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
新律令颁布的过程, 不算太顺当,也不算太纠结,在春闱快放榜时, 朝堂上的争吵声, 总算小了下来。
太阳底下无新事,因为春闱张榜, 新科进士即将出现, 让铆足劲反对新律令的官员们后知后觉发现, 如果按照新律令,就有许多官员要倒大霉,空出的肥差,需要有人填补。
政事堂与圣上,大半的尚书都默默支持之事, 他们再继续反对下去,讨不了好且还不算,连摆在眼前空出来的官职,都会失之交臂。
为官为宰, 乃是所有读书人,乃至官员的梦想。
大周的政事堂, 起初有五个相爷, 到了如今,政事堂大多都在三个或者四个,如今只剩下了两个。
相爷的位置, 实在太过诱人, 加之六部的侍郎空了好几个, 新律令是与海运漕帮陆运有关, 以后实施起来如何还难以说清楚, 还不如抓住眼前能得到的实际权利。
程子安将官员们的所作所为看得一清二楚,王相也很是感慨,这天琼林宴上,他看着殿上意气风发的新科进士们,不禁疑惑地问他:“程尚书,你只怕早就料到了吧?”
琼林宴的饭食观赏大于品尝,不过春日的花朵,几道花做的点心还算美味,程子安正在认真吃,听到王相没头没脑的问题,随口问道:“料到了什么,可是贡院没有鬼,是人心里有鬼?”
春闱顺当举行,新贡院里面宽敞舒适,令考生们赞叹不已。
事前关于贡院的种种传闻,不攻自破。贡院前开考时闹出的事,明相更洗不清干系了,反正他已经在牢狱里,再多加几条罪证也无关痛痒。
王相望着程子安面前食案上空了的碟子,无语了片刻,取了自己面前未动的紫藤花卷递过去。
程子安最喜欢吃紫藤画卷,酥香脆,淡淡的紫,色香味俱全,笑着道谢后接了过来,听到王相问他:“空出的官职。你早些抛出来,就无需天天与他们起争执,真是吵得人头晕。”
程子安哦了声,笑道:“原来是这个啊。无论反对,亦或是赞同,都要让他们说话。一言堂才是最可怕之事。”
王相怔住,程子安朝他颔首,甚是慎重其事重复道:“让他们说话,死不了人。天底下,再找不出比一言堂更糟糕,更可怕之事!”
他们的座次离圣上近,王相神色若有所思,下意识朝圣上的方向看去,恰好圣上见到他们在说话,也朝他们看了过来。
两人目光相对,王相眼皮没来由颤了下,赶紧微微垂首回避。
一番热闹喜庆之后,琼林宴散了,圣上最近心情畅快,略微吃了两杯酒,整个人精神极好,召了王相王相程子安以及吏部,刑部大理寺几人前去御书房议事。
众人上前见礼,圣上抬手赐了座,笑道:“大周的新律令已推出,段尚书与姜尚书,你们速速将漕帮的案子版妥当。程尚书,夏粮征收在即,海运的部分,你要抓紧些。”
几人一起领命,程子安念着海运多年,此时听到圣上的旨意,心里还是百感交集。
晚了啊,晚了好些年!
不过,亡羊补牢,能补救一二,就不算太坏。
程子安以前已经与圣上商议过建码头之事,此时他大致讲了,道:“明日我会将详细的计划呈上,请圣上过目。”
朝臣无人不知,只要是程子安提出的计划,一定有详尽的解释,没半句废话,朴实,缜密,周全。
程子安领着户部,对户部有几个钱,他最清楚。建码头所需的银子,他早已有了打算,去向民间的富绅筹措。
几人听罢,对程子安的心计,又有了新的认识,无不叹服。
新律令的推出,可以说与遏制漕帮,打通海道密切相关,且环环相扣。
漕帮倒台之后,海道要是打不通,大周的漕运就会陷入瘫痪。
海道的快速打通,在于利。
官府一旦参与进去,不但帮不了忙,还会拖后腿。
因为,修建码头的利,着实太过丰厚了。
新律令的推出,官员敢伸手,杀一儆百,想要完全杜绝不大可能,至少能震慑住七七八八。
再加之修建放给民间,官府与参与进来的商户互相牵制,商户想要早些见到利,无需朝廷担心,他们自己都会加快进度。
圣上再看向吏部萧尚书:“今年新科进士,吏部的安排,你要先多加考量,如何派官,要经过与政事堂的商议之后再定。”
萧尚书心中苦不堪言,面上不显,嘴里恭敬应是。
新科进士近两百人,要是每个差使都要与政事堂商议,不但他这个尚书要忙死,而且他的权势,等于被削弱了。
萧尚书目光从王相与何相身上扫过,脑中顿时灵光一闪,道:“圣上,政事堂如今只余王相与何相,臣恐两位相爷忙不过来。”
圣上垂下眼皮,唔了声,道:“你且先去安排,王相与何相他们自信会妥善安排手上的差使。”
王相与何相见状,齐齐起身应下,萧尚书摸不透圣上的打算与安排,只能先勉强跟着应诺。
略微说了几句话之后,众人起身告退。何相拉住程子安走在了最后,凑过来低声问道:“程尚书,先前圣上的意思,你听见没有?”
程子安不与何相兜圈子,轻轻点头道:“我听见了。”
何相顿了下,皱眉道:“那你以为,圣上是何意?政事堂如今只剩下我与王相两人,圣上究竟有意谁为相?”
程子安笑道:“政事堂有你们两位,已经足够了。”
大周看似疆土广阔,总的来说太过落后,朝臣加上百官胥吏,几个皇子还要参与进来,已经是冗官冗兵的状态,政事堂两个相爷,已经足以应付眼下大周的格局。
政事堂添加相爷之事,圣上早已与程子安提过,他提出了冗官的现状,言外之意,政事堂无需再添加人。
相权会分君权,圣上当然乐意见到多几个相爷,分散相权。
但是,相爷过多,也会造成君权的分散,毕竟相爷多了,意见就多。
究竟是添人还是保留现状,圣上还未拿定主意,打算先拖延一阵,观望之后再议。
何相摊手,道:“我反正无妨,说实话,朝堂议事,要是都与你这样,少废话,少吵架,干脆直接只说正事,政事堂哪怕只有两人,都轻松得很。”
程子安失笑道:“人与人不同,哪能事事顺心,要求他们都一样,何相,我这里有个主意,兴许能帮到你一二,让你们能省许多事。”
何相眼睛一亮,立刻拉住了程子安,道:“走走走,去政事堂,你给我与王相仔细说说。”
程子安看着天色,道:“我还有许多事了,今朝我要早些回府,阿爹阿娘他们来了京城,今朝应当到了。”
程箴与崔素娘年前去了青州府,带了阿乔与她的女儿一起离开,他们一行再回了一趟明州,因为有幼童同行,路上走得很慢。
前些时日程子安接到了程箴的信,算着时辰,他们今天无论如何都会到京城。
许久未见父母,程子安很是想念,他也想见到阿乔,当年那个温婉爱笑的小姑娘,如今不知被这该死的世道,折腾成了何种模样。
何相依然紧紧拽住程子安的衣袖,笑道:“令尊令堂到京城了啊,喜事喜事,过两天我来你府上,带上好酒好菜,向两位赔罪。走走走,还早呢,不会耽误你的功夫。”
程子安无法,被何相拽去了政事堂,王相在值房里见到他们到来,笑问道:“何相,你有什么大事,将忙得不可开交的程尚书抓了过来?”
何相放开了程子安,振振有词地道:“程尚书是来给我们两人出法子,让我们办起事来,能轻松些,王相,你的好茶叶呢,快些拿出来招待程尚书。”
王相怔了下,白了何相一眼,道:“是你想我的好茶叶了吧?”
话虽如此,王相还是前去拿出了今年的新茶,亲自坐在红泥小炉边煮茶,好奇问道:“不知程尚书有甚好主意?”
程子安难得谦虚地道:“好主意倒谈不上,拙见而已。政事堂眼下只有两位,我以为,政事堂不如制定规矩,比如议事时,先要提交要点,或者先由你们两位提出要点,只讨论要点之事,其余一概无关的闲话,皆不允许在议正事时说。且,对于所议之事,可赞成,亦可反对。反对者,要提出自己的见解与主张,合理且可施行,不能只反对。唱反调最容易不过,说句难听的话,就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非蠢即坏。”
何相拍手称快,高兴地看着王相,道:“我觉着此举甚好,简直是太好了!朝堂上骂架打架我喜欢看,热闹嘛,比看戏还要精彩。只说废话就讨厌了,还有好些官员不说人话,不做人事,只扯着嗓子反对,让他去拿主意,他又拿不出来,拿出来的也是可笑得很,连我这个粗人都知道行不通,真不知他们是蠢,还是故意使坏!”
王相听得无语,何相能做相爷,他粗归粗,脑子却很是灵光。他一直以粗人自称,嬉笑怒骂,比起自己对着百官,要绷着面子保持斯文爽快百倍!
程子安的建言,王相也觉着可行,他点着头,心里却想到了另一边去。
先前看圣上的意思,好似不准备添补相爷。莫非,圣上是将这个位置空出来,留给了程子安?
程子安的资历,如政事堂尚浅是一回事,眼下的户部,着实离不开他。
要是程子安此时升入政事堂,户部的革新,估计就成了一纸空谈。
程子安叹息了声,道:“想法在于执行,再好的想法,若是执行中出了差错,结果就完全不同了。两位不是外人,我也就不瞒两位了,是我向圣上提了出来,吏部选官派官,要由两位最终拍板。吏部的权势太大,每次选官派官,没背景之人,再有出息,也休想被委以重任。履历上写着三代,祖父是谁,父亲是谁,生在名门望族,还是在地里刨食,普通寻常耕读之家,这里面的关系,实在是太大了。出生就几乎定了一辈子的事,寻常人能有几个能翻身?朝臣们随便点两人出来,拐一道两道弯,就能找出两人之间的关系。”
他抬手,在面前缓缓,极力画了个大圆:“太大了,大得已经成了危害。我知道想要全部拨开,无异于白日做梦。我敬重两位的品性,将此事交由两位,能给那些有才的贫寒读书人,一个机会。给已经僵化的大周,带来些新的活力。”
说着,程子安站起了身,拱手深深作揖下去:“拜托两位了。”
王相说不出什么心情,赶紧起身避让,回了半礼。
何相与王相一样,心里滋味万千。当年的郑相,在大牢之中的明相,他们两人在结党营私上,远超他们做正事的本事。
若非当年有程子安的帮助,他这辈子,在兵部尚书的位置上也就做到了头。
何相紧随王相起身,深深作揖下去,还了一礼。
王相斜着何相的动作,一时没有做声。
程子安与他们说了些吏部的事情,尤其是章尚书要致仕,工部尚书的接任人选,要听从章尚书的建议。虽先前与圣上提过,程子安还是托付给了王相何相,多一重保障,一定不能被那些朝臣官员搅黄了。
何相咦了声,不解问道:“你是工部出身的官员,工部的尚书,你应当比谁都关心,有你在,谁能搅黄了这件事?”
程子安道:“大周各地的码头,我琢磨了舆图,已经有了大致的打算,有几个不缺定的地方,我打算亲自去走一趟。在京城只看账目,听从各州府的奏报,肯定不如亲眼所见。这一趟出去,早的话,过年前能回京,晚的话,就要到明年了。”
王相惊讶了下,道:“夏秋收赋税时你都不在,户部岂不是得乱了套?”
程子安道:“王相放心,账目在,粮食在,库银在,户部乱不了套。无论底下的州府,还是户部的那些人敢动手脚,正好自投罗网,秋后算账也不迟。”
何相紧皱着眉头,道:“要是需要紧急赈济,向户部请款无人做主,岂不是耽误了大事?”
程子安笑道:“关于紧急赈济等事,我会做好安排。户部的办事规矩,就是以紧急且重要为先,重要次之,非紧急重要排在最后。户部没钱,我出去,是为了开源,这也是紧急且重要之事。说到底,我还是不放心底下的官员。海运之事,利在千秋,基石一定要打好,绝不能由他们糊弄了过去。”
王相听得频频点头,喃喃念道:“紧急,重要......这个法子好。只程尚书,你的紧急重要,可以什么为准?”
程子安义正言辞道:“当然是以民为准。圣上爱民如子,天下百姓,都好比是圣上的骨肉,谁敢伤到圣上的骨肉,那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狡猾!
王相眼角抽搐了下,何相咳了两声,盯着小炉假装忙碌,挥舞着手臂叫唤道:“王相,水滚了,你快冲茶!”
程子安吃了两杯茶,不客气将王相的半罐子新茶,与何相一人分了一半。
王相气得黑着脸将他们赶了出来,“走走走,又吃又拿,以后莫再来了!”
何相与程子安捧着茶叶走出来,萧尚书正好赶来,程子安与他见了礼,见他一脸郁色,施施然离去。
靠着出身血脉定前程的规则,到了后世仍然没打破。
但是,他程子安既然到了大周,就偏不信这个邪,定要狠狠撕开一条缝!
回到户部,程子安唤来方寅,分了一半的新茶给他,再手把手,不厌其烦教他,仔细安排交待了户部接下来的差使。
天色很快暗下来,到了下衙的时辰,程子安将手上的事情一丢,收拾了下就出宫回了府。
暮春时节,正是一年繁花似锦时,锣鼓巷里清幽,饭菜的香气,伴随着花香袭人。
程子安的骡车刚进了门,老林上前帮着莫柱子牵缰绳,他跳下车,就看到程箴背着手在海棠树下转圈,他奔上去,喊道:“阿爹!”
程箴含笑打量着他,道:“回来了?怎么瘦了这么多?”
程子安伸出胳膊举了举,道:“阿爹,没瘦,是变结实了。等下阿娘说我瘦了,阿爹可要替我辩解一二啊。”
程箴笑起来,道:“你阿娘才没功夫管你,囡囡如今真是可爱的时候,你阿娘成日搂着都不肯撒手。”
程子安与程箴一道往正院走去,问道:“囡囡,可是阿乔的女儿?”
程箴说是,绕过影壁,看到崔素娘怀里抱着一个幼童,低头慈爱地在逗着她。
在崔素娘身边,沉默立着一个瘦弱的女子。
程子安大惊,他要仔细辨认,方才认出,几近苍老如枯藤的女子,是当年宁静美好的阿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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