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从室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但人数再多,能进到这个位置都是敏捷、练达之人。
又经过近二十年的逐步规范,现在的三人何廷仁、关延卿、徐阶,那都是紧紧围绕着皇帝圣心来做事的。
今天白天,天子与众臣子坐而论道,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
当时只是嘴上说,但这三个侍从就得有本事把当初所有人说的话落在纸上,不能有错误,更不能偏离皇帝的心意。
所以他们比六部尚书都要忙碌,便像此次,皇帝如此重视这件事情,他们当然是要以最快的速度把最终的草稿拿出来,以便传阅修改。
徐阶当时手快,以记为主,现在这份略显潦草的手稿则是他们最为倚仗的东西了。
夜晚时分,行宫内大多数的宫殿灯都熄了,只有他们三人各自点着一盏蜡烛挑灯夜战。
“此次货币改革不同以往,陛下说要拿绣花一样的功夫把其中条条细则都要讲述清楚,不能产生歧义。这样的差使……内容多、时间紧、要求高,而且还是新生事物,若是我们自己不能熟透于心,明白其中的关节,想来写出来的东西也会被陛下弃而不用。”
这是关延卿在说话。
他是颇受皇帝信任的一名年轻官员,以知府之身而直入侍从室,这也是头一个了。
何廷仁觉得有些道理,“那我们就理理?”
徐阶也点头,“下官也觉得是,否则总觉得脑袋发胀。”
关延卿受到鼓舞,欣喜道:“好。我以为是不是这样,咱们的核心便是陛下今日所表达的意思,在具体环节上,大约可以按照这样几个部分理解……
首先是铸币厂,这个环节便包含钱币的样式、成色等,以及铸造工艺,铸币厂选址、新建到正式开始铸造,作为直接铸造钱币的人,要对厂子里的工人进行严格的规范管理等等。
等到钱币铸造完成,按照陛下所说便是由新的中央银行对照准备金统一发行,这便是运用的环节。
这一环节的主要问题包括老百姓的接受程度、无故不接受新钱币的惩罚措施、使用假币的惩罚措施、新发行钱币的数量及如何调整,还有,为了实现自由兑换,还应在大明各处设置分行,总行与分行之间又如何管理……”
徐阶只觉得脑袋更加的痛了。
就是何廷仁都表情轻松不起来。
这根本就是一项庞大的工程,说起来都像是在修编一本书了。
“除了这两个方面,还有钱币逐年使用破损的回收办法、对外贸易中新钱币的使用和管理。还有下官以为最重要的一点……白天几乎人人都没议到。就是按照陛下的设想,此次货币改革,不亚于一场大型战争,战场之上,未虑胜、先虑败,一旦改革启动,必定会有各种各样的乱象,所以各地官员得准备好,免得四处起火,甚至……万一有难以克服的失败,又该如何应对?”
不错,未虑胜、先虑败。
“明日,我们便去禀明圣上,一是加派人手,以便我们能够尽快完成货币改革草案的编撰,二是再与陛下详加探讨,确定我们草案的方向性和部分细节性问题。”
“正该如此。”
“好!”
关延卿和徐阶两人都同意。
……
……
这个时候的天子寝宫。
尤址在黑夜之下,就着点点月光而来。
天子虽已入眠,但有重大事项必须第一时间禀报,所以哪怕是半夜他也不敢耽搁片刻。
所以推开门之后,走到里面,先跪在床边,理好衣裳,然后轻轻呼唤:“陛下?”
没动静。
“陛下?”
连续这样叫了五下,朱厚照才转动了一下头,他还在睡眼惺忪的阶段,不过一丝清明闯入脑海之后马上惊醒:尤址行事稳重,深夜**,必有要事!
所以他马上睁开眼睛,手臂半撑着,“何事?!”
“启奏陛下,这是从宁波港来的急奏。”
走的军报。
朱厚照第一反应是觉得吕宋岛那边有情况。
“拿过来。再拿盏灯。”
“是。”
等到他真的展开快速扫视一眼之后就发现自己想错了,不过……这也算是一项重大的事了。
“陛下?”尤址轻轻又叫。
或许是刚刚睡醒,朱厚照一时间还有些懵,“景旸,回来了。”
“景……”尤址先念叨一声,随后也睁大眼睛,“景旸?!便是那奉旨出访西洋列国的景旸?”
朱厚照揉了揉眼睛,他稍微思考了一下,这件事得当个大事隆重的办,仅仅是他自己私下来接见一下是不够的。
景旸,便是正德一朝的郑和。
他这一趟远门出去,若是争气,那朝廷要大大表彰,若是受了欺负,朝廷要给他撑腰。
不管如何,这是天大的功劳,必定要大大嘉赏。
而且他内心激动,因为咱们汉人也有远航的壮举,大航海时代不只是西方的独舞。
“额……你这样……”朱厚照已全无困意,但是一下子想说得太多,竟不知从哪里开始讲。
尤址陪了一句,“景旸回归,此乃大喜之事,陛下稍缓心绪,有什么吩咐奴婢们去做就是了。”
夏天凉快,朱厚照直接掀了薄薄的绸缎起身,“去看看,侍从室还有没有人。”
说完他等不及了,干脆自己就往外走,“还是朕直接去吧。”
他出殿门往左下方瞧,那边一排五间屋子,就是侍从室的办公之地,为了随时听候他的宣召,所以就放在了他的寝宫边上。
顺着台阶而下,几步路便到了。
尤址在后面追,“陛下,您千万小心!”
朱厚照才三十多,比这个老太监腿脚好多了,他走起来轻便得很,而且远远得望着这里有灯火,正觉开心。
何廷仁、关延卿、徐阶三人大概是听到外面的动静,所以不等皇帝抵达,他们已经出门,并在门口排排站好,对着皇帝行大礼,“臣等参见陛下!”
“免了,免了。进来说话。”进去之前,朱厚照对着气喘吁吁的尤址吩咐,“你不必在这里了,去弄点吃的喝的来,朕口渴,肚子也有些饿了。”
“是!”
于是乎尤址又开始往回奔,可算是将他这把老骨头折腾惨了。
虽说这次是特殊情况,但如果让皇帝饥、渴久了,传出去,说不准还会有御史来弹劾他。一个不小心再闹到皇太后那里的话,那他更得不着好。
这边。
朱厚照走进去之后,一看屋子里纸张、书籍堆得到处都是,他原来是觉得这里应该会有一个人,没想到三个都在,心绪慢慢平静下来后说:“你们辛苦了。”
“勤劳王事,岂敢言苦?”何廷仁躬身说道,随后又问:“陛下,臣等斗胆,不知……陛下深夜到此,是出了什么事了?”
“喔,好事。”朱厚照在刚刚已经把一些个想法都理顺了,“性之(何廷仁字),朕刚刚收到消息,奉旨出访列国的景旸回来了。等天亮以后,你去内阁传旨,请内阁会礼部准备迎接、升赏和庆祝等一应事宜,会兵部尽快议定牺牲将士的抚恤、家人的安抚等事宜、会外务部准备外国使节的接待等事宜。”
景旸?
三个人眼睛都睁大起来,显然都是没有想到。
朱厚照分外重视此事,所以将来一段时间,不管是实质上的迎接,还是礼仪上该到位的地方,朱厚照都不会逃避,这是他的职责,偷懒也不该再这个时候偷懒。
他作为皇帝,是一个标志、旗帜,要向世人显示朝廷鼓励大明对外沟通交流。
对于我们这个民族来说,其实只要没有闭关锁国,自缚手脚,那么我们基本上是不太会落后世界太多了。
至少不会像朱厚照记忆中的那样多。
“微臣遵旨。”何廷仁自然知道天子重视,所以也不拖延,说着就去提笔写了起来。
皇帝正好也在,侍从室出来的意见,他在后面也会圈几个字,比如:同意、照此办理、速速办结等这一类的话,这样就是皇帝的旨意,内阁也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有的正文内容会稍微常一些,都朱厚照自己写,那工作量就大了。
朱厚照大致扫过一眼,这些人在文字上是不会让他挑出毛病来的,“景旸到热河估计还得一个月,所以所有的事情都要在一个月内准备好。”
“微臣明白。”
朱厚照想了一下应该没有遗漏,于是又面向这三人,“你们都不回去睡觉,想来是在整理白天所讨论的事项吧?”
三人纷纷点头,
“好,左右也睡不着了,白天没怎么听你们说,趁着这夜色安静,咱们再稍作论述,也看看你们写得如何。”
关延卿心中不忍,“这怎么使得?陛下龙体要紧。就算有不明朗之处,也该臣等三人先行琢磨。”
实际上朱厚照心里激动,他也睡不着了,“行了,朕也睡了有三个时辰了,偶尔如此,无妨的。”
而在外面,尤址再回来的时候看到侍从室里的灯光照旧,三个人影也变成了四个人影,他抬头望望月光,吩咐身边人:“天亮以后给内阁递个话,叫他们给皇上留些时辰休息。”
夜晚、寂静,宫殿又显得旷阔无人。
唯有那一扇窗里仍然烛火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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