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必死之人的监控录像

这是个硕大的房间,墙上镶嵌着五面大屏幕监视器,我置身其中,坐在一把柔软的扶手沙发里,望着活生生的人一步步走向死亡。

教父坐在一辆加长林肯里,他已经换上了光鲜的礼服,左侧胸前的白色手帕叠得齐整,衣兜外露出的两个角,如同两把匕首的尖端。他的两条腿伸得笔直,交叉摆放在茶几上,左手夹着一根粗大的雪茄,右手拇指和食指捏着一只酒杯,杯子里葡萄酒血红。

两个衣着暴露的女人在他的两侧,两颗金色的头颅分别摆放在教父的左右腿上,几只章鱼腕足般的手在教父身上游走。两个女人像猪崽一样把头扎在教父的腿间,好像正在吸吮着什么东西,发出湿润黏稠的声音。

房间的门打开了,先入眼的是一轮肥大圆满的屁股,一个想必其他部位同样肥圆的女人正弯腰做着什么,好像是在用吸尘器给地毯吸尘。这时牙医走了进来,把皮包放在一边,然后走向女人那轮丰润的臀。他的两臂微微张开,带着某种鸟类振翅起飞前的谨慎。

我猜他是要拥抱那个女人。根据牙医的档案,那应该是他的妻子。

女人拉开窗帘,像展开一面张扬的旗帜,一大片蔚蓝顿时涌进了房间。窗外是海,有几只帆在风浪中颠簸。女人把脸贴在玻璃上,闭着眼,像是在聆听海潮。过了一会儿,她离开落地窗,玻璃上遗留着她半张脸的轮廓,和一道似雨滴那样蜿蜒流下的**。

女人开始脱衣服,脱一件扔一件,像是癫狂的富人随手抛撒钞票。然后她就全身**了,她的背部是两道勾勒得玲珑的曲线,通过腰部时迅速内收,下行至髋骨骤然开阔,指引着我找到两瓣浑圆紧凑的臀。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女人的**。

当她再次走向落地窗时,我看到的是她身体的正面,她的**于瞬间跳入我的视野,我的心跳开始加速,头像是被人重重击了一拳。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一个女人全部的**。

我还看到了她满脸的泪痕,和色素沉着的眼圈。

林肯进入了一个大门,在一栋有四根罗马柱的白色建筑前停了下来。一个戴墨镜的黑衣壮汉从驾驶室出来,打开后车门。教父从车上下来,两手抬起,自额头向后梳理了一下油光可鉴的头发,随后俯身趴在车窗上,伸出一根食指嘬唇吻了一下,把附着那吻的指腹在两个金发女郎的唇上蜻蜓点水似的贴了贴,女郎们咯咯地笑着领受,教父摆了摆手,转身走了。

教父的身后是两个黑衣壮汉。三人走进大楼的前厅,两面墙壁上挂着巨幅的高尔夫明星照片。穿过前厅是漆成淡紫色的长廊,长廊上覆盖着浓密的藤蔓,青幽幽的藤蜷曲着垂下来,两个黑衣壮汉不停地为教父撩开。三人走到长廊的尽头,一大片在阳光下绿得刺眼的高尔夫球场显现。一个反戴棒球帽的球童把电动车开过来,教父三人上了车,球童开动,车向球场驶去。

肥壮的妻子正在歇斯底里地吼叫,牙医坐在沙发上,两条胳膊搭在扶手上。牙医眉头紧锁,双眼紧闭,胸前的湖蓝色领带如同一条死蛇瘫软在牙医的胸腹,随着主人急促的呼吸颤动,像是不知何时就会活转过来。牙医整个人像是陷入泥沼中,并渐渐下陷,似乎还是主动地陷入,恨不得让泥沼尽快把自己包裹起来,越快越好。

牙医妻子的口才出人意料的好,我指的是在辱骂方面。这位看起来并不怎么出门的主妇熟谙各个街区最流行的脏话,就像个废品收购员,将走街串巷收集来的最肮脏的垃圾倾倒在一个不堪重负的垃圾桶里。

作为一个科学家、一个文明人,原谅我无法转述牙医妻子“才华横溢”的演说,但可以将牙医的“罪行”归纳如下:一、牙医是个不尽夫道的疑似**患者;二、牙医诊所的收入越来越少,可他老婆刚看上一款貂皮大衣(能不能套进去是她的事);三、牙医失去了当初的浪漫,甚至忘了在老婆的生日买礼物,这点尤其不可饶恕;四、在牙医身上她闻出了香水味,而牙医拒绝将诊所的女护士换成男护士;五、牙医子女的教育问题,女儿已经被对面的文身小流氓,就是经常开着哈雷机车带女孩兜风的那个文森特**了,牙医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告诉女儿要像爱惜生命一样守护贞洁……

其实还有,但这些是最重要的,其他的诸如牙医家那只猫在**期扰邻导致她和邻居恶语相向等问题可以忽略不计。

此时可怜的牙医终于站了起来,他拎起外套开门要走,一个琥珀色有着玲珑线条的花瓶在他脑后呼啸而至。

女人躺在浴缸里。浴缸水面漂满了玫瑰花瓣。女人把两片绯红的花瓣放在眼皮上,像什么呢?像个目光深邃悠远的骷髅,也许是世界上最美艳的骷髅。女人躺在浴缸里,哼着我从未听过的歌。女人把**藏在水下,花瓣如轻舟飘**,两粒小葡萄一样的**若隐若现。

女人洗了个漫长的澡,长得我脖子都疼了,我换了个姿势,望着屏幕上的她从浴缸中伸出一条修长的、象牙色的腿,然后是另一条。再然后,我看到她平坦小腹下鹅黄色的毛发。

该吃药了,乔配了一种药,这种药可以减慢我们的心率,进而减少能量消耗,另一个重要功能是阻断睡眠中枢,让我们在漫长的监控期内远离睡眠。

可我发现这种药还有另外一个作用:它使我**了。我觉得那是药的副作用。

两个黑衣壮汉干净利落地放倒了另外两个黑衣壮汉,然后掏出枪对准躺在地上的黑衣人的头,“噗噗”,那声音就像垂死的人放的最后一个屁。黑衣壮汉把枪插进腋下,整了整西装,向不远处的教父走去。

果岭上,教父和一个戴着白色鸭舌帽的男人相对而坐,中间是一张白色圆桌,桌上摆放着一瓶波尔多红酒,一只胖乎乎的玻璃杯,一个水晶果盘里盛着提子和切开的香橙以及其他我叫不上名的果品。白色鸭舌帽男人的右手边,一个跷着腿的、穿白色低胸晚礼服的女人坐在那儿,胸前的项链坠闪着钻石特有的光,她的脸隐藏在一个巨大的宽檐凉帽下,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两片鲜红的唇。

这时两个黑衣壮汉已双手交叉站在了教父身后,白鸭舌帽抬头望了望黑衣壮汉,手中的酒杯微微抖动。

你的人已经处理了,教父抬手打了个榧子,他身后左侧的黑衣人像军人一样上前一步,拿起餐巾裹着波尔多酒瓶,把血红的酒倒进杯子。教父狠吸了一口雪茄,冲白色鸭舌帽喷过去,灰白的烟雾仿佛一只迅猛袭至的拳头。说吧,我们的账怎么算。教父端起酒杯说。

好像我已经没有讨价还价的权利了,烟雾散去后,白鸭舌帽一仰脖把杯里的残酒干了,他说,没错,当初是我把你的行踪卖给警方的,我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你活着出来,看来我错了。

“砰”的一声,波尔多酒瓶在教父油光可鉴的头上炸开,戴宽檐凉帽的女人手中攥着酒瓶残破的颈,她似乎愣了一愣,随即向教父的咽喉刺来。

教父的头没动,女人的手已经在教父的手里,教父只攥了一下,酒瓶的残端就掉在桌上,女人的嘴唇血色尽失。教父冲女人笑了,笑容里似乎有那么点儿赞赏的味道。教父扬手把女人旋转了一圈,像水兵舞的动作,此时女人那只杀人的手已经压在身下,像个情人似的躺在教父怀里。

慌乱的女护士正在给牙医的后脑消毒,趴在牙科诊疗椅上的牙医低垂着头,像是睡熟了一样。消完毒,女护士让牙医抬起头,好为他缠绷带。

你可以告她的。女护士说。

告她什么呢?牙医问。

告她……女护士说,告她家庭暴力。

牙医摸了摸缠好绷带的头,转过身冲女护士咧了咧嘴角。这可真是个好理由。牙医说。

女护士收拾消毒盘,把刚才用来缝合的器具用纱布抹净。

你应该跟她离婚,女护士说,这样下去会毁了你。

快了。牙医说。

抱歉,你说什么?

我说快了,牙医说,快结束了。

酒吧里群魔乱舞,重金属音乐把监视器前的我震得心怦怦跳,鼓膜隐隐作痛。

女人趴在吧台上,酒保给了她一杯血腥玛丽。我第一次知道这种酒,第一次知道还有这么一种有着如此恐怖名字的酒。

教父伸手把宽帽檐女人脚上的鞋扒下来,拿在手里把玩,还凑到鼻下嗅了嗅。这只鞋通体红棕,鞋的外侧镶嵌着星状钻石,鞋跟儿据我目测,接近二十厘米,末端尖锐如锥。

教父抱着女人站起身,背心一耸,把女人向右后方的黑衣壮汉抛过去。黑衣壮汉接住,向同伴使了个眼色,两人向一片树林走去。女人一只有鞋一只没鞋的脚踢腾着,却没听到任何叫骂或者呼救的声音。

别杀她。教父看着对面的男人,声音冲着黑衣壮汉的背影飘去。

教父说,我从不杀女人。

白鸭舌帽的手微微动了动,没有回头,也没有起身。

这只鞋一定很贵,教父说,值很多钱。

你……说什么?白鸭舌帽问。

很美的鞋子。教父说。

教父绕过桌子,站在白鸭舌帽身后,空着的那只手绕前,捏住白鸭舌帽的喉结,然后举起拿着高跟鞋的右手,朝白鸭舌帽的脸砸下去,砸下去。

教父捏起餐巾仔细擦拭了手上的血,微笑着对白鸭舌帽说,我是说,这只鞋很贵,配得上你的身份。

白鸭舌帽躺在地上,嘴里吐着血沫,那只镶钻的高跟鞋挂在脸上,鞋跟儿没入眼眶。

女护士关上灯,轻手轻脚地出门,又把门无声地掩上。在外屋透过来的残光下,可以看到牙医躺在诊断**,面色惨白,下巴上的胡碴发出钨丝一样的光,那种快要短路的钨丝。

一个穿白色短袖T恤的年轻人一屁股坐在女人身边,手里端着一大杯尿液般金黄的啤酒,歪着头瞅着女人,你一定睡眠不好。他说。

你说对了,女人说,我是个失眠症患者。

我无意打探你的隐私,年轻人说,不过我很乐意分担你的……你的……不快。

你错了,我很快乐,快乐得想大声喊出来。

别掩饰了,年轻人喝了一大口啤酒,说,只要是带着眼睛来的人都能看出你很忧郁,极度忧郁。不过,年轻人停顿了一下,不过我可以把肩膀借给你。

女人笑了笑,鼻翼间泛起一道细纹,这道纹并未为她增加成熟女人的味道,反而流露出孩子似的悲伤。她真的把头靠在了年轻人的肩膀上,她说:你是个体贴的人,你有张甜甜的嘴,你是如此英俊,现在你就是我失眠的全部原因,你要是再让我失眠我就把你睡了。女人说。

女人歪着头望着白T恤年轻人,秋波**漾,媚眼如丝。

一个圆形池子,水汩汩地涌向水面,像是正在沸腾。教父泡在池子里惬意地闭着眼睛,他的睫毛长而浓密上卷,像个西班牙人。教父身前的水面上漂着一个橙色浮板,上面立着一个倒圆锥形的杯子,盛着半杯果绿色的饮料。池子里的另一个人跟他长相酷似,有着同样的深眼窝,同样突兀的颧骨,同样棱角分明的面部轮廓,和同样长而浓密上卷的黑色睫毛,只是稍微年轻了些。

你确定要退休吗?年轻版的教父说。

确定。教父回答。

作为你的兄弟,年轻版的教父说,我希望你留下,他伸出食指在空中画了个圈,继续说,这里都是你的,是我们兄弟的。我希望我们能一起分享。

不,教父睁开眼,这些不再属于我了,它们属于你,你知道我不说假话。

可我不想你刚刚回到我身边又失去你。

你不会失去我的,教父说,还记得我们那浑蛋老爸说的那句唯一不浑蛋的话吗?

记得,年轻版的教父说,可……你指的是哪句?

你们他妈的给我记着,什么时候都要记着,你们血管里流着我们家族的血,只要记得这一点,你们就不会彼此失去。教父说,就是这句。

年轻版教父把手里的杯子放在池边,伸出双臂,教父也伸出双臂,一个长长的拥抱。

教父一把推开他的兄弟,笑着说,我们这么光着屁股拥抱,像一对Gay。

年轻版教父也笑了。

牙医睡着了,但是不停地翻身,嘴唇翕动,说着模糊不清的呓语。

穿白T恤的年轻人在房间里转圈,他的眼球也在滴溜溜转,没想到你是个富婆,我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大的房子。他跑到落地窗前,望着窗外笼罩在夜色中的大海,海浪不停地撩起白色的裙边,像个在暗夜里挑逗过往船只的**女巨人。

女人脱掉衣服,一件一件的,扔得满地都是。明天,女人说,你会看到更壮观更美丽的景色,现在,跟我上床。

之前,我第一次看到了女人的**,现在,我平生第一次看到了人类**的场景。我的手不可遏止地抖动,我哆嗦着按动遥控键盘,调到特写档。纤毫毕现。

我闭上眼,女人不见了,但是她的喘息声还是传到我的耳朵里。那种我同样是一生中初次听到的声音,点燃了我的脸,我的眼睛,我的耳朵、我的脖子、我的胸腹,我的所有的、全部的器官。

我感觉乔的药物失放了,它并没有减缓我的心跳,我的心脏仿佛独立于我的身体之外,跳得从未有过的快。

……

那是一座哥特式和巴洛克式混搭的教堂,阴森古板又离经叛道。尖顶刺入苍穹,天蓝得犹如一盆新调制的染料。几只鸽子停驻其上,叽叽咕咕地交谈,似乎对即将到来的某位客人充满期待和好奇。

教父从一辆黑色奔驰里下来,他冲车里摆了摆手,奔驰开走了。教父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下,仿佛是在审视自己的皮鞋是否干净。

在告解室里,这个被称为教父的人和神甫开始了对话。教父坦白了自己的罪孽,他的罪孽像这个城市的河流一样迤逦绵长。神甫的见识大概还不够广,他显然被这个忏悔者的恶行搞得无比尴尬,他不停地咳嗽,就好像嗓子里卡着一根鸽子的羽毛。

Son,教父总算忏悔完毕,神甫终于不用咳嗽了,他说,Son,你的罪……不,你的经历令我震惊,你的坦诚令我钦佩,可我想你更应该去找警察,而不是来这里。

教父说,神甫,我知道我罪孽深重,但是,你的意思是,上帝不会原谅我这样一个人?

不不不,神甫说,那不是我的本意,更不是上帝的旨意。我是说,人类所犯下的罪行有时会超出上帝的管辖,不不不,我是想说,有些事,上帝的归上帝,法律的归法律。

我明白了,教父说,我会去警察局自首,不过那不是我眼下要做的事,我要做的是让你给我洗礼,让我皈依,让我重返上帝的怀抱。

Son,神甫说,我想上帝一定会宽恕你的,但……那应该是你为你所犯下的罪行付出……付出代价之后……

教父打断了神甫,他说,我已经很清楚地告诉你了,那不是我眼下要干的事,假如你和你的上帝不接受我的忏悔,不宽恕我,我会把我要干的第一件事做出更改。

什么更改?怎么更改?神甫起了好奇心。

我会叫人来,足够多的人,教父说,多到能在十分钟内把你这个烂教堂铲平,然后在原址盖一座新的教堂,请一个新的神甫,肯接受我的忏悔并给予我宽恕的神甫……

哦,Son,来吧,不用那么麻烦,上帝五分钟后就会宽恕你,跟我来。

教父走出教堂时,神甫送到了门外。教父回头望着神甫,脸上笑意漾开,他说:神甫,那只是一个玩笑。

什么……什么玩笑。神甫有点儿魂不守舍,看来上帝有时并不与他同在。

轰隆隆——教父两手推出,嘴里发出推土机的声音。

牙医正在无影灯下给一个患者拔牙,女护士在一旁协助。这是他在这一生中重复了无数次的动作。每一个黑洞洞的口腔都吞噬了他人生的一部分,如今这个口腔正在吞噬他最后的部分。

女人还躺在**熟睡,半个肩膀露在外面,非常诱人的半个肩膀。白T恤年轻人已经消失了,假如不是床单上还遗留着他身体的痕迹,我真的会怀疑他有没有来过。

教父坐在警察局局长的办公室里,把腿跷在宽大的办公桌上。局长的座位空着,转椅斜斜地蹲踞在地,显示它的主人刚离开不久。教父百无聊赖,把玩了局长的钢笔,又顺手拿起桌上摆放的相框,照片上是个五六岁的女孩,因为没有门齿的驻守,女孩的笑容呈现出某种毫不设防的味道,看着她笑的人,也会在那一刻烦恼顿消。

局长威严地走了进来,他回到座椅旁,先把椅子转到正确的位置,施施然坐下。局长摸了摸胡子,说,我给上峰打了电话,得到的命令是:不接受你的自首。

教父有点儿发愣,随即露出无法理解的那种笑,这是个很奇怪的决定,教父说,这还是我第一次遇到。好吧,局长大人,请给我个理由。

我只能告诉你,局长伸手要抢教父手里的照片,中途又停下,可以把照片还我吗?他说。

教父把相框递到局长手里。

不接受你的自首,局长把相框放下,摆在原来的位置,说,跟你参与的某项试验有关,虽然我也不知道那是个什么试验。很抱歉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

即使我刚刚杀了“鬣狗”布鲁克斯和他那两个笨蛋保镖,教父说,也不用接受惩罚?

当然,反正那是个人渣,局长说,上峰的命令如此,我无权更改。

那好吧,教父起身走到墙边,一棵高大的天竺葵在那儿倨傲地开放。教父抚摸着锯齿状的叶片,手下移至叶子下方的长柄,两指一错,掰下来一根——那我就继续杀人。教父说,你知道我杀人并不比折断这片叶子更有难度。教父转过身盯着局长的脸,说,那是你的女儿吧局长大人,她可真可爱,长了一张令人难忘的小脸……

还有,我也是个人渣。教父说。

您……稍等,局长说,我再打个电话。

牙医没什么好说的,下班后他回了家,我看得出他想告诉妻子压在自己心里的秘密权当道别,却又被如潮的垃圾话淹没了。他再次离开了家,钻进了一个日式小酒馆,喝了整整一大瓶清酒。当他从酒馆出来时,街上刚刚下了雨,湿滑的路面在路灯下犹如一条静谧的河。牙医向这条河里跳去,雨水飞溅,却连他的脚踝都没有淹没。

牙医走到河边,坐在湿漉漉的长椅上,望着对岸鳞次栉比的楼房,和从楼房内透出的点点灯光。那是无数个家庭的生命之光,光里蕴含着温暖、惬意、安全、自由、电视的荧光、报纸的墨香、热气腾腾的美食、柔缓温存的话语、肌肤的温度、毛绒拖鞋的触感和纯棉质地的舒适。

牙医扔了一地烟头,躺在长椅上睡着了。

这一晚是个穿白衬衣的中年人,中年人在房间里转圈,他的眼球也在滴溜溜地转,没想到你是个富婆,我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大的房子。他跑到落地窗前,望着窗外笼罩在夜色中的大海,海浪不停地撩起白色的裙边,像个在暗夜里挑逗过往船只的**女巨人。

女人脱掉衣服,一件一件的,扔得满地都是。明天,女人说,你会看到更壮观更美丽的景色,现在,跟我上床。

一个清晨,路边的树上鸟在鸣啭,另一株树上的几只鸟扑啦啦飞向幽蓝的天空。

守卫打开铁门,教父走进监狱。

脱衣服,洗澡,喷白色粉末的消毒剂,换上囚服,拍照,正面加侧面,然后跟随狱警走进他的单人监室。教父坐在**,满意地颠了颠屁股,从枕下拿出《圣经》,一头躺倒在**,跷起腿,以最不虔诚的姿势开始最虔诚的阅读。

Oh,My God。

我说过了我不信上帝,可我望着**的教父,又一次呼喊了上帝之名。

快下班时,女护士发现牙医抖如风中之叶。她扶他躺在**,把体温表递到牙医唇边,牙医含住表,囫囵着说了谢谢。女护士打开了泪腺之闸,趴在牙医身上轰轰烈烈地哭。一边哭一边说着,这不公平,这不公平,这不公平——

牙医嘴里含着表,无法作出回应,他伸出一只手,拍着女护士的背,如哄婴儿。

好不容易不哭了,女护士抬起头,把表从牙医的口中取出,你在发高烧,女护士几乎是惊呼着说。

没什么,牙医说,只是普通的着凉。你帮我打一针吧,明天就好了。

还有,牙医说,帮我把器械整理好,今天晚上有个朋友预约,我要帮他镶牙。

女护士说,嗯。牙医费力地撑起身,凝视着自己胸前的一片潮湿,说,你是个好女孩,这辈子我见过的最好的女孩。

这句话把那个最好的女孩再次弄哭了。

这次是一个身材臃肿的秃头男人,当他们在**翻滚时,我的心有些疼,我的身体一动,疼得更剧烈,就像我的心房里有一根针,修补伤口用的那种弯针。我想把秃头男人两瓣丑陋的胖屁股掰开,像掰热狗那样活生生掰开。

女人把大汗淋漓的秃头男人从自己的身上推下去,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她躺在枕上,气息微弱地说,滚,现在就滚,滚出我的房子。

秃头男人似乎被这气息奄奄的声音吓住了,女人的声音里有种睥睨众生的威严。秃头男人抱起衣服走到门口,狼狈地提上裤子穿上衬衫,他回头想跟女人说句什么,但终究没说,叹了口气,打开门走了。

许久,女人蠕动着从**爬起来,**着身子走到落地窗前,望着窗外静谧的大海,和远处灯塔上的一豆红光。我看到她的背和臀上细密的汗珠,她的长发被海风轻轻吹拂有如细浪,给人一种凌波海上的错觉。

又过了许久,女人转过身来,她的眼睛里射出两道红光,好像是刚刚从远处的灯塔收集而来。我吓得从座椅上坠下,因为此刻她的眼睛正在屏幕上直视着我,我左右躲闪了两下,依然躲不开她目光的聚焦,那是一种让我毛骨悚然的目光。

她说话了。

我知道你在看着我,不,是监视。你正在监视着一个女人的堕落,我虽然看不到你,可我能想到你心里的阴暗和内心的猥琐。

我当然没法回答。她继续她的演说——

你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女人走向死亡,而你无动于衷,你只为了要一个冰冷的、长着尸斑的实验报告。你这个**的怪物、变态的杂种,你用你毫无人类情感的眼盯着我,抱着肩膀看着我在深渊里挣扎,看着我一个细胞一个细胞地枯萎。可你永远看不懂人类的情感,在我看来你比我还可悲、可怜。

你看到了,我在报复,说到这儿她的目光黯淡了下去,像深夜的海一样幽暗。我的确在报复,可我没有收获一点点快感,我在那些内心丑陋的男人身下扭动,让自己变得下贱无比,却没有收获哪怕一点点报复后的快感。而我将死,并永远地死去,你却收获了,收获了一组数据,一个实验结果。可你不知道,你同时也丢失了一些东西,比如人性,你的那颗科学的头颅永远不能揣度的人性。

我知道你正在看着我,假如你能听到我的话,就回答我的问题,你想找回你失去的东西吗?

女人再次直视着我,眼神渐渐柔和,一种毛茸茸的轻柔目光,她托起自己的**,她说,来吧,来我这儿收获你没有的东西。

我哭了。像我的导师那样没有尊严地哭。

午夜,牙医腋下夹着手术器械包回到家。他那肥胖壮硕语言能力惊人的妻子已经熟睡,此刻正打着没心没肺的呼噜。

牙医脱了鞋,赤脚无声息地走进卧室,走到床前。他的妻子正张着那伶牙俐齿的嘴酣睡,牙医站在一边看着妻子,足足站了有十分钟。这一幕情景诡异,就仿佛一个活人在床边哀悼一个死去的人,我躲在遥远的房间内,望着显示器中的牙医,清晰地感觉到那个活着的躯体里沉甸甸的悲哀。

这时牙医动了,他的手里多了一个注射器,针尖在暗夜中闪了一下就消失了,随之**的人陡然坐起,牙医适时地用枕头堵住了妻子的嘴,把那声惊呼压回女人的咽喉。两分钟后,女人不动了,口角流涎,四肢松软。牙医打开地灯,把器械包放在床头柜上打开,金属器械在灯下如流淌的水银。

牙医拿起撑口器,把妻子的上下唇分开,此时女人的牙齿和牙龈暴露在灯光下,仿佛正在冲她的丈夫做一个极度夸张的鬼脸。

牙医手里多了两把牙钳,他的手微微地抖,不过那双骨节粗大的手很快停止了抖动,开始进行在他一生中重复了无数次的动作,一颗牙、两颗牙、三颗牙,每拔下一颗,他就把牙齿轻柔地、妥善地安放到一边的豌豆状不锈钢托盘里。当他把最后一颗牙齿摆放在托盘中时,那些脱离母体的牙依然是它们在女人口腔里的阵列,并呈现紧紧咬合的姿态。

那两排带血的牙齿让我周身发冷,仿佛不知何时,它们就会跳起来,咬向屏幕外面的我。我的身体在那一瞬间被什么东西魇住了,僵硬如石,我只得任那牙齿扑过来肆虐撕咬,全无躲避之力。

牙医端起托盘看了看,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然后拿起一把夹着弯针的钳子,针尖穿过上唇,又穿过下唇,一针一针,把女人的嘴缝合起来。当他缝完最后一针,女人的嘴就像一个女巫的嘴那样抿着,恐怖而诡谲,仿佛一旦张开嘴就会有一股毒水喷出来。

可我知道不会有什么喷出来了,包括那些没完没了的脏话。

牙医俯下身子,亲了亲女人的脸,走出卧室,轻轻带上房门。

他从器械包里拿出手术刀,安装好刀片。又打开房门,坐在屋檐下的藤椅上,抬起左手越过前胸,摸了摸右侧的颈,好像在探知动脉的方位,随后,牙医像指挥家那样,右手迅疾一挥,鲜血像喷泉一样冲到屋檐,又如雨般落下。

在我关闭显示器之前,牙医的双手搭在扶手上,藤椅载着他不停地摇晃,就像一个悠闲的老人。

另一屏显示器上,教父在**沉睡,长而浓密上卷的睫毛微微颤动,正做着一个不知其内容的、跌宕悠长的梦。

女人刚洗完澡,她把头用毛巾裹上,披上洁白浴衣,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扬起两个肥大的衣袖,像天使那样扇动翅膀。这个动作让我想起一只鸟在鼓励另一只鸟起飞。

我关掉了所有的显示器,走出实验室。夜空是钢蓝色的,月光皎洁如水,空气清新得像是刚刚被掺了薄荷叶的水洗涤过。我发动车,加油,向大海的方向疾驰。

我和乔的试验失败了。我没有提及的两个试验对象死于他们既定的死期,教父依然活着,在监狱里读着《圣经》,虔诚地活着,以后再没有人预知他的死期。牙医死了,死于自杀,比我和乔计算出的死期提前了二十四天。怨妇还活着,我和她住在那间可以随时看到大海的房间里,我们在那张大****、聊天、看肥皂剧,我陪着她,安静地等待死神在未来的某天不期而至。

乔的B组有四个人准时死去,剩下的那个人仍然活着,甚至可以说是生机勃勃地活着。

乔疯了,在约翰、杰克和汤普森以及玛格丽特等人惊诧的目光下,我的导师把实验室砸了个稀巴烂。随后,他被送往精神病院,他将在那里了此残生。

昨天我收到了来自那家精神病院的信,我的导师写来的。

我最最想念的、亲爱的杰弗瑞:

请原谅我隐瞒了一个事实:在你不知道的情况下,我计算出了我一生中最后的日子,我将于明天(九月二十四日)死去,我将用我的死证明这个试验的正确。人体“倒计时器”的发现和运算方法,依然是我这一生中最伟大的发明。

你的,忠实的乔

我和美狄亚驱车赶往医院,作为他最喜欢的学生,我将送他最后一程。美狄亚是我的女友,那个曾经的弃妇和怨妇。

我们赶到之后就去见乔的主治医生,医生说,阁下的导师已于昨晚离世,对此我们深表遗憾,还请节哀、珍重。

乔死于给我写信的那天晚上十一点,距离他计算出的死期只有一个小时。

作为他的领域唯一的继承人,我接手了实验室的工作。我和约翰、杰克、汤普森以及玛格丽特等人打得火热,我们一起去泡吧,去参加同事的生日派对,我带着美狄亚去看最新上映的电影,在黑黢黢的电影院里把爆米花不停地塞进嘴里——

可我依然不相信上帝的存在,但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是不可触碰的,那不是人类应该获知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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