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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子朱见济夭折后,景帝的日子过得很烦恼。伤心于独子的夭折是其一;焦急于没有另一个儿子可以立,是其二;每天被复储之议闹得头昏脑涨,是其三。他的身体原来就不佳,既忙于国事,又苦受熬煎,不觉已有了积病,拖到景泰七年(1456)十二月间,景帝的病已经很重,但在次年正月时,他还强自挣扎着,要亲自到南郊的斋宫去行郊祀之礼。随祀诸臣看到景帝已经病到这般模样,便又劝他建立太子。把复储改称建立太子,是为了少触忌讳。但虽改了说法,景帝还是给气坏了,竟气到了不能起来行礼的地步,只得把石亨召来,让他代行祭礼了。石亨细看景帝,似已有了病将难起的样子,不觉有了异心,他想,如果趁这机会拥立上皇复辟,那可是个莫大之功,将有无穷的富贵。寻思已定,石亨便在祭毕回京之后,找到他的亲信都督张(左车右兀)、内监曹吉祥等人,暗中商议此事。张、曹二人也觉得这可是个飞黄腾达的好机会,立即表示愿与石亨合谋。他们又去约请太常寺卿许彬参与举事。许彬也认为这将是件不世之功,但又觉得自己老了,无力追随他们,改荐了徐有贞来和他们共事。许彬还说,这徐有贞是个上知天文、下明地理、极为能干的人,一定能有大用。石亨也知道,徐有贞就是在土木之变时主张南逃的那个徐珵,因为那贻笑于人的南迁之议,使他很难做人,为了免受那种影响,他才改成了目前的这个名字。石亨也知道徐有贞极有学问,因而即时便和张(左车右兀)、曹吉祥等一同去找徐有贞。徐有贞那时官为左副都御史,他一听到石亨等人说起他们的计划,立刻觉得这可是一场飞来的富贵,于是竭力为诸人策划起来。他觉得,首先要和住在南内的太上皇接好头,以免声气不通,闹出了误会。这时张(左车右兀)告诉他说,上皇那里已经有人去接洽好了。徐有贞又说,孙太后那里也得有个人去奏知,这个人自然以曹吉祥最为合式。他们相互商议已定,便各自分头去干。次夜,众人又聚集在徐有贞家里,徐有贞先爬上屋顶去观天象,少刻才下来说,“行了,正是这个时候!”那时正值边方有警,徐有贞便命张(左车右兀)以保卫皇宫为名,带兵赶往大内,四更时分,张(左车右兀)带着队伍赶到,此时石亨也已拿到开长安门的钥匙,把门开了,纳入队伍,然后又关了门,以免又有其他人等闯入。那时天色阴沉,行动都在黑暗中,石亨、张(左车右兀)等虽然都是武人,不免也有些怕。他们都问徐有贞:“事能成吗?”徐有贞用“事可必成”来鼓励他们,又催他们快走。他们赶到南内,因为那里的门是紧锁着的,只好毁墙而入。这时上皇亲自举灯出来照看,徐有贞等都伏地叩拜,请上皇登位。这时,早已安排好的御舆已经抬到,众人请上皇登舆,由徐有贞等人挽舆而行。恰好那时天色忽然开朗,星月交辉,上皇已能清晰地看到诸人,还一一问了他们的姓名。来到东华门,守门人拒而不纳,上皇向之高呼:“朕太上皇帝也!”这一声竟惊散了守门人,众人顺利地进入大内,登上了奉天门。上皇登上顺天门后,徐有贞、石亨、曹吉祥等都齐呼万岁向上皇叩贺。他们又去把所有的门都开了,由徐有贞出去,向已经待漏在阙下,等候着朝见的群臣大呼:“太上皇帝已复位了,快来叩贺!”群臣都赶来拜贺,于是太上皇帝复辟的一幕,至此便真大功告成。

这一幕,后来被人称为“夺门之役”,又简称为“夺门”。参与其事者,类如徐有贞、石亨、张(左车右兀)、曹吉祥等人,都成了“夺门功臣”,他们的这种功,便被称为“夺门功”。但是,何以要称为“夺门”,以所夺的哪个门为主呢,这却又有点儿众说纷纭,意见不一。有人以为,所谓“夺门”,指的是张(左车右兀)带兵首先来到的长安门,石亨夺到了那里的开门钥匙一事。有人则以为,要说夺门,应推上皇在东华门的那一声大喝。他这一喝就惊散了众人,那才是先声夺人!然而此说却有个不便处,那便是不知道该算是谁最有功。头功应该只是喝那一声的上皇本人,别人都不大沾得上边了。但是后来论起夺门功来,人数却多到成千上万,单由石亨一人保举而得官的就有四千多人,如果再加上徐有贞、张(左车右兀)等人所保的人一并算起来,最少怕也将达万数了。若说是东华门,如何会这样?又有人说,所谓“夺门”,不过是上皇复辟的代称,不拘什么门,都可以算进里边去,不但是长安门、东华门,就是上皇登上的奉天门,徐有贞所打开的那些门,完全都可以算入夺门的数里。

上皇朱祁镇,虽然已经在奉天门受过了群臣的拜贺,但是还不能算是已经正式登基即位了,正式即位还要等到日中时,在奉天殿上举行,他在所经过的历程中,早已看出来,徐有贞是众人中最有见识、最有才干的人,即位之事要由他来经办才好。因此他在正式登基之前,便已传谕,徐有贞著以原官兼翰林学士,入内阁预机务。

正式登基之后,朱祁镇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命人在朝班中拿下了兵部尚书于谦和阁臣、谨身殿大学士王文。他先把这两个人都下了诏狱,然后才叙夺门之功。太常寺卿许彬、大理寺卿薛瑄,都升任为礼部侍郎兼翰林学士入阁预机务。这两个人在夺门时虽然没有出来做过什么,但他们是上皇困居南内时,便对上皇表示过忠心的人,上皇为了酬报他们的忠心,又素知他们极为干练,所以才有此命。夺门时实际出过力的人中,石亨从武清侯晋封为忠国公,都督张(左车右兀)被封为太平侯,都督张(左车右兀)被封为文安伯,右都御史杨善被封为兴济伯,太监曹吉祥的嗣子曹钦,也参加了夺门之事,由于和曹吉祥的夺门功,他被升任为都督同知。所有这些,都只是初步的封赏,随后不断论功,几乎无日不有大批的人受到封赏。

与封赏同时进行的是对有罪者的惩罚。所有被认为有罪的人都受到了惩处。在朝中,首当其冲的便是于谦和王文。于、王二人被宣说的罪名是,在景帝患病时,他们竟想立外藩为帝。当然,这是给他们硬安上的一个罪名,实际上是因为,他们都是景泰时的重臣。王文为人忮刻,人们对他都颇为不满,而且他还反对过迎奉上皇和复储,所以他被处以斩刑,人们的反响并不大,不过仅有些人认为,王文纵然有罪,却也罪不及死。对于于谦,人们的意见又大不相同了。于谦为人正直精敏,保卫京师又立了大功,举朝上下对他都极敬重,他的死,主要是因徐有贞和石亨都一心想要杀他之故。徐有贞恨于谦,主要是由于他提出南迁之议时为于谦所叱,使他为满朝人所笑,并且仕途艰困。为此,徐有贞不但改换了他的本名,还千方百计地巴结上了首辅陈循,求陈循给他以特举。陈循推举他在景帝那里碰了钉子,却委过于于谦,他说于谦虽非阁臣,影响却大,用人之事,景帝常是专听他的,要想举荐成功,最好还是去求于谦。徐有贞是个只求晋升不顾廉耻的人,他竟真去求了严叱过他的于谦。于谦倒还认为徐有贞颇有能力,向景帝推荐了他。但是景帝只记得徐有贞便是那个力请南迁的人,对他的印象极坏,虽经于谦力荐,却仍不肯用他。于谦荐而不成,徐有贞却认为于谦不过是随便敷衍,心里更恨他了。所以这次徐有贞才给于谦扣上了个“谋立外藩”的罪名,一心想要把他杀了。石亨恨于谦,是因为误认为于谦看不起他。本来,石亨从大同战败逃归,原已是个失律落职的人,是于谦又把他起用起来的。他原本极为感念于谦,极力想报答他。为了报恩,他暗向景帝奏称,于谦的儿子于冕极有战功,才堪大用。景帝据奏,已经下诏,命于冕入京陛见了,但事为于谦所知,于谦认为石亨所奏于事无据,陛见事竟落空。于谦论及此事时还说:“(石亨)位为大将,不闻举一幽隐,拔一行伍微贱,以裨军国,而独荐臣子,于公议得乎!”石亨不能理解于谦率真公平的人品,误认为这是于谦故意打击他,因而反转成仇,也暗恨上了于谦。而且石亨深知,论才干他实在远不及于谦,若不把于谦除掉,将来对于自己的升迁总会是个妨碍。他有这种心意,所以听到徐有贞的说法便一拍而合。朱祁镇恨于谦,是因他在土木之变后提出了“君为轻”之说,害得自己几乎永陷漠北,不得回来。再者,景帝登基为帝,于谦起了不小的作用,这也令他怀恨。但他却并无心杀之,所以在议论处死于谦时,明英宗还说过“于谦实是有功”一语。明英宗说了这话,徐有贞紧接着说,“不杀于谦,此事为无名。”明英宗的话便被堵住,不再说了。徐有贞所说的此事,指的就是“夺门”。夺门是依据徐有贞所造的有人“谋立外藩”为借口而兴起的。那个没有点出名来的“有人”,指的便是于谦。所以为了使夺门有据,便得杀了于谦,不杀于谦,夺门便无名了。

于谦和王文都是在夺门之后的第六天被杀的,在夺门当天仅抄了他们的家。有些被认为罪不及死的人,也在那一天给治了罪。首辅陈循被判为:杖一百,谪戍铁岭卫。和陈循同时谪往那里的,还有阁臣江渊和部臣俞士悦。陈循从景泰元年到那时,一直都是首辅,要清除景泰时的重臣,他无论如何都是逃不了的。江渊得罪,则是有人指称,黄(左王右厷)的那个易储之奏,实在是出自他的手笔。但是这事后来经过细查,并不属实。俞士悦和陈循是同年,他们都是永乐十三年(1415)乙未科的进士。有这种同年的关系,陈循对俞士悦一向都极肯照顾,同被遣戍至一地,有人说,这也是陈循给俞士悦的一个照顾。阁臣萧镃,因为他和陈循是同乡,在议复储时,他还说过“既退,不可再也”的话,所以受到了削籍去官的处分。阁臣商辂,是有明一代中,唯一的一个连中三元的人,他在当时,最有能文之名。当时并没有把他列为有罪应惩的人中,还要他代草英宗复位的诏书。但在代草诏书时,他却因为不肯顺从石亨的心意,照着石亨的意思写诏,所以终被办了个“朋奸罪”,受到革职为民的处分。

和外廷一样,在内廷中,奖和惩也正在交织着进行。凡是在南内服侍过上皇的内监,在上皇复辟后都受到了升赏;为景帝所宠信的那些内监,可都倒了霉。在内廷,被杀掉的人竟比外廷被杀的还要多。王诚、舒良、张永、王勤等为景帝尽力的内监,很快地便都被处决了。景帝的头号宠侍,掌管着司礼监衙门的兴安,在早他也是明英宗的宠侍,土木之变后兴安完全背叛了明英宗,他帮着景帝朱祁钰,干了不知多少不利于上皇的事。夺门事成后,人们都觉得,兴安是怎么也逃不了的,要杀,头一个就该轮到他。不说别的,背叛了自己投靠上景帝这一条,明英宗就饶不了他!但是明英宗却没有像人们所想的那样,他没有杀兴安,只给了他一个夺职闲住的处分。这事,有人说是由于明英宗的“妇人之仁”。这是明英宗很显见的一个弱点,这一点,在他对于王振的怀念上更十分显见。对于明英宗来说,王振让他吃上的苦头实在不算少,王振害得他失去了帝位,害得他在塞外受苦,几乎不能活着回来。但对于这些,明英宗毫无所怨,仍在思念不已。复辟后,他不但立予王振以赐祭、招魂,还把王振所建的智化寺改为王振的祀祠,并赐以“精忠”之名。

明英宗对王振竟如此怀念,而对他的弟弟、有功于国的景泰帝,却怀恨不已。他原本以为病势沉重的景帝必然很快就会去世,所以他在复辟后只是宣谕,立将景泰八年改为天顺元年(1457),却忘了宣诏废去景泰时在位的那个皇帝。这样,一时倒有两个皇帝,真成了笑话。后来明英宗虽然已经感到事有不妥,但已无法立刻改正,只有等到二月朔日,再由孙太后下诏废去景帝,才算了结了此事。孙太后在诏中把景帝说得很不堪,说他“毁奉先傍殿,建宫以居妖妓;□缉熙便殿,受戒以礼胡僧”。这些不实不尽之词,对景帝而言,真可以说是夸大之说,而对明代的后来诸帝,却又像是给他们做了个预报。

在孙太后的诏中,景帝又被废回为郕王,居处也被逐送后西内,景帝被孤零地放置在那里,既无医药,又无照应,真是任由他在那里等死。但是,这位被废的皇帝,虽在病中,却还拖得很久,在西内还拖了二十天,直拖到二月十九那一天才死去。死时年仅三十岁,死后被谥为“戾”,他预营好的寿陵也被毁了,只被命以亲王之礼葬在西山。因有这些过火的报复行动,所以有不少人以为,景帝之死,并非善终(1)。

景帝朱祁钰死后,明英宗对他的亲人也不肯放过,开始向他们报复,景帝的生母吴氏,早在景帝被废为郕王时,便被废去了太后的称号,又成为“宣庙贤妃”了。废了太后,英宗的念头又转到了景泰皇后汪氏的头上。那时殉葬之事仍在盛行,明英宗便于此处着手,不但让景帝的妃、嫔大量地从殉,还想把汪后也列入其中。他的这一过举没能施行,当时的阁臣李贤阻住了他。李贤认为汪氏已经得罪被废,断无殉葬之理,况且她所生的两个女儿都还年幼,无人照料,实也可怜。景帝死后的殉葬,是明代的最后一次,到明英宗去世时,这殉葬之举便被废除了。这是明英宗在他去世时特别提出,要在他的遗诏中说到这事的。他说这是个残酷的制度,不可再行了。他既有这样的认识,而在景帝死后却偏想以汪后殉葬,可见他实在是存心报复。

景帝朱祁钰在夺门后被废,死后连帝号也被废掉了,只葬以王礼。但是他的保国御敌之功终难尽泯,多年以后,人们提起,还感到事太不平。到了明英宗去世已经过了十多年,他的儿子朱见深,为了平息众意,为父补过,才在成化十一年十二月,有旨给廷议的诸臣道:“朕叔郕王践阼,戡难保邦,奠安宗社,殆将八载。弥留之际,奸臣贪功,妄兴谗构,请削帝号。先帝旋知其枉,每用悔恨,以次抵诸奸于法,不幸上宾,未及举正。朕敦念亲亲,用成先志,可仍皇帝之号,其议谥以闻。”诸臣议定,称为“恭仁康定景皇帝”。这场兄弟之间的争位冲突,在他们的身后,这才算有了个了结。

(1) 景帝之死,《病逸漫记》一书略有所记,它说,“景泰帝之崩,为宦者蒋安以帛勒死。”这个说法,有些人以为不足为信。但在宫廷之中,兄弟,甚至是父子相残,也都是常事,英宗兄弟争帝位成仇,此说也未见其全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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