样没用!召太医了吗?太医怎么说?

那宫人见我恼怒,“哇”一声哭出来道:“太后说生孩子都是这样痛过来的,不许咱们宫里的人去禀报皇上,此刻绯墨姑姑和其余几位姑姑都被太后关在宫里不许出来,奴婢是庭院洒扫的没人看着,所以才能溜出来报信。太医……太医……就没见到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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