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归义侯府。
胡伊娜正在吩咐人安置打点府中的一切,这是她的职责,自从她到了汗王身边之后,汗王的日常起居就全都是由她一手负责,她从不肯将这份权利分割出一丝一毫,所以,如今她便是这归义侯府的总管了。
黛丽丝赖在胡伊娜的屋子里,一边听着胡伊娜絮絮叨叨的吩咐手下人,一边一杯又一杯的给自己灌酒。
胡伊娜忙完,打发走了所有的下人,这才坐到了黛丽丝的对面。
“你还要在我这里喝到什么时候?去你的院子看看吧,我给你选了个景致不错的院子呢。”
黛丽丝醉醺醺的抱怨,“我不去看!鸽子窝一样的地方,有什么景致?我真是搞不懂汗王,他放着西域那么大的疆土不去住,为什么非要回来大周,住在这么个比笼子大不了多少的侯府?这里哪里比的上西域?”
“就算哪里都比不上西域,可是这里有汗王喜欢的人,这里就是他的家。从来没听说过谁嫌弃自己家里不好的。黛丽丝,你本来是一国公主,追随在汗王身边之后,也是随他一起南征北战,立下过汗马功劳的,我不想看你自寻死路,所以还是要劝你,摆正自己的位置,不要去肖想不属于你的东西,是人都有野心和欲/望,但若是你本身不足以与你的野心想匹配,那么就会引来杀身之祸。”
胡伊娜快五十岁了,在哈迷王宫的时候,她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黛丽丝这点小心思,她一眼就能看透,汗王也能看透,只是汗王从来都不曾理会过。
可是醉醺醺的黛丽丝哪里听得进去胡伊娜在说什么,她继续自言自语道,“我听说他今天还去当官了,一个御史,芝麻大点的小官,还什么实权都没有,真是搞不懂他是怎么想的!他是汗王啊!是**平了十六国的西域共主,他若是想要,大可以把这大周江山整个打下来,为什么要委屈自己去做个芝麻小官?他不要西域了吗?他不要脸面和尊严了吗?那我们这些随他出生入死的人算什么?我算什么?他这样做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我们?”
胡伊娜冷眼看着黛丽丝,只觉得她已经是个死人了,虽然现在还在喘气,但真的离死不远了。
“你什么都不算,黛丽丝,当年若不是你主动杀了自己的父兄向汗王投诚,汗王也根本不会把你收入麾下。你追随汗王这几年,该论功行赏的时候,汗王什么时候亏待过你?他对你,与对其他将领属下都是一样的。这次来大周,也是你自己死活非要跟来的,我原本就不同意。你若是觉得随汗王来大周委屈了你,那你大可以现在就回西域,汗王那个人,压根就没注意你跟没跟来,你走了他也不会在意半点。从来都是属下替主人考虑,没听说过主人要替属下考虑的。你别自视过高,自寻死路了。”
“你是说他会杀我?”黛丽丝把酒杯扔到地上,“不可能!我是有功之臣,在西域谁不知道我对汗王忠心耿耿,立下了那么多汗马功劳,他若是杀了我,会让追随他的人都寒了心的。”
“所以为了不让追随他的人寒心,他还应该娶了你,让你做他的王妃,共享他的江山,你是这个意思吗?”胡伊娜实在是不愿意再理这种蠢货,居然还敢在她的屋子里砸酒杯,谁给黛丽丝的胆子?
“我本就是公主,做他的王妃怎么了?”
黛丽丝委屈的眼圈都红了,“如果不是为了他,如果不是喜欢他,我怎么可能会杀了自己的父兄?灭了自己的故国?”
“那是你自己乐意!汗王什么时候撩拨过你,让你去替他做那些了?就是没有你,你以为你的故国就能保得住?真是笑话!别把你自己说的那么高尚,你当初会那么做,分明就是为了自保!不然一旦国破,你就会从尊贵的公主沦为奴隶,你想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所以才会杀了你的父兄!”
胡伊娜追随在汗王身边的日子够久,几乎汗王身边的所有事她都清楚。她的年纪足以做汗王的母亲了,所以她虽然是总管的身份,但是打心眼里,她是把汗王当做儿子在疼的。她这辈子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但就是听不得别人说半句汗王的坏话!她现在是真的后悔让黛丽丝跟来了,不过也不是太后悔,反正一个活不了太久的人,也不是什么□□烦。
黛丽丝被胡伊娜戳破了脸皮,借酒装疯,直接在胡伊娜面前撒起泼来。
胡伊娜哪里是会惯着她的人?直接让人把她扔了出去。
胡伊娜没有料错,黛丽丝果然是个很会找死的人。
她借酒装疯的堵在了元冽回主院的必经之路上,一见到元冽就扑了过去。
元冽身后跟着的暗卫当即就把她拦了下来。
这是因为暗卫认得黛丽丝,所以才救了她一命,不然依照元冽的脾气,黛丽丝这么不明不白的扑过来,很可能元冽一个窝心脚踢过去,黛丽丝就直接死了。
黛丽丝哭着滑到在地,挡住了元冽的路,“汗王!汗王你到底是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回西域?在大周做个芝麻小官有什么好的?你不委屈我都替你委屈!”
元冽皱了皱眉,似乎这才注意到黛丽丝是谁。他果然是对随行的人里都有谁不太清楚。这些向来都是胡伊娜安排的。
黛丽丝虽然是个女人,可是却是带兵打仗的一把好手,所以他对她有些印象,也给了她将军的职衔,从未因她是女子而对她另眼相看。在他眼中,全天下的女子,除了母亲、妹妹、圆圆之外,都是差不多的,都是人,没有丝毫特别。
“把她带下去。”他冷声吩咐,没有丝毫多余的耐心。
黛丽丝哭喊着不肯走,冲着他的背影喊道,“就是为了那个大周太后吗?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可她凭什么啊,不过一个寡妇,一个残花败柳,她连孩子都给别人生过了!你为什么要喜欢这样的女人!她根本就配不上你,给你做个侧妃都不够资格!”
元冽的脚步顿住,周身的气场顿时就冷的开始掉冰碴。
暗卫们跟在他身边久了,但也还是会本能的感到害怕。
而且他们足够了解元冽,一察觉到他气场的变化,他们便自动推开了。打扰了汗王杀人的兴致,是要付出代价的。他们一点也不想被牵连。
元冽缓缓转身,一步一步的走到黛丽丝跟前。
黛丽丝原本哭的不能自己,酒意上头让她晕晕乎乎的,如果是清醒状态,她也没有胆子敢在元冽面前把心里话说出来。
听到元冽的脚步声,她懵懵懂懂的睁开眼,就见元冽在她面前蹲下身来。
“汗......汗王......”
剧烈的头痛袭来,元冽觉得好似有人在那榔头敲击他的脑海,铺天盖地的火光和血光在脑海中炸开,他的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可怕。
黛丽丝的酒一下子就醒了,被死亡的危机吓醒的。
这样的汗王她并不陌生,在西域的时候,每次有人激怒了汗王,他就是这幅可怕的模样,然后有他在的地方,就会变成尸山血海。
是她太久没见汗王了,在进入大周境内之后,汗王再也没有那样无所顾忌的杀戮过,所以她才会忘乎所以,一不小心就激怒了他吗?
元冽的手冰冷,他仿佛从地狱里爬出的魔鬼一般,伸手掐住了黛丽丝的脖子,眼神阴鸷淡漠,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你说她是残花败柳?你说她给别人生过孩子?”
“我......咳咳......”黛丽丝还想为自己辩解几句,可是没有这个机会了。
元冽并不想听她接下来的话,她的喉骨已经在眨眼间被他捏碎。
黛丽丝的脖子软软的耷拉下去,元冽面无表情的起身,转身离开。
从始至终,都没有再多看黛丽丝的尸体一眼。
胡伊娜听闻这件事,也只是吩咐人把黛丽丝的尸体处理干净。这种事对他们这些追随元冽很久的人来说,稀松平常,驾轻就熟。
黛丽丝那个蠢货,还以为汗王会在乎什么功臣不功臣?
汗王打下西域靠的是功臣的辅佐吗?
不,他靠的就是他自己!
他骁勇善战,用兵如神,而且他手中还有许多常人难以想象的神兵利器,他没了谁都照样能打下西域,而那些功臣若是没了汗王,可就什么都不是了。
怕功臣寒心?
谁寒心谁就直接去死吧。死了寒的可就不止是心了。
......
这是元冽离开皇宫,离开齐月盈的陪伴后,自己度过的第一个晚上。
其实齐月盈还是有些担心他的,怕他睡不好,怕他做恶梦,怕‘元冽弟弟’醒来,见不到她,又会哭闹。
不过她提前跟他说过了,如果夜里觉得不好,就派人来叫她,反正归义侯府离皇宫只隔了一条街,她过去也并不麻烦。
但她提心吊胆的等了一晚上,也没有任何动静。
第二天上朝的时候,看到元冽站在文官那一列的最末,她的心才稍稍安了。看起来昨夜很平稳,他没出状况,也没犯病。
可是这样的安心只持续到上完朝。
散朝之后,她留元冽到御书房说话,结果一走近,就发现了他眼底的青黑。
他昨晚并没有睡好。甚至很有可能压根没睡。所以他的精神看起来也有点不太对头。
“哥哥昨晚没睡好吗?脸色这么差?”她亲自奉了一杯温补的汤饮给他,然后坐到了他旁边。他现在的身体不宜饮茶,所以她都是给他喝御医配好的汤饮。
若是以往听到她这么说,‘元冽哥哥’会笑着跟她说‘没事,别担心,昨晚因为什么什么才没睡好,以后不会了’之类的。
如果是‘元冽弟弟’,则会一脸委屈,眼含水光的控诉她‘你不陪我,你说话不算话,你明知道我口是心非你还不心疼我’之类的。
但是此刻的元冽,好像既不是哥哥,也不是弟弟。
他虽伸手接过了她的茶,可是脸上却仍旧冷漠的没有一丝表情。
他的背脊挺直,御史官服穿在他身上倒像是煞气腾腾的盔甲一般,整个人像极了战场上杀人如麻不苟言笑的冷面阎罗。
不,他不是像,他就是!
如果不是他这张脸长得太好看,恐怕小孩看到他会直接吓哭。
“昨晚回去之后,头疼了,就没睡,睡不着,也怕睡着了会控制不住自己,作出什么让你不高兴的事。”他的声音很低沉,冷冷的,没有什么感情,可想而知,他现在应该仍旧在头疼,只不过是在强忍着。
这应该就是他说的,那种因为头疼而只想杀戮的状态。
他从昨晚起就一直是这样了吗?
齐月盈忍不住担心,小心翼翼的问他,“昨晚有人惹你生气了吗?”他说过,被激怒之后,才会头疼,才会杀人。
“嗯。”
“是谁?”
“一个无关紧要的死人。”他只简单的解释了一句,想到昨天黛丽丝说的那些混账话,他的头疼更严重了,眼前忍不住一阵阵发黑。
齐月盈不再追问这件事,“那你的头疼怎么缓解?你一直这么撑着不睡,难道要一直疼下去?”
“忍忍就过去了。没关系。”他嘴上淡漠的说着,可是捏着茶盏的手却骨节泛白。可想而知,隐忍的滋味有多难受。
齐月盈一阵心疼。
然后把他直接带到了自己的寝殿里,又命人备水,给他泡了个药浴,还在寝殿里点上了缓解头疼的安神香,她原本还想让御医来给元冽针灸一下,但是考虑到元冽这种时刻想杀人的状态,心疼了一下御医,还是没让他们过来。
元冽泡过一个药浴,全身紧绷的肌肉都放松了不少。他拒绝了奴婢,自己给身上几个重要的伤口重新上药包扎,他年轻,常年习武,内力深厚,所以哪怕重伤成那个样子,复原能力也是极强的,否则凭他受伤的频率,他早就死在西域战场上了。
再加上之前十几天一直被御医用最好的药膏和汤药调理着,现在他的伤口基本都已经结痂了,比御医估计的恢复周期要快了一多半,估计再有半个月,这些皮外伤就能好个七七八八了。
收拾好自己之后,他便回到了齐月盈的寝殿。
齐月盈让他靠在躺椅上,回忆着那天柳媚妩给她按/揉头部穴位的手势,给他轻轻的按着。
元冽尽管头很痛,气场很冷,一句话都懒得说,但他很听话,哪怕眼前一阵阵发黑,哪怕胸膛里那头想要杀戮的怪兽在来回撕扯他的心脏,他也仍旧忍耐着,压抑着,她让怎样就怎样。
不知是安神香的作用,还是她本身馨香的作用,他闻着这寝殿内不知名的,却很让他感到熟悉安心的香气,渐渐的,头痛就减轻了。
齐月盈偶尔会和他说一句话,声音也是放的很轻柔。
他有时候回一个很简单的字,表示自己听到了,但还是不想说话。
按着按着,他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终于睡着了。
她暗自松了一口气。
然后起身,坐到屏风后的书案前,开始批折子。
这是她刚刚吩咐人拿过来的,元冽这种状况,她还是不要走开的好。最好能让他一睁眼就看到她,他的情绪才会安稳。
可是她每天也有很多事要做,折子是必须要看,必须要批的。
为了陪伴元冽,她已经好几天都没去看阿弥了。他几乎占据了她除了上朝和处理国事以外的全部精力,她也很无奈,但没办法,只能盼着他快点好起来。
元冽这一觉睡了两个时辰,他幽幽转醒之际,发觉全身很轻松,头也不再疼了。
他听到她的呼吸声,闻到了她身上独有的那种馨香。
略微侧头,便看到了正坐在书案前批阅奏章的她。
她似乎坐了很久,脖子有些发僵了,但她只是略微活动了一下肩颈,就继续看。
她没有发现他醒了,但她却坚持在这里陪伴他。
他曾经说过想要一醒来就能看到她,然后除了第一夜之外,她真的每次都尽量让他醒来就能看到她。
元冽忽然觉得心里暖暖的,满满的。
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说,只是这样看着她,他就有种岁月静好,别无所求的幸福感。
就好像被冬日里暖暖的阳光照耀全身,原本包裹着他的黑暗冰冷全都消失不见,在他内心深处嘶吼拉扯的怪兽也沉睡了。
世界真安静,真好。
他的唇角不由自主的扬起,忽然觉得很值得。哪怕只是为了这一刻,他也觉得值。
他的执念是对的,哪怕是万丈深渊,哪怕是刀山火海,他也要不顾一切的来到她面前,因为这世间能够让他觉得温暖幸福的人,只有她一个了。
他不会放手,他会牢牢的抓住她,占/有她,让她今生今世都属于他。
这么短短的几息时间里,他好像什么都想到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只是在看着她,微笑,发呆,心满意足。
齐月盈不经意的抬起头,就见他正微笑地看着她。
“诶呀,看来醒来的是哥哥。哥哥感觉怎么样?头还疼吗?”
元冽坐起身,只觉得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他走到她面前,“不疼了,现在感觉整个人都活过来了。谢谢你,圆圆。”
“我们之间就不要谢来谢去了。阿琮阿臻就不会跟我这么客气,哥哥你也别总说谢了。”她放下手中的奏折,笑的眉眼弯弯。
为了照顾他的情绪,所以她在他面前总是尽可能的温柔,生怕他会因她不经意的忽略而伤心伤神。
他伸出手,替她按/揉肩颈,“累了吧?歇一歇。刚刚就看你一直在活动肩膀。”他的力道轻柔适中,很大程度的缓解了她的疲劳。
“还有很多折子没批完。哎,以前没经手过这些,我竟不知道,每天看折子批折子是件这么累的事。这个国家大大小小乱七八糟的事全都汇集到折子上,然后递到我的面前,我连拒绝的余地都没有。
怪不得以前萧家皇帝要设司礼监,我还觉得是他们太懒,现在我被逼的也想偷懒了。”她小声抱怨,其实也就只是抱怨,她再想偷懒,也不会真的偷懒,更不可能恢复司礼监,她就是要把至高的权利捏在自己的手里,谁都别想染指!
元冽温柔的问她,“有什么为难的事吗?”
“有。”她说着,从那高高的几摞奏折里抽出了十几本,“这些就都让我很为难,头疼。剩下的三分之二还没看,估计里面也还有很多让我头疼的事。诶呀,不能想,光是想我都觉得头疼。”
她向后一靠,后脑刚好靠进了他的胸膛里。
他低声轻笑。她这是不由自主的在撒娇呢。小时候她就是这样,每次有什么难事烦事,就会找齐昇撒娇,齐昇若是不在,或者她不想告诉齐昇,她就会来找他撒娇。
那时候他是她眼中最可亲最厉害的大哥哥,他疼她宠她喜欢她,她一撒娇,他就会忍不住帮她把所有事都做了。
这次归来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享受到她久违的撒娇呢。一开始是她在防备他,还不能恢复儿时对他的信任,后来则是他的情绪身体都非常糟糕,让她无法生出依赖信任之感,她下意识就把他当成了需要照顾的弱者,怎么可能会对他撒娇?
此刻不同了,或许是她真的太累了,或许是他此刻的情绪表现非常稳定,声音也太过温柔,她不由自主的就重复了小时候的习惯,把难题丢给他,撒个娇,让他帮她把难题解决了。
这是所有受尽宠爱的小姑娘的本能,与生俱来,炉火纯青,不由自主。
听到他的笑声,感觉到他胸膛的触感和温暖,她不由得一僵,随后意识到自己这个举动的不妥。
她已经不是小时候了,他们都长大了,既然说了要兄妹相称,那有些距离就要注意保持。毕竟现在他没有犯病,不是那个躺在/**浑身是血,脆弱难过的随时要死掉的模样了。
于是她马上就想挺直背脊,重新坐好。
元冽却像是早就料到了她的动作,直接用手摁住了她的肩膀,继续揉,“别乱动,再按按就好了,不然你以后会越来越酸痛。”
她眨了一下眼睛,又忍着在他怀里待了一小会儿,便将他的手推开,“好了,我已经不酸了。哥哥你饿不饿?我陪你用午膳吧。”现在都下午了,用午膳的时间早就过了,她也一直没吃,为的就是等他。
元冽从善如流的放开她,“再等等吧,直接吃晚膳好了。现在,我来帮你看看这些让你为难的折子。”
他说着,走到她的旁边,伸手将那些折子全都挪到他的面前。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自然又流畅。看似自在随意,其实心中却存了试探。
齐月盈现在对权利看的非常紧,从她废除司礼监,以及事必躬亲的态度就能看出来。虽然她也曾试图放权给李岩,可是李岩这个人......才能有限,齐月盈也并不是完全信任他,所以才会导致她现在一天比一天累的局面。
他在做这些的时候,余光一直都在打量她的神色,但凡她皱一下眉头,或者神色稍微有异,他便会停下。
如果她现在仍旧非常介意他触碰她的权利,他就会收回自己的手,继续蛰伏,等待下一个时机。
他倒不是图谋她的皇权,他图谋的从来都只是她。他是真的不忍心看她这么累,所以才想帮她分忧。
好在,齐月盈全程都没有皱眉头,那副听之任之的信任姿态让元冽心中非常受用,也非常欣喜。
如果不是真的信任他,她怎么可能让他动她的折子?
心里一高兴,元冽的聪明才智就发挥的更充分了。
他不过用了半刻都不到的功夫,就将齐月盈面洽的九十八份折子分成了好几摞。
齐月盈知道他自幼聪慧过人,能够一目十行,过目不忘,时隔多年,再次见他施展如此神迹,她仍旧忍不住叹为观止,元冽哥哥真厉害!
元冽指着面前分成五摞的折子跟她讲,“你现在摄政,每天都有一堆新折子送上来,这些折子杂七杂八,看似混乱繁杂,但是真要细分起来,也不过就是几大类。”
然后他便指着她左手边第一摞折子,“首先,最没用,也是数量最多的,就是这一类,请安折子。这是各地官员例行送来的,一百句里有九十九句都是废话,不是在给自己歌功颂德,就是在给你溜须拍马嘘寒问暖。这种不用理,甚至不用花时间看,下面递上来之后,你只写上个‘阅’自就好了。”
齐月盈点头,表示受教。
元冽指着她左手边第二摞折子道,“还有这种,这是报丧的。这类折子一般都是告诉朝廷,我们当地又有那些官员死了,伤了,残了,病了,不能办事了,要告老还乡了,请朝廷再派个人下来吧,不然我们这边撑不住了,出了事可千万别怪我们呀!其实主要就是为了推卸责任。”
齐月盈被他逗趣的语气逗笑的,她好像又见到了小时候那个非常促狭的元冽。
元冽:“说他们报丧,是因为他们一般说的都是坏消息,除了地方官员的生老病死之外,当地发生什么坏事了,发大水了闹瘟疫了,有悍匪作乱造反的等等,总之,就是把坏消息传递给朝廷,然后向朝廷求助,求助的范围,也无非就是那么几个,要人,要钱,要粮,要兵,朝廷如果信了他们,给了他们想要的,他们极大可能会趁机捞一笔,要是不信,就会派人去查,然后再和地方官员扯皮条,漫天要价,坐地还钱,等到朝廷终于和他们把事情商量出个结果了,这事早耽搁了。”
“那怎么办?”她也很苦恼这个问题。朝廷中许多规矩流程是不得不走的,而地方灾情祸患,又全都是等不得的,稍有疏忽,便会酿成大祸,百姓会变成暴民乱民流民,他们会饿殍遍野,会易子而食,会趁机作乱,总之,非常非常的麻烦。
“不怎么办。”他很简短,又很无赖的给了一个回答。
齐月盈有点懵,“不怎么办?那这些问题不解决吗?”
他笑了,带着那种夫子看学生的目光看她,“你想怎么解决?”
“当然是从根本解决啊。”她回的非常理直气壮,“例如,缺人给人,缺粮给粮,缺钱给钱。总之还是要快把问题解决掉的好。尤其是闹灾的时候,不能让百姓忍饥挨饿啊,没东西吃,他们会造反的。”
元冽:“在我泱泱华夏的千年历史中,你见过有哪些朝代,是因为百姓造反而灭亡的?又或者说,有那一次成功的造反,是由目不识丁,手无寸铁,食不果腹的百姓主导的?”
齐月盈仔细努力的回想:“......好像,还真是凤毛菱角。”目不识丁的百姓,就算能够一时奋起,也很难最终成事。他们不具备改朝换代的能力,而且大多数百姓在造反的过程中,会被富贵权利迷了眼,有时候朝廷一招安,就投降了。他们更愿意享受眼前的富贵,而不是用身家性命去拼一个未知的万世江山。
“所以你为什么要怕百姓造反?他们造反又能怎么样?成功的几率微乎其微。”元冽谆谆善诱,他非常享受这样的时光,喜欢她看着他时,信任依赖又崇拜新奇的目光。
齐月盈:“可书上不是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那你觉得,谁是水,谁是舟,谁又是站在舟上的人呢?”
她略思索,答道,“百姓是水,朝廷是舟,帝王,则是站在舟上的人。”
“你也说了,帝王是站在舟上,而不是站在水上。如果没有一条平稳的舟,人是无法直接站在水面的。虽然风浪过大或者洪水滔天,的确是会掀翻舟楫,但是人力有限,能左右的也不过是脚下的舟,时刻修修补补,保养维护,别让它漏了水,别让它腐朽,仅此而已。至于水面是平静无波,还是滔天巨浪,人力其实是左右不了的,全看天意。
帝王再怎么努力,也无法让天灾人祸彻底消失,事实上,每一年都有各种各样的灾祸发生,而天灾人祸一旦发生,就必然会有大批的人死。
所以实际上,每一年都有灾民,每一年都有乱民,每一年都有暴民。区别在于,他们的人数多少和影响范围多广。
无论帝王怎么做,都无法阻止这些事的发生。你应该也听过一句话,兴百姓苦,忘百姓苦。
无论是兴是亡,是丰收还是饥荒,百姓都苦。这是为什么呢?”
齐月盈:“因为贪/官污吏。无论是太平丰收,还是饥荒瘟疫,贪/官污吏都不会停止盘剥百姓。所以百姓苦。”
元冽点头,“所以,百姓的痛苦太多了,水面就会掀起滔天巨浪,然后舟就翻了,皇帝就掉下水淹死了。但百姓既然一直都是在痛苦中,为什么有时候有滔天巨浪,有时候就只能溅起点微不足道的小水花呢?”
齐月盈眨了眨眼睛,有点想不明白了,“为什么?”
“因为朝廷治理贪官污吏的速度和程度不同,所以百姓的痛苦程度也就不同。其实每一年,但凡有灾荒,朝廷都会拨下去足以赈灾的粮食和银两。因为朝廷和皇上都怕这条船翻,所以不会不给。
但拨下去之后,能有多少送到百姓手中,不好说,看运气。
有些时候,朝廷与地方官员贪腐程度轻,层层盘剥之后,还能有一部分送到百姓手中,让多数的百姓不至于饿死,那么结果就是溅起点小水花,纵使有人作乱,也掀不起风浪。
有时候,从朝廷到地方的官员全都是些脑满肠肥贪婪无度之辈,层层盘剥之后压根就没有粮食送到百姓手里,大批的百姓没有活路,就会掀起风浪,这时候如果处理不妥当,就会翻船,但翻船的根本原因不是作乱的百姓,而是官员。
所以啊,简而言之,面对这种问题的时候,你只需要按部就班的让朝中大臣去处理就好。你不用管过程,你只要看结果。
如果结果只是点小水花,就不用理。
如果结果是掀起了风浪,就该杀杀,该抓抓。不止是杀官员,连带着作乱的民、匪、商、兵,一起杀。
都杀干净了,乱子也就没了。不用担心民心向背这种东西,民心是会被左右,被煽动,被主宰的。”
果然很像是元冽的作风,干脆利落,全杀了了事。
齐月盈又问,“那如果风浪太大,压不下去了呢?”
“那也是因为官员出了问题。是地方封疆大吏借着机会,煽动百姓,趁机作乱。如果没有封疆大吏或者藩王勋贵参与,风浪是不可能掀的太大的。
就好比这大周江山吧。他们萧家的皇帝一个个不务正业,昏聩懒政,朝廷吏治腐败,百姓民不聊生。但你仔细想想,不算外敌的话,真正能够颠覆萧家江山的都是什么人呢?
地方百姓中振臂一呼的英雄豪杰?
从来不是。
真正能够颠覆萧家统治的人,是藩王、是权臣,是武将。例如曾经的安王、康王、刘焦、以及你父亲。
现在因为北狄人南下,夺取了萧家的半壁江山。不然的话,再要不了两年,这江山也会落入齐家手中。
这和有多少造反的百姓有关吗?
没有的。
而藩王、权臣、武将,他们本身就是朝廷的一部分,是这条船上的木板钉子,帝王掉下水了,是因为这条船本身出了问题,而不是船下面的水出了问题。”
齐月盈眨了下眼睛,有些听懂他的意思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其实我与其想着怎么治理百姓,不如想着怎么治理官员?”
“是啊。你高居庙堂,离百姓太远了,鞭长莫及,根本治理不了。治理百姓是官员的事,你只要治理官员就好。
同理,怎么治理天灾人祸,也是官员的事情,他们有经验,有能力,有职责,本来就是该干这个的。
你不需要为此发愁,你只要耳聪目明,让他们彼此之间互相监督,互相制衡,循环往复。
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就替换惩处相应的官员,防患于未然。
差事办得好,就奖赏他们,差事办的不好,就抄家灭族。
你只要玩弄好赏与罚这两件利器,至少大周江山就不会在你手里亡了国。”
齐月盈重重的点头,“受教了!所以这第二摞奏折,也不是我该发愁的,我看看,知道个大概,然后让内阁想法子处理就好。”
“对。”
“可内阁赈灾的章程拟定出来了,但国库却没银子没粮食,怎么办?”
“那是户部尚书的问题,让内阁找他去要。”
“户部尚书也哭穷说没有呢?”
“那他这个尚书就做到头了呀。”
齐月盈不自觉的单手托腮,“那若是朝廷就是哪里都挪不出银子了呢?”
“宰猪啊。银子和粮食又不会凭空不翼而飞。百姓们每年都纳税交粮的。”元冽说的顺理成章。
“宰猪?”
“就是那些贪官污吏和世家大族还有地方豪强啊。看哪个更肥就宰哪个,杀一头猪,就能吃好长一段时间呢,这也算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了。”
齐月盈听完,拍手称快,“的确如此!元冽哥哥高明!”这世间所有的资源都不会平白无故消失的,不在东边,说不定就在西边,不在西边,说不定就在南边,总不会不翼而飞的。
银子粮食不在国库里,就肯定是在某些人的私库里,而手握生杀大权的帝王,只要在需要的时候宰几头猪,就足以解燃眉之急。
死掉的官员自然会有新人补上,新人中,也还是会有贪官污吏,贪官污吏养肥了自己之后,也还是会被杀,这就是个循环往复的过程,没有终点,没有终结。
这些道理并不深奥,但若想彻底吃透,并运用到治国治世之中,她还需要时间去参悟掌握。
但竟他这一番点拨,她确实觉得前路清晰了不少,也轻松了不少。
好吧,第二摞奏折也被他推到一边去了。
“这第三摞,是报喜的,也就是表功的。一些官员总是会想尽各种办法,吹嘘自己治下的地方又出什么祥瑞啦,好事啦,政绩啦,自己给自己歌功颂德,然后顺便跟朝廷要升迁,要表扬,这种多半夸大其词,自吹自擂,也用不着你多费精力。让内阁去核实,有则嘉奖,没有就不用理会了,浪费精力时间。”
“这第四摞,是告状的,谁受委屈了,谁挨欺负了,官员各自为政一方,有时候也和居家过日子一样,难免磕磕绊绊,因利益而产生纠纷。一般都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对谁错你都不用理,你只看他们告状的内容对朝廷有没有害,如果无害,就各打五十大板,如果有害,就极早将危害掐灭。至于是非对错的问题,不是有东厂吗?还有刑部和大理寺,让他们去查,去核实,你只对着折子上的只言片语,也很难判断出谁真谁假,就别为难自己了。还是那句话,看个结果就好。
冤假错案一定有,还不少,但拨乱反正也不是你的职责,你只要保证整个朝廷平稳有序的运转,就足够了。”
“第五摞无法归类,都是些乱七八糟的杂事,但也不甚重要,闲来无事可以看看当解闷了,累的话就不用理会了。”
他简明扼要的这样一归类,一分析,她忽然就觉得看折子也不难了。
“元冽哥哥,你好厉害啊!”她由衷的赞叹。
自他归来之后,一直都是身心破碎的虚弱模样,以至于她都忘了,他是这世间绝无仅有的强者之一啊,在她眼里错综复杂的事,在他眼中,可能信手拈来,不费吹灰之力。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真的好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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