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州府。
应天巡抚的轿子到了以后,受到了上下热烈接待。
荆少奎原本并没有召见当地官员,只想着和常州知府丛长德通个气。
能在常州这样的地方担任知府,丛长德也是有几分路子的,他自己本身族宗不显,但是他的老丈人乃是现在的户部侍郎黄幼达。
朱厚照柄国十余年,所任用的重要官员已经和原来的历史大不相同。
似户部侍郎这样的位置,他是偏向于任用专业事务官的,便是那种有实际履职经验,而尤其反对空谈、清谈之人到这样的职位上。
此人算是得他信任,也有些地位。
所以丛长德早早的收到了京师来的消息,在反对清田的路子上并没有走的太远,骑墙骑了半年,眼看这次天子旨意这样下,便更加知道怎么做了。
此次巡抚亲至,也是他保命的好机会。
而且吸取了前任的教训后,这次荆少奎一到,他便将常州府武进、无锡、宜兴、江阴4县的清田进度一一上报。
不仅如此,他还禀报,“听闻中丞到常州府,四县的知县早早就已到府城等候,只待中丞吩咐。”
荆少奎脸色平静,只是叹息,“本官都没有叫他们来,怎么就在府城等着了?”
丛长德略微沉吟,心说何必这样明知故问,现在有个杀神逮着人杀,能不来么。
“若是一个月前,各地都能这样积极,又何必多此祸事?”
“中丞所言极是,不过……现在已经如此,也只能尽力挽救,也免了再惹圣怒。”
荆少奎说道:“那好吧,既然来了,那就见见。再有,内阁张阁老来了信,不管京里如何震动,不管江南如何混乱,我们这些人还是要把清田的事做好。明日见了以后,你随同本官挑两个县,亲眼瞧瞧丈田的进度,这样回禀起来心中也有些底气。不仅是本官,还有你。咱们都要在新的鱼鳞图册上署名的。若是不准,将来查起来的话,也难逃一死。”
“是!”丛长德回应的很坚决。
翌日。
四个县的知县连同常州知府都在。
实实在在的说,四品知府和七品知县在推进具体的事项上是存在一些困难的,有的士绅之家官府背景强大,还有的田亩那是某某宗藩的,他们也力有不逮。
所以见荆少奎,一方面是是要禀报清田进展,一方面也是想说说困难。
这些困难他们解决不了,可是他们担心南京的刘瑾不管不顾,凡是推进不力的都斩掉,那也是蛮冤的。
武进知县便说:“因奸宦为乱,现如今全县上下都有一定程度的恐慌,大户们倒是愿意让人量田了,其中有田契的地倒也还好,哪怕实际量出来的比往年多出个五亩、十亩也不成问题,不过就是重新确认。关键在于那些隐田,原本都是由各家耕种,按照现在的规矩,这些便不能再归属于那几家头上,这就有些为难了。”
读书人说话还是顾几分面子。
荆少奎也听得明白,为什么为难?
因为这就是直接从大户的手中抢田,而且不是五亩、十亩,可能是百亩、甚至是千亩。
虽然从法理来说,这些田地可能从一开始就不属于他们,有的是投献、有的是侵占,现在都冠以隐田的名头,实际上背后不知道藏了多少事。
但法理是一回事,现实是一回事,有的人家已经占了这些田产十年二十年,甚至是从祖辈那里继承而来,现在忽然要剥夺了……
这又不是合谋大部分力量,欺负一家,
这是要知县衙门去和县里的大户作对。
所谓的为难,是难在此处。
不管是什么改革,想平平静静的就从别人的口袋里掏钱,那都是不容易的。
荆少奎答说:“昨日我与丛知府说内阁张阁老来信,叮嘱我们一定要关心清田大事。实际上内阁的王阁老、杨阁老都分别来信了,其中要点没什么好隐瞒,都可以告诉你们。他们说要本官与刘瑾全力周旋,想尽办法保全些忠心于朝廷、忠心于陛下的臣子。而刘瑾那人,本官是见过的……”
荆少奎的视线掠过他们,“你们今日来想必也存了这样的心思,本官便说句实在话,要想本官保全,你总得要给一个理由。好让我与刘瑾据理力争。似你这样难事一样不做,哪家同意就量哪家,虽说也有点进度,但到后面还是会跟不上,到时候要怎么保全?”
那武进知县心中一急,“中丞,非是下官不为,实在是人微言轻,下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怎么力不足?你处理不了的人,有人能处理,一封奏疏上禀,让那刘瑾来处理就行了。”
“额,这,这岂不是和奸宦勾结?”
除了他以外,无锡、宜兴知县也有些焦急。如果巡抚都这样催促他们,那事情更加棘手了。
他们特意赶到府城,原本也还有另外一个打算。
这需要展开来说——
其实政治斗争斗到这个地步,清田是做不下去的。
因为这些清流官员可以不帮助刘瑾——他只会杀人,并不会真的办事,说一千道一万,具体的事情仍然要由官员去做。
不是说一颗颗人头落地,这件事就自动办成的。
如此一来,清流官员完全可以两手一摊,或是故意办不好。最后皇帝一看,你刘瑾做事情根本就是没有章法,那有再大的理由也不会再要他了。
不过这种政治斗争的法子,则单纯是为了斗争,为了扳倒某个人,而全然不顾国家大事、百姓的切身利益。
以江南一地的百姓为代价,迎来最终的胜利,也会被冠以‘不得不做出的牺牲’这样的名义。
荆少奎完全明白,他这一路走来,多少人和他暗示过这样。
便如同眼前这个武进知县,就是如此。
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你一定要用命威胁,那我做一点简单的,再留一点。至于说时间拖到后面进度跟不上,呵……
时间一直这样拖下去,刘瑾还有命没命都是两说。
这就叫以拖待变,以不作为、假作为、形式上的作为来应对。
最好是江南出点什么大事,那刘瑾也就不攻自破了。
但荆少奎不愿意这样。
这样,他们如何能不急?
“有一样事情咱们得先说清楚。”荆少奎眼神一凛,“本官不知道你们具体怎么想,或许你们会觉得咱们越卖力,就越是助纣为虐,反倒让刘瑾成就了大事……”
堂下几人被说中心事,纷纷低下脑袋。
“中丞,您言重了。”丛长德打了个圆场。
“无妨,不管是不是真的,总之本官再不想听到类似的话,做好清田的具体事宜,不是本官下的令,而是内阁张阁老亲自嘱咐,张阁老在这种时候特意嘱咐,你们以为是受谁的命?”
荆少奎心中感慨,这事情还真是难。
现在有刘瑾,还有这么多人有这么多小心思,原来半点推不动的确不奇怪。
其实也不是这些当官的绕不过弯,一方面他们是想和刘瑾作对,另一方面,官绅确为一体,他们有的人自己屁股就不干净。
荆少奎这些事暂不会和刘瑾去说,不管如何,他不会出卖文官到那样的地步,他绝不能当那样的小人。
但是他没想过,刘瑾是有自己的办法。
现在朝中上下文官都在阻止刘瑾捕杀官绅。
可惜一个小口子已经破开来了……
这次皇帝回了信以后,先前的锦衣卫副指挥使韩子仁也露了面。
刘瑾一下子得到两人助力,其第二波行动马上就铺了开来。
首先是第一波抓到的那些犯人。
这些人只要一审,还是很有价值的。
只不过这样事情就更大了,韩子仁也得和两位公公商议一番。
南京,守备太监府。
韩子仁带了案卷前来,他先向刘瑾和张永行礼,锦衣卫虽然地位特别,不过比不上这些‘老不死的太监’,毕竟人家离皇帝更近,“按照刘公公的意思,下官去将南京先前所抓获的一十六个士绅家主进行了盘问……”
“如何?他们的嘴硬么?”
韩子仁摇头。
这些员外、老爷,哪里受过这样的苦,略作惊吓就是失魂落魄,再要上点刑罚,那更加不用说了。
只不过刘瑾的切入点很……怎么说,很刁钻,就是要查这些人和朝廷官员之间的联系。
“这一十六人之中,有七人都曾和在朝的官员相互通信往来,原信件大部分都找不到了,这类信都是阅后即焚,不过据他们口述,他们在信中都曾表达过托请官员想办法为自己寻求例外,以躲过朝廷清田,保全家族财产,而部分官员也都同意过,甚至宽慰他不必担心,说此事朝廷做不起来。”
刘瑾狂喜,视线偏了一下看向边上的周逸,结果这家伙只是微微抿着笑意,一副高人形象。
“这些都是按有他们手印的案卷。”韩子仁虽然是说,但始终皱着眉头。
看人脸色,也是刘瑾的本领之一,他问道:“子仁,你有何忧虑,一并说出来就是。”
“公公,下官是担心……照这样的查法,就是官场震动,甚至会是正德朝第一大案。”
刘瑾心中一顿,又看了一眼周逸,直娘贼,读书人真是狠。
“你怎么看?”刘瑾问的正是周逸。
此人轻轻说:“事已至此,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不然陛下那边知晓,还以为公公是要和这些人相互勾连呢。”
!!
韩子仁眼睛一眯,这个人他还从来没见过,怎么说起话来这样狠毒,此次刘瑾突然要查官绅之间的联系,难道也是他建议?
周逸这句话是直接撞在刘瑾的心口上,“先将这七人提到的官员捉来!然后顺藤摸瓜,好好的往下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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