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鼎在半道灭口数千伤兵时,陈恒还在清风寨上,抓紧修缮防御措施。大战在即,大家能不能活下命来,就靠手头这些设施。
好在民夫们虽不善舞刀弄枪,对挖沟壑、布箭垛等差事倒是熟练的很。事关所有人的身家性命,由不得大家不尽心尽力。陈恒留了王二等一干军卫在寨上监督细处,自己则回到义气堂上,应对着文官们的抱怨。
这批人都是读书人,见识也有些。自然能看出山寨的地利,可想到史鼎万一反叛,自己面对的就是数倍的敌军。拿一帮民夫去打正经官兵,哪怕是守城战也叫人心慌害怕。
终于盼到陈恒从外头回来,他们可不一股脑涌上来,围着陈恒劝道。
“大人,趁现在时间来得及,我们先绕路下山跑吧。”
“对啊对啊,大人。用兵打仗那是泥腿子干的事情,我们……我们……留待有用身,将来济世安民,再报社稷君恩岂不美哉?”
“之前数万贼匪在此,都挡不住朝廷军马。大人何故要以卵击石,只要大人肯点头后撤,我等愿一同上书,向陛下言明大人的难处,绝不会让陛下怪罪大人。”
几番乱糟糟的丧气话听下来,陈恒心中如何不明白众人的担忧。可是事到如今,再想着下山跑路已经为时晚矣。
再则说,若不堵住史鼎等人东进的路。致使社稷震动,引得天下大乱,到时还有何处是安居的净土呢?
“我意已决。”陈恒坐在首座上,仍是沉稳的出声道,“我也知道诸位大人心忧难安,如今大战在即,念在同僚一场,我且告诉各位。后山处,有一条小路是之前贼匪留下的退路。”
听到陈恒这般说,堂内的不少文官,已经面露喜色,眉眼微翘。
“今夜我不会留人把守,若有人有心离去,大可趁着夜色循路下山即可。事后,陈某若是侥幸得胜,亦不会向朝廷检举失职之人。只是……”
陈恒暗暗记下几个喜上眉梢的文官,无论这些人最后走与不走,都已不堪大用。
“只是过了明日破晓,谁再轻言退军投敌。别怪陈某以军法处置,先斩下他的头颅,挂在城墙上以儆效尤。”
正巧腰上配着长刀,陈恒一撩红袍,拔出三尺长刀,怒目红脸的转身,直接劈在身侧的长桌上。好在他知道自己的武力值有限,没去寻什么坚硬处劈砍,免得闹出笑话。只借着刀锋,顺势砍下长桌边角处。
效果虽是差些,好在声势看起来挺能唬人。瞧着陈恒这般拔刀威吓的模样,众人不敢言语,忙嘤嘤几声,又沉默下去,只相互使其眼色。
陈恒也不愿多为难他们,只摆摆手示意文官们先退出去。自己则独自坐在大堂中,等着信达、王二等人的回禀。
约莫过了酉时,天色已经完全入夜。信达和王二信步入内,忙向陈恒禀报起各项进度。听到外头的民夫办事都很用心,陈恒甚是欣慰的点点头。
想到这三万人,就是自己最后活命的依仗。堂上的陈恒忍不住关心道:“民夫中可有迷乱军心之言?军中气势,可堪一战?”
被鲁应雄特意留下来,王二就没抱着活命的打算。听到陈大人的问话,他暗道:秀才领兵,果然万事不成。一群田里种庄稼的汉子,谈什么军心可用?
王二下意识轻笑道:“大人,怕是难矣。”
信达这辈子都在陈恒身边转悠,如何看懂什么叫军心可用。可王二是军中旧卒,什么样的人能打仗,什么样的军心足以克敌制胜。他虽不能说个明白,看却是能看得懂。
等到王二把民夫私下的惊慌失措说个大概,陈恒亦是听的直皱眉。这样不行啊,若是人心畏战怕战,哪怕有十成的地利,只怕也发挥不出五成。
见陈大人陷入沉思,王二带着些许嘲弄的语气,半问半奚落道:“大人可有什么神鬼奇谋,能一夜之间安抚人心?”
陈恒闻言,也不着恼。毕竟是自己带他走上这条绝路,又有鲁应雄用王二一家老小作保。陈恒对王二还是有些信任的,更愿意花些力气安抚此人。
想到这,他大大方方的撑开双手,搭在两侧扶手上,甚是沉稳道:“倒真有!王统领看好即可。”
用一句话应付过去,陈恒和和气气送走他后,就跟信达一起愁眉苦脸的坐在堂内。信达是自己人,眼下更只想着如何保下哥哥的性命。
真到寨门攻破的时候,不管二哥说什么。自己也得一槌头敲晕他,向叛军投诚才行。
“你若是想让我遗臭万年,还不如现在一刀杀了我。”
听到陈恒一言道破自己的心思,信达讪讪一笑,赶忙摆手道:“二哥说笑了,我在替二哥想法子呢。”
谁知陈恒却道:“办法我有。只是还需要些可靠的人手……”语调渐低,陈恒反复思量后,才出声问道,“民夫中可有扬州人士。”
“有的,还有不少呢。”信达忙点起头,军中民夫多是来自江南各地,平安州本地百姓又占去一部分。莫说二哥要找几个扬州人,就是找金陵、苏州的人,营里也是多的是。
“甚好,你一会去挑几个帮手来。且按我说的这般做……”关键时刻,还是得用自己的乡党。陈恒拉过信达,对着自家手足一番耳语。后者不住点头之余,脸上又露出几分怪异之色,小声道:“这,能行吗?”
“不必管这么多,先照我说的去做。”
“是。”
信达得了令,忙在昏暗的灯火下,折身离去。
……
……
翌日,天光明媚。考虑到史鼎、水溶等人速度再快,也要两日后才能围住清风寨。陈恒一早就命一队民夫出城砍树,这些木材既可以用来修缮,也能减缓敌军以后修建破蒙车的速度。
这队民夫出山寨时,还是胆战心惊的很。深怕某棵树后,会突然跳出几个贼人,一刀剐了自己。如此心态下,若不是有王二从旁看护盯梢,说不好就要当场跑走几个人。
“动作快,磨磨蹭蹭的做什么。”王二看的也是着急,现在出山寨是多冒险的举动。命就一条,真要没了,谁不说一声可惜。
民夫们无奈,只会怏怏的拿起斧具,一下一下的砍在树上。大概忙上几刻钟,突然有个民夫慌里慌张的窜到王二面前,急切道:“大人,大人……”
王二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当即拔刀喝问:“可是有敌兵?”
“不是……不是人。”这民夫语无伦次道,“树上……有古怪。”
这话听的实在莫名其妙,王二深深皱紧眉,若不是陈恒严令不准打骂民夫,他这把刀就该落在对方头上。
“神神叨叨的,带我去看看。”
王二起身,推了民夫一把。两人并作一道,快步来到民夫口中的古怪地。见到民夫颤颤巍巍的伸手指向树干上,王二打眼一瞧,只见树上写着‘天公助陈,凤凰出山’的黑字。
真是邪了门了,谁闲着没事在树干上写字啊?王二心中嘀咕一句,暗骂着民夫没见识。自己疾步上前,拿起亮白长刀,三两下就刮下树皮。
可他不干还好,他这么一做。撕下的树皮后面,在洁白中带点青色的树干上,那两行黑字更加清晰可见。
“这……”王二自己也是傻眼,他本以为是有人恶作剧,将墨水写在树皮上。怎么这行字,能直接透过树皮浸在树身上??
王二实在弄不明白,又拿起树皮检查一番,见上面也没有刀刻的痕迹。一张树皮更是完好无损,丝毫不见破损的痕迹。
王二下意识逼问起眼前的民夫,“是不是你偷偷干的?”
这民夫自己都已经吓破胆,一边摇着头,一边慌张解释道:“大人……我……只认得几个字……我也不会写字啊。”
这就怪了,王二还在纳闷。又有三五名民夫跑来寻他,说自己那处也有古怪。王二过去一看,树干竟然还是‘天公助陈,凤凰出山’的字样。照例是撕下树皮,仍是两处完好无损,偏偏这黑字竟能做到入木三分。
人啊,最怕自己吓自己。谁也不敢妄议神鬼之事,王二把困惑压在心底,只吩咐众人继续砍树。
“大人,那这些带字的树,咱们是砍,还是不砍啊?”
王二自己也是犯愁,这等神乎其神之事,他……他也没那个胆子拍板啊。沉默半天,他只好嘟囔一句,“先绕过它们,砍别的再说。”
“是是是,小人都听大人的。”民夫早被此事弄得六神无主,听到这话,哪里有不同意的道理。
……
……
等到这批人赶在午前回营,不过半个时辰,山寨内就已经流言四起。有人喜道:咱们的大人刚好姓陈,这是老天爷要帮咱们呐。又有人冷嘲热讽:必然是叛军中有个姓陈的大将,天老爷啊,是叫我们抓紧投去对面。
两方人谁也说服不了谁,吵来吵去之际,倒让数万民夫都知道这桩奇事。有文官得知此等此事,担心闹下去人心涣散,忙过去找陈恒出来主持大局。
谁知这陈恒却不以为意,还当众将这位文官斥责一顿。若非信达出来求情,当即就要以‘扰乱军心’之罪问斩。
被陈恒这么一搅合,营里讨论此事的人当即少了许多。不过明面上没人说,私底下是怎么样,就没人知道了。正所谓堵不如疏,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才到了晚霞时分,见营内的议论有越演越烈之状,许多选择留下了的文官更是担忧不已。这批人决定不再袖手旁观,忙集合到一处,劝陈恒不管是真是假,先出面安抚人心为好。
这次来人甚多,陈恒无奈之下,只好鸣军鼓唤人,将所有民夫召集到寨门前。换过一身红衣的陈恒领着几人上到寨楼,对着底下黑压压的民夫道。
“今日本帅亦听闻些许奇事,本帅不知道此事因谁而起。只是大战在即,再有人妖言惑众,下场就跟此树一样。”
陈恒一摆手,当下就有王二一干护卫,将数十根砍下的树干立在众人前。几万人争相探头,在晚霞的余光中,更将树上的黑字瞧个分明。
陈恒却不等他们反应,直接下令砍树。信达、燕小二等人接了军令,忙提刀下来,众目睽睽之下,一刀刀劈在树干上。
破碎的木屑飞舞,可无论他们怎么砍,几十根树干上的黑字,照例清晰可见。
众人见此,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当下就有人跪在地上,不住磕头道:“天公莫怪,天公莫怪。我们大人是个后生儿,他不懂事,老天爷别计较。”
陈恒瞧到这个阵仗,更是气恼万分。直接在寨楼上跺脚道:“用兵打仗,岂能轻信什么神鬼之说。”
陈恒当即拔出刀,直接放言道:“我等为王者之师,保境安民,奉旨在此抗敌。以护山东、两湖、江南百姓民生。若真是有天公相助,岂有助纣为虐的道理。”
一番激动的言辞过后,越说越气的陈恒,直接挽起袖子道:“你们既然觉得有天公显灵。左右,速取笔墨纸砚来。”
信达一听,忙从一旁端来备好的家伙事。又有放下刀的燕小二,端着一个水盆走到大人面前。陈恒先是净手,再用毛巾擦拭掉手上的水迹。许是觉得不够干净,他又特意把双手用力在衣服上拍打几下。
等到确认无误,陈恒又用白净整洁的双手,拿起一张无纸的白字,给底下的民夫们观看一番后。他才边提笔边念叨着:“若是天公有灵,就请助我等破敌,旗开得胜,保家卫国才是。”
一套套冠名堂皇之词,不要钱的抛出去。陈恒写完字,又把纸张拎起来给众人相看。见其上写了个‘天’的字,民夫们无不屏住呼吸,连之前的议论声都听不到,只想看看大人接下来的举动。
陈恒也不理民夫,只举着白纸,对着老天爷求问道:“老天爷,您若是真有灵,就展示些天意给我等下民吧。”
说完,陈恒对燕小二点点头,后者忙递上来一盏油灯。陈恒把纸往火苗上一送,在众人诧异的惊呼声中,白纸很快被大火吞没。
眼见白纸就要在指尖燃烧干净,陈恒强压住指尖传来的刺痛,两手合十一拍,当着所有人的面,对着东边的方向不住作揖。
如此三拜后,直起身的陈恒稍等片刻。见天地间没有什么异动,陈恒才轻笑道:“尔等可看见,所谓的神鬼之说,纯粹是子虚乌有。”
说完,陈恒松开手,对着掌心的灰烬一吹,放任这些灰物飘散在风中。
底下的民夫,自然是失落者甚多。又被陈恒狠狠泼了一盆冷水,心情更是丧气的很。陈恒正欲鼓舞人心一番,突然有人指着半空中飞舞的纸屑道:“是天,是老天爷啊。老天爷显灵了!!!”
瞧他喊得如此大声,众人下意识看向天空。果然见到一块灰烬,在柔软的晚风中,不紧不慢的飘着。
有目力好的民众,忙瞪大眼睛看去。更见到灰烬的模样,竟然是个天字。
“老天爷显灵,老天爷显灵啊。”
“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保佑。”
“老天爷圣明,老天爷圣明。”
见刚刚还站立着人,又跪倒一大片。陈恒惊疑之下,在寨楼上连连道:“我不信,我不信。”
如法炮制又写了数张白纸黑字,陈恒照例对着东方连拜三下,松开手一吹,又是一个个天字接连飞出。
到此,就是再不信的百姓,也是信的五体投地。只因飘下的天字,被有心人捡起,用手一摸,纸上能明显感觉到烈火过后的余温。
这还说什么,必然是我们的陈大人,被老天爷庇佑着呢。
“大将军有天公相助,我们必然能旗开得胜。”
也不知道是谁带的头,转眼间这样的呼声,就传遍山寨各处。
陈恒见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其中,只好无奈道:“本帅原也是不信的,只是看到这个,我不信也是不行了。”
说完,他对着民夫亮出双掌,只见掌心处各有一个‘天’字。
刚刚净手的流程,众人都是看在眼里。陈恒掌心干净的都能直接擦屁股,见到这副景象,民夫们更是欢呼不断。原先跌到谷底的心情,顿时又高高扬起,好似三月里的纸鸢一般,在心中飘扬。
在众人雀跃的期盼下,陈恒再次对天公行礼,大声道:“既有天公相助,等到我们得胜回乡。必然要广开香火,好生祭祀拜谢神明。”
如此诚心之言,又见一军主帅亲自撩袍跪地,朝着天公行三拜大礼。底下哪里还有站着的百姓,统一跟着大人三拜之后。大家再看向上头的陈恒,目光中已经带着说不出的敬畏。
……
……
在信达和燕小二的护送下,陈恒一边谢过热情难却的百姓,一边快步回到大堂内。又把赶来打听情况的文官打发走,等到周遭安静下来,信达才快步上来,拿出药膏看着陈恒起了水泡的手掌、指尖。
“这回去让嫂嫂看到,怕不是要心疼死。”信达一边帮陈恒擦药,一边又问道,“哥哥是怎么想到这方法的?”
“当年田单破齐,宗泽抗金,都用过类似的方法。前人明珠在前,我只是邯郸学步罢了。”陈恒吃疼之际,又苦笑道,“枉我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此时此刻,竟然只能想到上香求神。”
想到多年后的青史上,记着连中三元的状元郎,当众开始装神弄鬼。陈恒除了苦笑,只盼着后世的读书人,别对着课文喊自己一声‘神棍’就好。
“呸呸呸。”信达听到这话,忙吐了几下口水,对着陈恒道,“天公在上,兄长还是少妄言的好。说不好,咱们真有天公相助呢。”
信达也说不上来,只觉得刚刚的陈恒,领着一众百姓朝东方磕头时,身上有股说不出的严肃和庄重。那股威势,远远甚于公堂上的陈大人。
“也对,也对。”陈恒一听也是,忙对着头顶歉意道,“老天爷莫怪,老天爷您大人有大量。小子此番装神弄鬼,只为护天下太平,还各州百姓一个安宁生活。”
如此说完,信达才问起陈恒如何做到此事。后者这才笑着解惑道:“烧纸成字最是简单,只需用蜜糖写一个天字在掌心和纸背,等火刚刚烧着之后,合掌一拍,字自然成型。”
“那入木三分呢?”
“用马尿,炭灰,塷砂三样一起研成末,和入墨里,写字在木头上,能够透入木头里三四分深呢。”说完这话,陈恒又笑眯眯的补充道,“就是用它写在石头上,也能透入石头里一分多。”
信达听的失笑,忍不住问道:“这也是二哥从书上看到的?”
“哪儿能啊。”陈恒摇摇头,“是二叔的茶摊子上。”像是想起幼时的趣事,他不禁露出追忆的神色,语气幽幽道,“二叔的茶摊子多的是南来北往的旅客,偶有些奇人异士路过,我就请他们喝杯茶,听听他们讲讲天南地北的趣事。”
听到陈淮津的名字,信达鼻头一下子泛起酸气,他低声道:“要这次能平安回去,我们回家看看吧。二哥,我想爷爷奶奶了。”
“嗯。”陈恒点点头,亦是感伤道,“我也想他们了。”
两兄弟相顾无言,只好压下对家人的思念,转而聊起旁事。
“你年纪也大了。你嫂嫂之前跟我说过,等你这次回去,要给你安排个媳妇。我们想了半天,倒觉得有个人选,实在是……”
信达一听,哪里还顾得上追忆家人。直接红着脸起身,边跑边道:“二哥莫惦记我,还是紧着自己生娃才是。我还等着当叔叔,给小侄子当马骑呢。”
见他溜的如此快,陈恒也懒得再抓他回来。反正这事,他自己说了也不算。家里有黛玉呢,她拍板订下的事情,岂有信达推脱的可能。毕竟长嫂如母,何况对方亦是个机灵懂事的女娃,实在般配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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