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里间, 宝因去到暖榻边,屈膝坐下,却不曾坐全,因榻过高, 即使有脚踏, 双足若想着地, 便只能坐一小块, 如此瞧着,才有端正得体的淑女之质。
若是椅墩之类, 倒还能自在。
她自小如此,早已习惯, 有人无人皆不敢出半点差错, 叫范氏给知道。
只是嫁来了林府, 成了绥大奶奶,她反懒了些,没有尊长在时, 大多都是直接盘腿往榻上去坐的。
玉藻收好斗篷进来, 瞧见女子未上榻, 骨子里埋着的那份心疼又冒了头出来,开口便道:“去东府忙活一天怪累的, 好不容易回来, 大奶奶怎么也不好好坐会儿?”
宝因未应,她在东府大多时候也是坐着理事的,便是有几分累意, 也是耗费心神所致, 哪里是坐坐就能缓解的。
她吐出口浊气, 抬手摘掉脖颈上的璎珞圈, 顺手递给旁边侍奉着的人:“去把乳母叫来见我。”
玉藻也知道是关乎大娘子康健的,不敢怠慢,取掉缨络圈上坠着的明珠宝石,拿丝帕仔细包着,又将缨络圈归置好后,往门口拔脚离去,三两步就不见了人影。
乳母来时,整颗心亦是战战兢兢的。
今日不知怎么的,大娘子先是鼻子不大通气,睡着的时候,呼哧呼哧的,动静极大,后面更是打了几个错喉。
挑起帘子,进了屋,仆妇佝着胸脯,提着口气在喉咙里,不敢松:“大奶奶。”
宝因浅应了声,只问:“兕姐儿可好些?”
“倒是不打错喉了。”乳母答,“但呼气还有些不顺畅。”
“只忧心是风邪,今晚要仔细照看。”谢珍果儿时也是宝因照料的,也明白如今这天儿,最易染上些季节顽症,因而她闻言只淡淡颔首,“今夜要仔细照看着,还有,屋内凡是咳疾、出涕唾的,哪怕只是有个苗头,都不准再靠近兕姐儿,你们几个乳母自也得留神些。”
乳母连忙点头哈腰,见女子无事再问,自也不敢在这儿待着碍主子的眼,不等发话,自己便先开口退了出去。
正巧,红鸢也前后脚的端着漆盘进来了,长方的木盘上摆着腊兔、干鱼与肉酱、肉汤,说话时,脸上染着喜色:“大奶奶,这是铆二爷与铆二奶奶同牢礼的腊干,循礼各院都分了些。”
专奉茶水的侍女也马上端了盏进屋,侍立在旁。
瞧着那些肉,宝因执箸只夹了片腊兔,放入口中细嚼慢咽一番,随后漱口,用丝帕沾去水渍,淡淡吩咐:“夹几片出来放在这儿,剩下的你们都拿去分食了吧。”
原在抱着针线篮子理剩余丝线的玉藻赶紧上前帮忙,等红鸢几人都出去后,她也不再忙前面的活计,转身去外头打湿巾帕,进来递给女子,想起福寿院那边,说话倒也学聪明了些,拐着弯问道:“舅奶奶这次要待多久?可要叫人去收拾收拾?”
“我从东府回来,你可曾见我去过别的地儿?”宝因蹙眉拭去指间从箸上不小心染上的油污,抬眼睨了眼,便知晓这丫头话里藏着怎样的心思,垂眸淡言,“还得等爷回来,我问过才知道。”
玉藻接过帕子揣着:“大奶奶便不担心?”
前头自己说了那么多,可女子硬是半句都不曾应过。
宝因抚了抚膝上棉裙,而后弯腰伸手,拾过落在暖榻里边的竹简,垂头安静的看着:“太太身子有恙,我也做不了什么,只能差人去寻女医,再者,爷在那儿,自没有我忙活的去处。”
玉藻急得哎呀一声,顾及着女子那时的告诫,又不好明说,标致秀气的脸上顿时憋得通红,可搜刮尽脑子,都不知道该如何委婉的出来,最后干脆破罐子破摔,道:“娘家人来了,太太总会说些什么话的,万一...万一...”
“担心这些作甚?”宝因素来便不畏什么,或惧什么,此时亦是坦然自若,“你不也说连桃寿都探听不到,我又能问什么,难不成我问了,你便能告诉我其中内情?”又高举卷成柱状的竹简,作香烛,朝天微鞠躬,取笑道,“何时你也有这么大的本领了,改日替我问问太上老君,几时来接你去登仙,我好提前预备下供奉的果品。”
见女子脸上的笑与话里的轻快全然不似作假,玉藻的心虽放了下来,脸上却被说得臊起来,皱了皱鼻子,直接便走了。
待人离开,宝因敛起笑态,眉眼仍是平和。
这丫头不曾看到陆氏在东府时的事,听到福梅院那边的人说陆氏来了,郗氏又哭得昏天黑地,还请了他们大爷过去,自会误会。
可她瞧见了。
郗氏那模样,分明是在责怪陆氏这个弟媳什么,陆氏也任由打骂着,低头赔罪,想来是她娘家那边出了些什么事,瞒着这个阿姊。
这次来,便是事后告知。
*
福梅院中,妇人哭闹的声音还未休止,哭天挠地,直要将胸间所有的郁痛都哭出来喊出来才好。
“你们都瞒着我!你们到底是什么居心!”郗氏爬有皱纹的手死死抓着旁边的东西,一口长气喘了许久,才得以喘息,旋即又咬牙切齿的指着面前的陆氏,手抖个不停,不知是气的还是哭的,“一个个的都出息了,是不是非得要进了棺材,你们才愿意屈尊来告知我一声?你们是有多恨我啊!”
陆氏也不敢坐,老老实实站着挨姑子这骂,还得点头应下:“阿姊说得都对,只是路途遥远,那时又不大严重,阿姊也知道往年都这样的,吃几贴药疏散疏散便也没事了,谁知这次三四个月都不曾见好,寻医问药的同时,我也赶紧来天台观做法会,再来告知阿姊一声。”
在郗府时,郗氏那幼弟便处处迁让着这个儿时照顾过自己的胞姐,成婚也叮嘱妻子不得忤逆姐姐。
多少年都这么过来了。
“阿姊孙女满月时,我便来过想说的。”陆氏心中委屈,也抹起泪来,“谁知您去了寺庙修行。”
郗氏全然不听,只抓着错,腾地起身就要再责骂,只是过猛,气血直冲天灵,受不住的要往后倒,到微明院去请人的桃寿恰好回来,瞧见赶紧上前去搀扶着。
妇人缓过来了些后,边顺着气,边道:“这会儿又在这里说什么事后话!要真有心,还惦记着我是你们姐姐,早该在有衰败之势就来信的,我去修行了,难不成这府中便没人了?他们不知去寺里找我?”
末了,又搬出宝因的身份来,连带着一起训人:“你这张嘴是有多贵,连陈郡谢氏的女儿都听不得你说话?”
姑子不依不饶,陆氏被说得只剩叹息,也不再说什么。
心中早就觉得委屈,不是滋味的郗氏更是借势要将心里的火发出来,哭哭啼啼道:“在这府中,儿女不向我也就罢了,如今连娘家人也...”
郗氏话还没说完,桃寿只觉心中猛跳,连忙慌张的扯了扯妇人的衣裳,皱着眉头,有些害怕的望着门口外的黑夜。
妇人霎时便将话堵回了口中。
陆氏看过去,则松了口气,露出个长辈的笑来:“绥哥儿来了。”
林业绥负手站在门口,不言不语,也毫无要进屋的意思,只是微颔首,似是随口问道:“舅母为何不坐?”
得了这句话,陆氏连忙笑着坐下,站了快大半个时辰,她腿脚早已僵硬了。
桃寿也扶着郗氏落座。
第96节
男子这才大步跨过门槛,走在主位左侧的圈椅前,撩袍坐下,直截了当的询问:“太太找我来有何事。”
提到这里,陆氏唯有低头作唯诺。
“你...你...”郗氏哽咽着,连说两次皆不成语,拿帕子捂着脸好一趟,将心里的眼泪都哭出来大半后,一面擦泪,一面告状道,“你外祖父病重,你的好舅父和舅母到了现在才想着来告诉我。”
林业绥半阖着眼,再瞧陆氏垂头不敢说话的模样,想是已被骂过,他开口道:“太太身子不好,舅父许是怕虚惊一场,届时让太太抱恙再落个好歹,不知又要如何跟我们几个交代。”
“绥哥儿是个懂事的。”陆氏赶紧踩着男子给的这个台阶,点点头,“你那舅父十分疼惜你母亲,往日还年轻时,你母亲有个什么热症,十天半个月都好不了的,他是立马就赶来建邺送药了,本来这次是他要来的,想亲自见见你母亲,但老了,身子骨愈发不行,跟瓷瓶似的。”
想及往昔,郗氏的态度渐渐软和下来,悲痛依旧:“你们都瞒着我,我便好了?你们又岂知我现在才叫真正的断肠...”
林业绥知道她这母亲的性子,绝非叫他来听听哭喊如此简单,怕是心中早有自己的主意,不过是借着娘家人在这里,要逼着他当场就给个话。
五岁便没了来往,自己跟郗氏那边倒也记不得有过什么骨肉亲情。
他淡漠道:“事已至此,太太有何打算。”
妇人靠在桃寿身上,不停地擦眼泪:“我想着回去瞧瞧你外祖父,也有十七载不曾回去过了,更是没有往来,是我不孝,不能叫你外祖父死前,我这个不孝女还不在旁边。”
郗氏与那两个异母兄长向来不和,她和母亲还有幼弟没少受欺负,便是后来母亲的死,都少不得还有这两个人的手笔。
若不是那寒冬腊月掉入湖中,怎么染上风邪,缠绵病榻整个冬月,刚开春便撒手去了。
可到了那两个兄长嘴中,却不过是一句玩笑。
好不容易忍到嫁了人,又被那边取笑嫁的是破落户,于是她干脆断了来往,哪怕她那大人对自己再好,也不愿意回那个家中去。
如今大人病重,不能再不孝,加上她儿子现在又成了尚书仆射,回去也自能好生出一口气。
林业绥摩挲着指腹,不置一词。
*
已快到子初刻。
端着针线篮子,坐在里间绣墩上的玉藻只觉眼睛干疼,揉了揉眼睛后,又连打了几个哈欠,她抬头瞧着看书仍不知疲倦的女子,旁边的油灯也开始闪烁,赶紧撑膝起身,走过去挑亮了些。
旁人忽然的靠近,使得宝因从书简中回神,抬手揉眉。
夜已深,玉藻怕惊了女子,小声道:“大奶奶先歇息吧,院里的烧水婆子都还在,绥大爷回来,自晓得要提水侍奉。”
宝因握书的手轻落在榻几上,点头:“你也去睡吧。”
“我不急。”玉藻似乎是生怕女子阳奉阴违,她近身这么多年,想是有过几次,才如此不放心,就像是喝药那般,笑着从女子手中拿走竹简去放好后,又端起油灯,站笑嘻嘻道,“侍奉完大奶奶才得安心。”
宝因好笑的打量着眼前人,一派自己不动,她也不走的派头,无奈摇头,只得走过去床榻边,解了袄衣棉裙,眠在**。
再将镯子、耳环摘下,放在枕下。
玉藻笑着放下心,把油灯放在卧床旁的高几上,收好女子的衣裳,又仔仔细细把纱幔掖到褥子下,方才轻手轻脚的离开。
刚到外头,她望天啧两声:“这老天可真是翻脸便无情起来。”
“冻了快半年,也该暖和了。”从雨中跑到廊下的红鸢跺了跺脚,搭话道,“不然真是不叫人活了。”
她们这些在高门里的还好,那些靠庄稼吃饭,或是没什么积蓄的家里就是遭大殃了。
玉藻倒没有那么乐观,担忧夜间风雨会起大,她踮脚去取下鹦鹉笼子:“这时候下起雨来,只怕暖和不了几日,又要开始倒春寒了。”
红鸢在旁边接着,笑道:“这次冬雪长,春寒必短,挨过去也就好了。”
两人一言一语,收拾好余下的,便各自去睡了。
*
接近子末两刻,外头的风雨大了起来。
大风呼啸,雨滴砸在地上、屋檐上的声音也逐渐清晰可闻。
烧水婆子围着炭火抖了抖身子,正要拿钳子夹柴使火烧得更旺些,起身就瞧见从垂花门进来,走过抄手游廊的男子,她赶紧去叫醒其他睡着了的仆妇来烧水。
屋内,睡意淡薄的宝因被这风声扰醒,捂嘴打了个哈欠,又要合眼再睡,却怎么也没了睡意,干躺着更是浑身不自在。
她坐起身,拿起旁边的长袄,拢好后,散开床帷下去。
没走几步,忽滞住脚步。
回来遭了些雨的林业绥站在横杆前,几下便解开衣袍,望向女子,淡言:“吵醒你了?”
“这风声吹得有些瘆人罢了。”见到男子,宝因终得露出个笑来,走去外间端来个三彩宝相纹的碟子,“这是铆二爷他们的同牢礼,我留了些给爷,要不要叫人去热热?”
林业绥披了外衣,坐去榻边:“几口便能吃完,何必去费这个事。”
宝因也随着过去,放下碟子才发现忘了拿箸,那些侍女也没留,又担心弄脏男子的手,她:“爷可嫌我脏?”
林业绥剑眉微挑,十分坦然的笑答:“那儿都吃过了。”
宝因凝思一会儿,明白过来后,只觉又羞又臊,拿手拎了片腊兔肉就塞进男子嘴里去,扯起别的话来:“太太找爷可有什么急事?”
林业绥随便嚼了几下,便咽入腹中,而后简单吐出几字:“外祖父病重。”
宝因心中一惊:“怎么突然便...”转瞬,又想起陆氏此次来建邺,为的便是到天台观去做法会的,想必做的也是祈福祛灾病类的。
只是没与自己明说罢了。
她将余下的话咽回腹中:“听说太太哭得伤心,这会儿可有好些?”
“舅母今夜留在福梅院陪着。”林业绥另作它言,“太太也想回去尽孝。”
“哪日动身?”宝因仓皇问道,她知道男子应下了,又记起范氏给自己的那个红折子,思忖着开口,“我记得大人那时还添了支野参进来,有些年岁了,兴许会管用。”
“幼福。”林业绥蓦地沉下语气,“那是你的妆奁,不该好好守着?”
宝因默然,妆奁的确是女子的立身之本,可这关乎人命,又哪是三言两语就可厘清的,许是从未在意过郗氏,她心里倒说不上什么怨恨,毕竟在这府中,需依靠的是眼前这人。
她笑道:“我未必有用到的时候,就算将来需要用,再想法子去寻...”
需要用,便是性命可危的时候。
其实那本就是谢贤与范氏预备着给她生孩子时用的,二姐说是病逝,其实是生文哥儿时大出血,用药不及时,拖成顽疾,没捱过一年就去了。
林业绥强硬的捉过女子的手腕,打断女子剩下的话,有几分冷淡:“依舅母的意思,他们已用参吊过命了。”
宝因暗叹口气,如此...便是神仙来都没法子了。
她略加思索,又言:“那也还是得收检些滋补药物或是礼品给太太带回去,男子尚有衣锦还乡一说呢,总不能叫太太回娘家去丢了脸。”
郗氏为出室女,如今林氏起来了,时隔十几年再回娘家去,该备下的东西自是不能缺的。
“卫铆刚成婚,明日的成妇礼需完成,定了后日离开。”林业绥拿帕子仔细给她擦去指腹上的油腥,“带东西回去这事等明日睡醒,你吩咐下去便是。”
宝因轻应一声。
随后两人便互相看着。
不知为何的宝因渐渐回过神来:“我等爷一起。”
林业绥放下帕子:“你先睡,不必等我。”
本想再坚持一下,可想着他还要沐浴,定要再费些时辰,困意渐渐攀上来的宝因只好温驯点头。
*
东府那边的勤慎院里,林卫铆夫妇刚歇云雨。
外面的风声也渐息,雨声却仍未有减弱之意。
宝因睡得迷迷糊糊间,只听见床帏外头漱口的水声。
不一会儿,旁边似上来了人,只觉帐内也变得暖烘烘的。
她往那热源处靠去。
林业绥见女子被棉衾所缚,伸手将她揽过自己怀中,低声问道:“兕姐儿如何了?”
“我叫乳母今夜照看着。”宝因还不知怎么就到了男子怀里,但睡意浓重,懒得动弹,便也窝着不动,“明日若症状不减,便要去请女医来了。”
“沈女医入宫去为太后侍疾了。”林业绥公物私用起来也是十分坦**,“明日直接拿我尚书省的牌子去请医工便是。”
王太后在入蓬莱殿的第七年,身子骨开始不好,总要卧病几月,刚开始怎么也不愿让医工看,后来不知沈女医说了什么,竟愿让其侍疾。
一侍便是九年。
这些宫里的事早已不稀奇,所以宝因的注意力全在后半句,她揶揄笑道:“爷便是如此私用自个儿的官牌的?”
林业绥大掌抚上女子的脖颈,嗓音里带着狎昵,反戏弄了回去:“那是谁叫我努力升官,好让你们沾光的?”
宝因合眼,不满的喃语,似埋怨似娇嗔。
“好困。”
作者有话说:
明天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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