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注意到水姨的人是陈恒,恰逢当时黛玉碰上无事可做的烦恼。陈恒便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对方,他相信林妹妹肯定能发现水姨的不同之处。
水姨是个特别的妇人,她的特别之处不仅仅在于其高瘦的身形,以及到这个岁数,仍旧十分不错的长相。
黯淡的面容上露着皱纹,斑白的发丝垂在额际,虽然穿着城里施舍的衣物,可并不影响水姨本身的温婉气质。
这个年过五十的老妇人,有着一双圆圆的明亮的眼睛。时常抿紧的唇线,会因为小孙子的出现弯起,然后从常年背着的破旧挎包中,拿出孩子爱吃的零食。
这个挎包,自从水姨出现在营地里,就一直背在身上,从未丢失过。
林黛玉的心思,比陈恒看的还细致些。她自幼被贾氏言传身教,又常跟丫鬟、嬷嬷们打交道。能从水姨的言行举止中,看出对方受过良好的礼仪教导。
这份教导,藏在细微处。既不像小门小户的拘谨、浅薄,又不如大户人家的小姐自信、自持。反倒在条条规矩中,透着几分本分、小心翼翼。
黛玉向来聪慧,发现这些特点后,立马就猜到水姨是一个从大户人家中出来的丫鬟。会好奇是难免的,光是对方身上的经历,林妹妹就十分感兴趣。
为什么会离开主人家?又是怎么逃到扬州?以及陈恒最关心的为什么要执意带孙子回家?
经过几日接触,乖巧可人的黛玉很快就得到水姨的信任。在几次随意的交谈中,后者的人生轨迹,也在黛玉面前逐渐展开。
水姨出生自京师的权贵人家,听说那户人家姓水,是个极了不得的家族。水姨的父母、祖父母都是这户人家的家生子,连姓氏也跟着家主一起姓。
这点,在家生子中也是极其少见的。黛玉觉得其中还有隐情,只是水姨不愿深谈此事,显然心中还有忌讳。
水姨会被赶出来,是因为她服侍的那位公子娶了位夫人。这位夫人家世显赫,一入府就对公子管束颇多。偏巧这位公子又喜欢寻花问柳,平日惯是浪**不堪。如此相处下,夫妻间不免常生争执。
在水姨十六岁那年,喝醉的公子在一个雨夜强行霸占了她。
用这样的词,对一个家生子来说,不免有些不对劲。
“我们,总是逃不过这一关的。”述说这段经历时,水姨脸上既没有忧愁,也没有痛苦。更像是在描述一件命中注定的小事,林黛玉却看的一阵揪心。
新夫人眼里容不得沙子,哪怕只是个丫鬟,也觉得是水姨自己下作、主动勾引。她不顾水姨父母的苦苦哀求,还是将水姨赶出府去。
那位年少的公子,却只是看着,袖手旁观的看着。
哪怕前几夜里,他还贴在水姨耳边说着各种情话,许着各种承诺。
“男人啊,最重要的还是能顶事。”
水姨说的小心,林黛玉还是听出来她在嘲讽、反抗,哪怕这阵声音如此弱小、无力。
在父母的帮助下,挨过几十板子的水姨被一户村民收养。村民家有个年纪相仿的儿子,长的并不俊俏,连话也说不利索,只会埋头干活和傻笑。
林黛玉注意到,水姨提起这个人时,重焕生机的笑容如春日田野中的花,让人过目不忘。
其后的故事,不免老生常谈。两个年纪相仿的年轻人,朝夕相处之下,自然而然走到一起,哪怕被世人冷眼嘲讽,他们也坚定的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虽然经历了丈夫、儿子儿媳的接连早逝,水姨还是不后悔自己的决定。就像她如今坚持要带孙子回家,如此孤注一掷。
“为什么要带孙子回去?好不容易才来到扬州。”林黛玉问出兄长也十分关心的问题。
无论怎么看,眼下留在扬州都是最好的选择。既有城西的织坊招工在即,也有府衙对流民们的关照。留在扬州,重新开始更好的生活,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回京师呢?
“那是我的家哩。”水姨不置可否的笑着,眼中尽是对故乡的牵挂和怀念,话语中含着无法劝说的坚定,“我的老伴、孩子都埋在那里,我得回去陪他们。”
宝琴看到这段记述时,心中亦是一阵怅然。林黛玉的笔风,跟陈恒极为相似。除了标点符号的运用外,对遣词造句上也尽量通俗浅白。
可再简单的字眼,也无法掩盖水姨的悲惨命运。宝琴既恼怒那位公子的冷漠无情,也感慨水姨的凄惨命运。
“林姐姐准备把它发到报纸上吗?”薛宝琴有些好奇。
林黛玉却有些苦恼,忍不住抬手击额道:“我不知道,总觉得还少了些东西。”
这份直觉,是林黛玉与生俱来的才能。她在文字上的敏锐,远比其他人想的更敏锐。
宝琴瞧着她的模样有些好玩,笑着提醒道:“林姐姐这个动作,倒让我想起一个人来。不妨,去问问他?”
让她这么一说,林黛玉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的动作不就跟陈恒思考问题时一样嘛。
她露出些许羞涩的笑容,带着几分犹豫不定,“确实是个办法,只是要怎么约见兄长呢?”
林黛玉觉得此事,只靠书信传递肯定说不清楚。脑中第一个想法,就是要见一见对方。她觉得,只要跟兄长说,就一定能得到些许答案。这份信任,就是如此直接。
不过眼下对方整日在城外忙,要怎么见到对方确实是个难题。
这事啊,宝琴也没办法。
贾氏跟她娘可不同,不同的出生和家教带来的规矩、生活方式,都是截然不同。
林黛玉也清楚这一点,只能在忙完书院的事情后,无可奈何的坐上回府的马车。
摇晃的马车内,雪雁见着小姐频频改变坐姿,也瞧出黛玉今日的异样。
“小姐,你怎么了?可是不舒服”
林黛玉摇摇头,只是抬手掀起布帘的一角。马车外,红光倾泻在古城上,市井的吵闹声才刚刚传进来,又被垂下的布帘遮住。
“离城门关闭还有多久?”黛玉问道。
雪雁老实回道:“还有半个多时辰。”
“走,我们出城。”林黛玉的心中一突,兴奋的挥下手,“我们去找兄长,我有事找他。”
“啊?!”雪雁大吃一惊,可还来不及犹豫,她已经应道,“哦,奴婢这就出去跟车夫说。”
……
……
当林黛玉捧着手炉出现在眼前时,陈恒没给吓到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你怎么来了?”陈恒的神情有些紧张,如今天色渐暮,营地里都是合家烧饭的热闹情景,自己这个妹妹怎么跑出城了。
林妹妹将目光从四周的景色,移到晚霞中的兄长身上,突然低头一笑,“自然是妹妹有事找兄长。”
人都已经来了,现在说‘明日来找’也是于事无补。陈恒点了点头,收拾了桌上的资料,起身道:“信达,帮我把它们装起来。”
“诶。”
晚风吹拂冰雪消融后的草地,彩霞盖在它们身上,掀起一阵阵短小的浮浪。
陈恒陪着林黛玉在营地外徐徐踱步,话题不免来到对方来此的原因。
他看过林妹妹写的文章后,不等对方详细阐述,就疑惑道:“你是觉得少了些东西?”
“兄长,你怎么知道的?”林黛玉很是惊喜意外,连走路的步伐也轻快起来,“是的呢,我写完后,就觉得不对劲。”
“因为还少了些冲击力。”陈恒笑着将文章还给妹妹,陷入短暂的沉思。
自己这个妹妹,跟寻常的女孩肯定是不同的。聪明或许没有高低之分,但早慧这点,鲜少有人能跟她企及。
再加上她又有颗七窍玲珑心,遇人遇事不免想的深些、多些。
就如眼前这篇文章,如果当成发到报纸的新闻来看,已经十分完整。前因后果,详略得当。
可要把它作为林妹妹想法的延伸,那就少了点东西。
而黛玉最近的躁动,放在陈恒眼里就是对方意志想法的觉醒。就像每个孩子,在步入青春期带来的烦恼一样,她想看到更真实的世界,也迫切的想跟这个世界对话。
这份想法,撞上水姨的事情,不免就变得棘手起来。
本质上,从水姨身上所表露的东西,是大户人家对奴婢的生杀予夺。是个人命运对权力的无力抵抗,只能选择逆来顺受的结局。
林妹妹的早慧,让她轻易捕捉到这点。良好的品性,让她不甘于对此事视若无睹。只是受限于见识阅历,无法理清背后的含义。
只是,有必要告诉她这些吗?
眼前这个女孩终究不是谁的所有物,独立的个体只要不停止学习。逐渐成长自我的意识,势必会接触到世界的参差和不公。
这个过程中,又要如何确保她不会因此受到伤害呢?
陈恒忍不住用手指点着额头,一脸的苦恼头疼。如此头疼,自然不是因为自己的无心之举,造就现在进退两难的情况。
就在他为女孩思索时,耳侧突然传来轻笑声。
陈恒不解的转过头,看着并肩而行的女孩,奇怪道:“怎么了?”
“就是觉得城外的景色不错。”林黛玉心虚的解释着。
她的心里是高兴的,既为陈恒的苦恼,也为晚风的温柔。说不上来是为什么,看着兄长为自己的事情头疼,竟然会有些幸灾乐祸的小窃喜。
想到这里,林黛玉就觉得自己今日的举动,真是英明无比。
陈恒不知道这丫头高兴什么,只把手垂在身后,说出自己的答案,“妹妹,你有没有想过写话本?”
“啊?!”纵然是聪明大胆的林黛玉,也被兄长的话吓的立在当场。
陈恒也不是头脑一热给的意见,像黛玉这样聪明早慧的人,要是把她关在房中,一定会走入自怨自艾的悲愤中。
世人只看到李清照的诗词,却看不到她无处施展的不甘苦闷。
才华会成就一个人,也会成为人的牢笼。
他希望林妹妹在清楚自己要表达什么之前,能先学会跟世界、以及自身才华的共处。在这个过程中,积蓄着自己的眼界、能力。
要完成这一点,又不能阻断黛玉跟外界的接触,用文字无疑是最好不过。而这其中,写话本无疑又是更温和的一种方式。
翻遍中外文学史,那些写小说的,比起写诗歌、文学的文人墨客,心思总是要宽泛、柔和一些。相较后者,前者的生活也会如意、平顺许多。
“兄长,你觉得我合适吗?”林黛玉有些怯生生的问着。
“我觉得合适。”陈恒很认真的点头,他这个妹妹在才能说,自然不必多说,“不过还是要你自己做了才知道。”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要是不喜欢,我们再想别的。”
写话本嘛,元和先生最有发言权了。
手握《聊斋志异》《蜀山群侠传》的陈恒,十分认可林黛玉的能力。
只见他继续笑道:“你可以试着把水姨的故事,写在话本里。不过要改用化名,故事的内容也要重新编排。”
年轻的心,总是躁动着的。林黛玉也兴奋道:“那我该写个什么样的故事哩。”
也许是太高兴,她在陈恒面前转了个圈,轻轻飘起的衣裙,顺着发丝的轨迹画出一个圆弧,她掰着自己的手指头,继续道:“兄长,你说我用什么化名好。”
一个又一个问题飞来,陈恒被女孩的情绪感染,轻笑道:“就用潇湘子嘛,我觉得听起来挺酷的。”他回答的很是随意。
自从天真烂漫的英莲出现后,他突然也不那么重视礼教的束缚。
“酷?!”林黛玉眨眨眼,有些不理解这个词的意思。红光照着少女懵懂的神色,陈恒哈哈一笑,耸耸肩。
这样私下的玩闹,让女孩觉得十分有趣。她也学着兄长的模样,做了下稍显怪异的举动,又自己笑出声,“我知道了,我会去试试看的。”
“不用急,慢慢写就好。”陈恒点点头,叮嘱道,“下次想见我,就让人给我传个信就好。”
这样突然跑出城,确实是有些大胆了。
林黛玉低着头,忐忑道:“兄长也觉得玉儿这样做,有些莽撞吗?”
“只是我过去找你更方便些。”晚风过耳,陈恒看着女孩的脸庞,飞舞的发丝,真心实意道,“你想做的事情,怎么会莽撞呢,只是要注意些安全问题。”
“嘿嘿。”女孩发出不好意思的轻笑,“我就知道兄长不会怪我。”
“你还是想想伯母会怎么说吧。”陈恒晒笑一声,点出妹妹将要面对的难处。
“我才不怕呢,我一会去找爹爹,跟他一起回家。”
这妹妹,原来是早就想好对策!
陈恒无可奈何的摇摇头,将她送上回城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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