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陈恒在家吃过早饭后,又等了柳湘莲一会,见其久未出现,才带着信达先行出门。他今日要去见一见赵管事,原是三日前约好的行程,书院那边也由薛蝌帮忙告过假。
谁知这兄弟两人才出了门,就被等候多时的柳湘莲抓住。
“你们俩未免也太能睡了。”
陈恒在自家门口碰到他,未免也有些奇怪。此时街上人影稀少,只零星开着几个早点铺子。一身锦衣华袍打扮的柳湘莲,照例拿着家传宝剑,坐在长凳上发闲,也不知道等了他们多久。
这两方人,一个等在屋内,一个等在街外,倒是无形中造就一段误会。陈恒哭笑不得,带着信达走到铺子内,客气道,“有劳柳兄久候,柳兄吃过早饭了吗?”
信达听的直撇嘴皱眉,哥哥怎么不说咱们在家里苦等的事,这姓柳的自己在外头等着不说,还怨起他们来了。
“吃了,吃了。”柳湘莲将宝剑掷到右手,耍了个剑花起身,跃跃欲试道,“快快快,今天你有什么大事要做,我陪你一道。”
见他如此急不可耐,陈恒笑着摇摇头,又引着他一道出来。两人在街上并肩走着,信达不紧不慢的跟在哥哥左手侧。
从城东到城西的路,着实有些长。陈恒没叫马车的闲钱,只好特意赶了个早。穷人省钱的办法,大多就是这样。
三人在路上慢悠悠的走,待陈恒给柳湘莲说完秋浦街的事情,后者的兴致已经少了大半。他这次来扬州,本是抱着大展身手的念头。
昨日听陈恒一口一个秋浦街和赵管事,他还以为牵扯进什么惊天大事中。正想仗着一身武艺,帮陈家小弟杀个痛痛快快、做些除暴安良的大事。
可听到只是琐碎之事,柳湘莲自己也是无语犯愁。自家这次来扬,不会就跟着陈家少年郎稀里糊涂乱转吧?
这也是陈恒费解的地方,他也弄不懂林伯父替自己找个帮手的意思。他现在也就在城里转,柳湘莲武艺再高强,纵然有李元芳之能,也没个地方给他施展啊?说句难听的,跟着自己着实是浪费人才。
两人心中各有疑问且先不提,待好不容易赶到秋浦街的牌坊处。柳湘莲还算好,陈恒的额头却已经冒汗,这副汗淋淋的模样怎么好见人。
一行人在街口的早餐铺处略做歇脚,柳湘莲都跟到这了,索性也就豁出一天时间,陪陈恒使劲折腾。他人才在长凳上坐稳,一双目光已经扫视着街上的人影。
现在正是各家各户的女绣工、养蚕人入街的时候,不时就有人从牌坊下匆匆跑过。柳湘莲瞧着新鲜,又对扬州的热闹多了一分了解。京师人多好做官,与扬州的商业景象实在大有不同。
间隙,他跟陈恒打听起秋浦街的来历,再知道此街是府衙为安置流民所设,心头热血涌起,当即赞道:“林伯父竟是这样为民做主的好官,真叫人好生佩服。”
他一激动,说话就容易带起戏腔,叫人听着也是好玩。不过柳湘莲说的随意,却叫陈恒又对他多一份了解。这人的性子,是有几分快意恩仇、直来直去在里面。这个小发现,陈恒只藏在心里,也没有多提。
待歇完脚,衣服上的汗渍微微隐去。陈恒这才起身,带着两人往街内走去。赵管事的办事处在街道中央靠后的位置,是栋二层民宅,离望火楼也不远,极为好找。
陈恒三人被府衙派来的差役引进堂内,略作等候,就听到楼上传来咚咚下楼声。穿着一身秀才制式的蓝袍,赵管事匆匆赶来,见到陈恒未语先笑,抬手恭贺道:“许久未见,今日倒是要讨个情分,叫陈兄一声案首兄了。”
两方人都不是第一次碰面,赵管事如此盛情倒是第一次,陈恒不免有些意外。
可陈恒确实才知道赵管事竟然还有秀才功名,忙起身还礼道:“今日才知赵兄还是科场前辈,失敬失敬。还望学兄不要怪罪在下平日失礼之处。”
见陈恒的语气,也十分客气亲近。五十多岁的赵管事立马舒展着眉,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之前林大人派人来知会过,赵管事就知道陈恒此次过来,背后有知府的影子。又担心对方是替上峰来责问自己管理不善之意,这才变着法子拉关系。
实话说,秋浦街的管事之职,是个肥差。平日往来的多是有钱的商户,中间少不了应酬送礼的妙处,赵管事虽无大贪之能,偶尔沾些小便宜,也是避免不了。这样的好位置,他自然不愿失去。
借着同有秀才功名,又有之前安置流民的情谊。赵管事很是热情的拉着陈恒聊天,没多久,彼此已经换过更亲近的称呼。
这些事说来俗气,可要办成一件事情,便少不了人情世故。县官不如现管,陈恒也笑纳赵管事的好意。有了这层所谓自己人的底色,等到陈恒再问起秋浦街的情况,心思稍安的赵管事更是知无不言。
笼统的讲,秋浦街如今的难处有三。一是场面铺开了,手头缺少熟练的技工,能摆上店铺的成品进展缓慢。二是先前赶热闹过来的各地商旅,因涝灾大雨之故,少来了许多。三是苏、杭两地的绣工成名已久,扬州刺绣祖上虽阔过,可如今再捡起来,等于又是从零开始。
赵管事又是操着外行人的好心,一直要求手下的工匠精益求精,只求在质量上胜过苏、杭两地,借此打开扬州的商路。几番下来,秋浦街的生意反而越来越差。
赵管事自己也是迷糊,明明他的心意、做法都是好的,怎么就偏偏不见起色呢?
陈恒默默听完,心中也知道赵管事说的是实情。开设秋浦街确实是步好棋,可要培养出一批技艺熟练的工人,最少也得半年之久。
这是每个制造业都要经历的阵痛,要是手头有足够多的老师傅教导带人,尚能减少一些时间。但秋浦街的现状,却是一个老绣工带着数百位流民做活。里外一加,想要绣工的技艺突飞猛进,自然有些强人所难。
而这样一边教,一边上架的布匹。出来的东西,良莠不齐也是难免,先天就差了苏、杭一筹。丝绸布匹,又讲究一个做工精细。你东西差了,进货的商家自然不满意,亏过一两次就更不愿多来。
“所以赵兄就动了做金器的心思?”
听到陈恒的问话,赵管事有些尴尬的点点头。他是好心,见一路走不通,就想给手上的工坊多门营生出来。这玩意儿,到底比养蚕织布快些。扬州人富庶好奢靡,城内现成的金器工匠又多,上手教人又快。
只是这步想当然的棋一走,却引来城内珠宝商的暗暗抵制,也是赵管事没想到的。他曾经找过林如海诉苦,想要府衙出面整治一下这些商人。
被当时管事的知州张尚贤否了,又不是出了谋财害命的手段。大雍也没有抵制商业竞争的律法,府衙怎么好出面干预。别忘了秋浦街目前还是半官半民的调子,珠器宝商往大了一闹,捅到上头去,对府衙也是不好的很。
将其中的经过猜个七七八八,陈恒当即起身,表示想去匹练坊里转转。赵管事跟陈恒谈的不错,也没有出言反对。直接亲自带着陈恒,从小道往坊里走去。
别看匹练坊的石碑名立在街口,它真正的位置其实在沿街商铺的后面,一直到那片桑林为止,都可归属在匹练坊名下。这地方大致可分为三片区域,以织丝、染布、刺绣为主。坊内多是零零碎碎隔开的小房间,受聘来的工人多在此处。
路过三大工坊时,陈恒被赵管事带着到处看。却不知道自己的出现,被他的家人发现。周氏、顾氏等人都在一二坊里做工,另有封氏也带着丫鬟绿水、英莲在此处。
顾氏跟封氏是街坊邻居,两人做工的位置也不远。当赵管事领着陈恒从远处走过时,陈娴立马注意到弟弟的身影,她还有些不敢置信的拉了拉身侧的顾氏,“大伯母,你看,那人像不像恒弟?”
顾氏正跟封氏聊的开心,听到二丫的话,困惑的转头。她跟陈恒之间,虽多有织机阻隔。可自家儿子哪怕只露个背影,她这个当母亲的也能一眼瞧出来。
“可不是,他身上穿的衣服,还是我今年买的呢。”顾氏也是暗暗称奇,赵管事这人他们也是认识。平日虽没怎么露面,可也知道此人是匹练坊说一不二的主事。眼下见到他,跟在自家孩子身边,一脸的热情领路样,更叫她们这些家人困惑。
“伯母要不要去跟弟弟打声招呼?”大概是觉得机会太过巧合,陈娴有些兴奋道。她的活泼性子,跟二叔陈淮津还要像一些。
“算了算了,看他那样就是在忙事。”顾氏摆摆手,不想给孩子添麻烦,“等晚上回家吃饭,问一问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陈恒不知道自己已被家人认出,更没想到赵管事带自己来的织房里,就有顾氏等人的身影。他只专心的跟在赵管事身边,将匹练坊的各处看个明白。
随后,他们两人又去了染房、蚕房等处。最后走完金器房时,心中大致有数的陈恒,谢绝了赵管事留饭的邀请,带着信达跟柳湘莲打道回府。
后两人糊里糊涂的跟了一天,信达倒还好说,一直以来对哥哥就是信赖有加,回去的路上也是一言不发。只柳湘莲有些困惑,一起在路边吃饭时,连着追问几句陈恒的想法。
陈恒自问不是什么神人,脑子虽有零星思路,可真要汇总到一处,却还不能成言成书。留下一句‘还需从长计议’,就将柳湘莲的问题挡了回去。
跟他们吃完饭,陈恒立马转身回到书院,直奔院里的书楼。院里的藏书不多,可历朝历代的史书还是不少的,陈恒特意找出前明的史书,以嘉靖朝的织造局为支点,将苏杭两地的前后经过看个仔细。
之所以选择前明的史料为主,一是因为时间近,市场数据更有参考的价值。二是因为雍承明制,两者之间的官场,多有异曲同工之处。
途中,薛蝌等人也有过来帮忙。几人一起使力,消息的筛选和汇总就变得极快。待陈恒晚上回家时,手头已经抱着厚厚一叠资料。
晚上顾氏跟陈娴接连追问白天的事情,陈恒也没作答,只说帮人过来看看,就拉着信达回房忙事。
世间的万般事,都有前车之鉴,都有迹可循。就看阅书人,自己是否用心发现。如今秋浦街面临着‘商单少,出品慢,质量有差距’的问题,陈恒虽有后世的商业逻辑,可想的办法却还要结合当下的实情来做。
要真以为凭借着后世的见识,就能无往不利,那才是大错特错,犯得是赵括的错误。
研究史料的意义也在此处,先弄明白各地的情况。结合它们的往事今生,才能从中找出最优解。没有过时的办法,只看是否能对阵下药。
做不到去苏、杭两地实地考察,借着史料的三言两笔,也能微微管中窥豹。这片土地上的人,热衷编写史书,未尝没有给后人引以为鉴的道理。
陈恒在家一连看了数日,倒真叫他发现一些端倪。绫罗绸缎等物自古以来就有货币的属性,常被拿来以物抵物。而从嘉靖开始,国库连连亏空,为了填补亏空,又在严党的提议下,在江南等地执行了‘改稻为桑’的国策。
当时的江浙两省,就设有归属内廷的织造局,常跟洋人做生意的往来。高中历史课上说的明朝时期,江南手工业发展迅速,产生XX主义的萌芽,大致说的就是这个阶段。
只是当时前明还未大规模种植土豆等物,加上清流与严党各怀心思斗争不休。又有小冰河时期的天灾,几番因素加在一起,才有了大明的一蹶不振。
其中的人祸说来复杂,既有嘉靖刻意为之的帝王心术,也有多个利益集团的纠缠不休。陈恒的眼光透过这些层层笼罩的迷雾,却发现能让秋浦街起死回生的地方。
苏、杭两地的丝绸,按更通俗的说法,走的是特供和外贸的路子。其生产的布匹,不是卖给洋人增加国库收入,就是进贡到宫里给诸位贵人。能零星流通到的市面上的东西,价格也是居高不下,也被大户人家垄断干净。
类似贾府这样的人家,差不多就是这样。他们家里的衣物,有宫里赏的,也有自家买的。最好的布料,拿来给主子裁量制衣。剩下的布料,再从外头买些次货,合到一处给下人穿。
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苏杭两地的布业,走的都是高端的路子。其价格之昂贵,货量之少,绝非江南等地的老百姓能买不起。而有心思想买的人,又不一定能买得到。
一个社会的模型,永远都是金字塔结构。相比起大富大贵的人家,以及人数最多的底层百姓,夹在中间的那一层人的需求,明显未得到重视。
适合他们穿的衣物自然是有的,没有人是傻子,会放着好好的钱不赚。只是这里的人,手头都缺少大规模的产能,才使得市面上出现供不应求的情况。
陈恒敏锐的洞察到这处商机,心中积压许久的情绪也是大振。他沿着这条路继续往下深挖,发现造成这个情况的原因,还是跟苏杭两地织造局的定位有关。
织造局的布匹工艺繁琐,需求的量又夸张的吓人。光是合格的丝料,史书上就有三匹才出一匹的说法。加上它的繁琐工艺,制作途中的损耗自然无可避免。
可这一步能省略凑合吗?谁要敢这么提,织造局的官员怕是要打这个人的脑袋。
织造局的本质,是先给皇室、勋贵服务,顺便给陛下的内廷捞钱,最后才是给国库增加收入。宫里的贵人,跟花钱的洋人都讲究东西的品质。跟这些金贵的人一比,织造局的官员先天就不会去考虑外人。
在大雍的官员来看,天下人除了上峰和自己,剩下都是百姓。所谓的士绅之流,在治理一方百姓上或许会有往来。可让官员们替他们的需求考虑,那显然是万万不可能。
伺候好一个贵人,还是摆弄好百个士绅或是成千上万个百姓。哪一个更有利自己高升,官员们心中都有笔账,自己清楚的很。这跟聪明才智无关,这是屁股决定脑袋的问题,也是古代官场的通病。
想明白这一层,陈恒也就找到了破局的点。他的思维逻辑,领先当下的人不知几个版本。也知道这些所谓的小富之家,能爆发多大的能量。
林如海未必是能看出陈恒的内在才华,可他也明白自家晚辈在实务上的才华。光是借流民之手,促进城内的消费的思路,就让林如海很是惊喜、赞赏。
扬州的财政情况从去年旱灾,一直坚挺到现在。除了韦应宏的多年治理,以及盐商等人的慷慨解囊,也少不了陈恒的妙笔。不然灾情那几个月,扬州的税赋账目,也不会那么亮眼好看。
此夜漫漫,放开心思的陈恒,以小户之家为破局点,一遍遍修改着自己的方案。有些事,看到病因还不够,解决的办法也要从此处着手。
一个地方行业的兴起,自然会触动其他地方的利益。如何平衡好各中关系,避免赵管事的金器之祸,才是考验陈恒心思周全的难题。
沿着这条思路继续往下走,从中找到让秋浦街起死回生的最快办法,才是真正能济世安邦的良策。
数日后,大功告成的陈恒,带着一本满满当当的文书,来到府衙拜访林伯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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