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终于死了吗,父亲?你那日夜消耗也经久不衰的生命之灯真的突然熄灭了吗?我不敢相信这喜讯是真的。前天夜里还梦见和你搏斗,我和你厮滚在一起,在一个大江边的悬崖上,你往下推我,我拼命挣扎,挣不脱我就死死拽住你。你不再推了,再推就将同归于尽。可是我爬起来时竟将你撞下悬崖,你便如一块瘦硬的山石带着哨响落入江水。我喊叫着从梦中惊醒了,难道那一刻真就是你停止呼吸的时间吗?我不信。但一纸电报分明地写着这喜讯:父亡速归。
父亲,你确实是死了!是到山上拣柴滚下悬崖摔死的吗?还是冻死在雪沟里,或是截车死于轮下,也许是触电、掉井……据说家乡已使用了自来水,没有辘轳摇水那种能淹死人的井了。不管怎样,你是死了。
我知道,把你的死说成喜讯,人们在感情上都不会原谅我的,可这就是我的真实心理。没有眼泪,没有留恋,只有你五十九岁的一生百感交集地向我涌来。从你咽气的时间看,遗体怕早已在火葬场的电炉里化作一缕青烟升入家乡浩浩的蓝天啦。我努力想让自己悲伤些,以为多看几眼电文中的“亡”字便能催下泪水来,可平时动不动就暗自流淌的泪水哪儿去了呢!只有你遗体化成的青烟和你如烟的往事在我眼前飞绕。那些往事,那些刻在心上刻出了伤痕的往事啊,我怎么会像法官审理卷宗似的审视着你那些往事!无情岁月何时默默将一个不道德的想法偷偷塞进我心室暗处的潜意识角落:父辈的死亡才会真正加快生活的进步;该死者的死是值得音乐家们谱成颂歌儿去纵情高唱的。
爸爸啊(是你最先在家乡那地久天长的小镇上让儿女叫你爸爸的,所以我从没像别人那样叫你爹或父亲,还是用爸爸这称呼和你做最后一次长谈吧),完全是为了让我、让兄妹们忘记你,我才奔回遥远的故乡为你送葬的。你的孙子正在读书,我把他从课堂领出来去挤火车。他也一点儿不哭,只是懂事地不在我面前说说笑笑了。火车上他见我和一个人说话时笑了一声,便悄悄问:“爸,你说小时候家里狗死了你都伤心地哭,爷爷死了咋还笑哇?”我的心被刺了一下,眼仍干涩干涩的。
是的,爸爸,我十一岁那年咱家养的一只小黄狗死了,我哭得抽抽咽咽,饭都吃不下,你生气地骂我:“滚外边哭去,再哭我揍你!”那是非常非常寒冷的冬天,咱家外屋厨房用草帘子包着的水缸几乎冻实了心,如果像现在这样生活过得宽裕,那快要冻实心了的水缸当做一个盆景观赏是再好不过了,但那是盛着须臾不得离开的水的缸啊。贫寒二字作何解释用不着查字典,看看咱家当时的水缸就知道了。即使在厨房小黄狗也冻得直抖,晚上我把它从厨房抱进里屋,想让它在炕上过夜,你却给扔地上了!深夜,里屋也冻人,得把头缩进被窝里才不致冻醒。小黄狗在地上冻得不停地哀叫,扰得全家睡不好觉。我还想把它抱上炕,怕你不让。这时,爸爸,我听见你下地了,抱起了小狗。小狗不叫了,爸爸,你不会知道,当时我是多么高兴,多么感谢你,我认为你也如我想的要把它抱上炕。可你推开门把小狗扔到外屋厨房去了。门吱呀关了,狗的叫声听来是弱小了,但我做了半夜狗叫的梦。早晨起来,那小狗僵硬地躺在水缸旁,永远地不叫了。我不由自主地哭了,哭得抽抽嗒嗒,你却扒了狗皮做帽子,把狗肉煮了让我吃,我哭得更厉害了,于是你怒视着我骂:“滚外边哭去,再哭我揍你!”爸爸,你不知道孩子的心。无论我怎样回忆,也想不起你和蔼而疼爱地抚摸过我的头,也想不起你像别的爸爸那样和儿子嬉笑着做过一次游戏。每见别的孩子攀着爸爸的脖子撒娇或骑在爸爸肩上做乘马游戏时心里都酸酸的,我就尽量给儿子些自由和欢乐,有次竟让儿子把我当电动玩具狗骑着。他在背上乐得前仰后合时,我又默默湿了眼睛,那无声的泪是因为自己给你做一回儿子却没得过父爱的委屈浓重得液化了。火车上我问你的孙子、我的儿子还记不记得爷爷了,他说怎么不记得,记得你脸色吓人地管束他的样子,记得你衣服总是脏脏的,也不愿洗澡,记得你总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好像烟里有世界上最美妙的营养。你屋中总是被你吐出的烟云笼罩着,使人一进去就咳嗽不止。我跟你的孙子说,爷爷对你的好处怎么一点不记得呢,爷爷给你买过好多次东西吃!你孙子说那东西他一点都不爱吃,你非让吃,都吃吐了!爸爸啊,你那少有的爱施怎么也主观、严厉得让人成为一种负担。
一个白天半个夜晚的奔波,我和你的孙子赶回故乡的家,看见了装着你的又高又厚又俗气的大花棺材。啊,爸爸,原来你没火化。家乡不早就实行火化了吗?一直守候着你的小森弟弟说你什么遗嘱也没留,是乡亲们不叫火化的。乡亲们谁死了也不火化,据说头两年要求得紧,土葬完了的也都扒出来,可是火化后骨灰又都装进棺材埋进土里。乡亲们说幸好今年管得松,你才得以将身体完整地埋进土坟中。在我看来,那简直是压给你一座大山啊,我的忠厚善良而愚昧的乡亲们!爸爸,也不知你愿意土葬还是火化,你是读过书又教书的人,你该懂得科学。可是你没有遗嘱,不管你愿意怎样,反正已把你装进了棺材。棺身那恐怖的花纹棺前那阴森的灯火就是你不幸一生的缩影吗?不管生前幸与不幸,死都应该是美丽的结束,可你结束得这样丑陋。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七年了,在挂着“文明镇”牌子的咱们家乡当过教师的你竟还被装进棺材,将要压在土里。
爸爸,我打开了棺盖,和你的孙子一同最后看了看你的遗容。虽然你比我妈多活十一年,也只有五十九岁。那头发、那眼睛、那嘴、那脸竟比一百五十九岁还显苍老。那牙齿、那手指、那腿脚,枯黄干瘦如一具风干千年了的木乃伊,只有嘴唇裂纹里的一丝血痕证明你三天前会是活着的。这时我才深信不疑,上帝是没有的,有的话也该诅咒他怎么会让一个他那辈中千里挑一读过书教过书的人活得这样惨不忍睹。我这时流出一阵悲悯的泪来。
爸爸,我的泪滴在你脸上时,乡亲们把棺材盖上了。盖棺论定是中国的一句古语。爸爸啊,作为儿子,我该给你做个怎样的论定?
家乡年年如此的雪依然落着,一片一片,急急忙忙,像鸟飞,像蝶舞,棺盖上掀掉的雪又落满了,白白的厚厚的覆严了棺面,四周一片缟素。
你没有向我讲过你的童年。是奶奶说的,一岁那年爷爷用箩筐把你从山东挑到黑龙江。担子的一头是你,别一头是全部家当。你是七个孩子中最小的一个。姑姑伯伯和奶奶跟着爷爷的挑筐走到漫野大雪的西集场落下脚,那儿有地种、有柴烧,干活就有饭吃。春天打了草、脱了坯,借些木头自己就盖了房子。不知西集场是什么时候有的,反正后来人们都说先有西集场后有巴彦县。咱家祖辈都是农民,爷爷奶奶带领姑姑伯伯们用血汗建立了家业就供出你一个念书人。县城的国立高中毕业,那时在咱们家镇上你就是最有学问的了,因而让你当教师、当校长。现在咱家镇上从职工到镇长凡当年念过书的都是你的学生,可谁的生活都没有你不幸。
大自然的规律应该是年轻人哭老年人,你却亲手埋葬过五岁的小儿子和二十四岁的大女儿,你哭得无声无泪至今想起来还让我惊心动魄。
我五岁的弟弟你最小的儿子,二十七年前的冬天就死了,死于现在听起来令人难以置信的感冒。感冒会死人吗?那时候你当家长的咱家就会。头两天我还抱着活蹦乱跳的小弟弟玩,玩着玩着就咳嗽不止,烧得脸如一颗滚烫的红杏,第二天就憋得咳不出声了,脸由红变得青紫,你这才叫我用手推车推上弟弟去医院看病。你没给我拿钱。你手里没钱。你每月不到五十元的工资养着五个孩子和我们没有工作却多有疾病的妈妈。你还要抽烟,苦闷极了还要喝酒,咱家就很少有五角余钱的时候。你叫我先推去看了再说钱的事,说时嘴里还抽着虽然不贵却是盒装的香烟卷儿,那时候咱家的镇上抽香烟卷的人没几个,你每月的香烟钱就将近十元,拿余下的不满四十元糊七人之口,细粮和肉蛋甚至荤油是不可能有的。咱家的大米和面都换了别家的粗粮,连国家发的布票也跟别家换粗粮吃了。没带钱,我用手推车推着弟弟去医院。医院离家二里路,还没进门小弟弟就不再呼吸了。不知你是否还记得我小弟弟的名字,他叫小瑞。小瑞没了光泽的死滞了的乌灰色眼睛还睁着,雪花落在眼珠儿上他也不眨了,青紫的小脸儿承接着一片一片缓缓而落的瑞雪。我就摇他的小手呼唤:小瑞!小瑞!小瑞啊!小瑞不吱声。我光流泪不敢哭出声来,我怕人们听见哭声都围过来看我们家的死人。泪水有几滴掉在小瑞睁着的乌灰滞死的眼珠上。我用手给他合上眼皮又往家推他。我把落了一身雪没了生命的小瑞弟弟抱到炕上,那是我有生第一次见死人。我的小弟弟,我们家中最有生命力的幼小希望变成了死人。那天我感到天低了,地窄了,雪是热的,火是冷的,电杆摇摇晃晃,嗡嗡作响的电线里流淌的是水。那时我还没听过哀乐,也没听说过哀乐这个词儿,只觉得风在呜呜咽咽地嚎。家里人都在默默流泪,没一个出声哭的,咱家的人都被生活压抑得性格过于内向而畸形了,似乎觉得不能把那不幸的哭声丢给人家当热闹听。只有我的胸膛、肺腑和喉咙一起控制不住地起伏作梗而露出抽抽答答的哽咽。妈妈泪水满面,从没擦过胭脂的带有许多在我看来十分好看的雀斑的脸被泪水冲洗得干净而难看,这是我生来第一次见过的大人哭。在我当时的思想里,大人是不能哭也不会哭的,每次我或弟弟妹妹们哭时爸爸你不是都说“我看你敢哭,不许哭,哭我揍你”吗?我们便将那由衷的哭声先是压抑得抽抽咽咽而后慢慢弱下去直到最后停止。由于压抑,停止后嗓子总是又肿又疼。妈妈那天哽咽得嗓子都哑了,眼红肿得像两颗二十年后才见过的水蜜桃儿。那天我才懂,死人是世界上最悲痛的事了,比死狗令人伤心得多,不然大人怎么会哭呢。爸爸,你没哭,但你烟抽得轻了,对我们说话也和蔼,没有像平时那样可怕地喊“别哭了,滚外边哭去”。我以为最伤心的事男大人也是不哭的,哭是女人们的事。我便也减弱了那哭,跟上你,肩着镐,迎着风,踩着雪,到咱家西边的少陵山脚下去给小瑞弟弟挖坟。以前我都是夏天到少陵山上去的,去挖药材,去采野百合花,去打柴。打柴总是你领着,你虽然是教书先生,买不起柴就只有自己去打。你总是愿意在坟圈子里打柴,因为那里边有人的尸骨作肥料柴草长得茂盛。坟圈子因柴草茂盛就更加阴森可怖,我总是一边割草一边猜测,防范着坟里会有什么怪物跳出来。那次,我却破天荒在冬天亲自为小瑞弟弟挖坟。大概就是从那次(也许是从小黄狗冻死那次)我心里播下了悲伤的种子,致使我直到现在还喜欢悲剧。
少陵山尽管夏天有蛇有狼有野蜂有各种虫子,但那挖不完的药哇,柴胡、狼毒、庞风、桔梗、地鱼……那采不完的花儿啊,黄花儿、野百合花、石竹花、山芍药花、耗子花、喇叭花……还有摘不完的野果,山里红、赤玫果、酸葡萄、野核桃、山丁子、托盘果……足以抵消所有令我讨厌的东西而把它当成乐园。而冬天的少陵山真是太残酷无情了。八面山风上下左右横刮斜扫,一踩嘎吱吱响的硬雪把夏天喧松的土捂盖有二尺厚,铁石样硬。我们一锹锹从雪地里铲出一块块土来,你用镐刨,我拿铣挖。我的铣是挖不动的,就像蚊子用腿踢不疼老牛一样,你的镐下去也只能钻一小块土,就像蝈蝈一嘴下去只能咬下一小点点黄瓜肉。我们就这样你刨我挖整整大半天,只鼓捣出个灶锅那么大的圆坑,一只装着小瑞弟弟的六块薄板钉成的小方箱子放进去还露着一半,埋完土四只箱角飞檐似的还露着。我们手也僵了,脸也木了,再也无力把小瑞弟弟的墓穴挖深。爸爸,你说用雪埋一埋,等到春天雪化了土软了再重新挖。我们就用雪把坟培好,培得大大的,那形状我多年后知道了就像全世界有名的日本富士山。修完了埋小瑞弟弟的富士山,爸爸,你什么也不说领着我往回走,你总是什么也不对我说,要做什么就只管带着我默默地做,我有什么想法你也不问,好像我什么想法也没有或什么想法也不该有。往家走时日头快落尽了,冬天不温暖的夕阳照着小瑞弟弟的富士山。我想,太阳总是这样寒冷就好了,小瑞弟弟和他的富士山就会长存。家里少有地做了一顿有肉的晚饭,奶奶还拿来酒给你喝。爸爸,那肉也不知谁家送来的。你默默喝着酒,我悄悄嚼着饭,奶奶在唉声叹气地叨叨,她总是无休无止地一边干活一边唠叨,把一辈儿一辈儿传下来的神话、真事儿加道听途说的各种故事顽强地不知疲倦地往下传播着,那就是我们家的文化根源吧。那晚奶奶说在山东老家时也有小孩像小瑞弟弟这样咽气的,他爹用嘴卡住喉咙使劲吸就把痰吸出来,小孩又活了。奶奶边唠叨边后悔当时没用嘴给小瑞吸吸痰,说吸一吸兴许死不了。那一夜也不知你睡没睡,爸爸,我是睡了,梦见小瑞弟弟喉咙的痰被我吸出来,他又活了。这个梦我也没对谁说,说它有啥用。妈妈刚做早饭你就把我也叫起来,每天那时我都还睡着。你从柜里拿出一条没舍得用的新毯子叫我抱着,你扛了锹和镐领上我又往小瑞弟弟的坟走去。我以为你要用毯子把小瑞的坟遮一遮,免得无情山风把小瑞坟上的雪吹掉又露出那四只飞檐一样的棺角来。到了山上,你却把小瑞的坟扒开,把小瑞的棺材撬开,把小瑞的衣服脱掉,你用手捂着他的胸口,捂着他的喉咙,捂着他的小脸。爸爸啊,你又伏下身,把嘴贴在小瑞弟弟的嘴上,给他吸痰。山风从八面聚来,上下左右横穿斜跑,看你做着世界上最动人也最为愚蠢的举动。爸爸,那已经是人类历史的公元一千九百多年了,你在中学里当老师,还教过我生物课,你不知道你抱着的是一具在中国的最北方黑龙江冻了一夜已硬如铁石了的僵尸吗。你慢慢地,深深地,长久地吸着,用一种宗教式的虔诚。现在我才理解,你一定不是幻想能把儿子吸活,而是在向欠了债的儿子深深地忏悔而求得心灵的解脱和感情的平衡。不管你表现得怎样愚痴,我感动地原谅了你当年冻死小狗扒了狗皮吃了狗肉那种令我憎恨的行为。我把你从地上拖起来,和你一同用那条新毯子把小瑞包好,装进薄棺里,重又为他筑起一座富士山。啊,爸爸,恐怕那是你对儿女们最为辉煌动人的一次壮举了。以后虽然也感动过我几次,但绝没有如此的壮丽。再后来,你就无论如何也没法做出令我感动的壮举了。
爸爸,大芬死那是七几年你还记得吗?你大概不会记得了,因为你的精神已经分裂,只是刚刚出院处于短期的正常状态。我远离家乡当兵四年了,那时你和我妈先后患了精神病,妈妈先患的,你是后患的,什么原因我都不知道。上帝怎么那样狠毒,竟让我的父母都成了疯子而且连致疯的原因都不让儿女知道。小时候我把地主、富农、瞎子、哑巴,后来连富裕中农都算做坏人的,当然疯子也算在坏人之列了。说来幼稚得可笑,我在小学五年级时对一个挺好看的女同学挺有好感,六年级时得知她哥哥就是全镇有名的那个大哑巴,她在我心中的形象便罩上了阴影。轮到我的父母成为全镇著名的疯子了,咱们家在别的孩子眼中会不罩上阴影吗?肯定会的,不然大芬死时我回去埋葬她怎么没一家人上门给我提亲呢?别家的儿子当兵探家时提亲的一个接一个,我那时都当干部挣工资了,还不如一个战士值得人家上门提亲。大芬也是这原因,二十四岁了没人上门求亲,不是她没文化也不是她没工作,她高中毕业不能到外边去工作,我是老大不在家,两个疯人维系着的家庭重担需要她来承担,她没出嫁却得像母亲那样缝衣做饭照料弟弟妹妹们。辛苦劳累不可怕,她守着你们两个没有正常理智的长辈,青春的苦闷没人诉说,孤独和抑郁何等残虐地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她的生命。我虽说在外逃避了家务的重责,还总惦记着大芬。部队有个家乡的战友了解我,理解她,也看重咱家都有文化便愿意和大芬定亲,让我写信问她是否同意。我发走信,盼她回信的时候,却收到“芬亡速归”的电报。我不明白上帝为什么这样屡屡坏我。我悲伤着为从小和我一起患难没享过一点欢乐便突然死去的大芬妹妹流着泪赶回家乡。那是一个灼热灼热刮着热风风里带着瓜果味儿的盛夏,我热汗洗湿八次军装又八次晒干赶到家。晚了,大芬已经入棺已经入土,新坟就在跷着脚便能望得见的菜社瓜地边儿上。咱家在镇子的最边上,扒着柳条障子跷着脚往西一望就瞅见了溜平的绿地里兀地隆起的一座黑坟。爸爸妈妈怎么谁也没掉一滴眼泪,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似的,爸爸在炕上安详地抽烟,妈妈在园子里慢腾腾地择菜。四十多岁就一人一头白发的爸爸妈妈,白发隔着窗玻璃互相辉映着,好像大芬妹妹刚刚找到给菜社看瓜的美好工作并且新盖了三间大瓦房已经结婚了一样,爸爸你竟慢悠悠吐了一口烟问我:“你大老远跑回来干啥?”我忍不住愈加替大芬悲伤。我没法怪罪你们,我的爸爸妈妈,你们先后失去了正常理智!我不能在家里面对你们为二十四岁的苦命妹妹痛哭。我放下旅行兜就直穿那片很大很大如碧绿湖水似的瓜地走向大芬的新坟。夏天的土松喧好挖,又在平地上,那坟筑得又高又大不像富士山而像大地母亲一只鼓胀的**。我在坟旁全身剧烈抽搐着在心里哭诉着她的苦处,忏悔我把重担推给她没尽到当哥哥的责任。哭够了,我又直穿碧绿如湖的瓜地,记不得绊掉了几个瓜了。那瓜地是不许穿行的,看瓜的乡亲理解我的不幸什么都没说我。回到家我问你,爸爸,大芬是怎么死的,你竟不很清楚。说死前两天还啥病都没见有,第二天说肚子疼,你们就让她自己到医院去看。爸爸呀,难道你们不知道她性格内向,吃苦耐劳,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是不会向你们说病的吗?她自己走到医院,也没喊叫着说疼得要死,医生只给开了几片止疼药。爸爸,你们还以为她没事,叫她挑水做饭。第二天她就又拉又吐,捂着疼得不敢直腰的肚子在地上打滚,你竟说她:“没出息,逮着好吃的就往死里吃,还不自己上医院看看去!”大芬是自己捂着肚子弯着腰挨到医院的。那两天正赶上医生们去水库钓鱼,只一个医生值班,那医生叫大芬排长队等着,轮到她时已疼得站不起来了,医生检查时才发现已生命垂危,马上叫人抬到公共汽车站要往县医院送,公共汽车还没到来,她就惨叫着死了。爸爸,大芬死得那么惨你们咋安详得没事儿似的呀,问我回来干啥。我惦着人家向她求亲的事,她什么话也没留,我写的那封信也不知哪儿去了。翻遍她的日记,也没有,只在死的前两天写她又到奶奶的坟上去了,说奶奶的坟头已长了几棵小草。奶奶死去不久。奶奶是当时家里唯一能关怀她的人,如果奶奶在或许她不会死?大姑来了。大姑继承了奶奶的全部性格和习惯,凡事不管事前事后都要叨叨个没完,大姑说,大芬是个石女,石女是不能提结婚的,一提就得死。到现在我也不知石女是怎么回事,到现在我也不知大姑的话是迷信还是科学,反正大芬是在我给她提亲的时候死了。她是石女吗?大概是根据她死在提亲的当口而判定她是石女呢还是知道她是石女才得出因为提亲她才必死的结论?我们谁都没细细追问就不了了之了。爸爸啊,好端端的活人,死的死,疯的疯,糊糊涂涂地死了,糊糊涂涂地疯了,面对二十四岁女儿的死,你和妈妈竟能泰然处之,你们得道成仙了吗?我伤心欲绝,晚上独自跑到田野里躺在温暖的黑土上,面对星空纵情而又不能放声地大哭。哭透了,平静了,我还躺在地上痴对苍茫夜空不肯起来,那夜空在我看来无论如何都像一座大大的坟墓,生的死的都是墓中人。是的,都是墓中人。爷爷不是头十年就把一口棺材做好了吗?放在外屋,天气一好时,阳光射在他的棺材上,他便坐到棺材旁边去,抑或是择菜,抑或是磨刀,抑或是搓绳,抑或是捉虱子,仿佛生和死都是一样的,不过换个环境罢了,大概就像他当年担着你和衣物、率着妻儿从山东迁到遥远的黑龙江来生活一样。一颗流星在我眼前倏地逝灭了,还不如划根火柴燃得长久,那肯定也是颗极年轻的星星,要不它陨落时该会燃得长久一点,星星都在不停地死灭,只长一颗血肉心脏的人算什么。我忽然对爸爸妈妈对生死泰然的态度有了理解,不必追究你们是坚强还是麻木了,也不必责怪你们失职或是无情了,若不是上帝把你们好端端的脑袋弄失常了,你们怎能承受这太重的打击。也许该怪上帝,不是上帝叫你们双双失常,大芬怎么会抑郁成病,又怎么会有病而得不到及时医治草率死去呢?爸爸,在咱们那个缺少爱的家庭里,什么责任也是追究不清的,就像在这个神秘的世界上无法追究清楚你们糊糊涂涂就变成了疯子的原因一样。小瑞、大芬、奶奶,紧接着就是爷爷相继少先老后离我们去另一个世界了,不过就像远离家乡到遥远的异乡异国去工作不能与亲人见面罢了。爸爸,不要怪我,亲人们一次次的死亡和后来我的同志一个个早逝,使我也如你们一样可以面对死亡而泰然处之了。我的感情已经千锤百炼百折不弯失去了弹力,所以面对你枯如朽木的尸容我仍不悲哀。爸爸,尽管你对大芬的死能泰然处之,可我返回部队后立即就得知你疯病又严重发作的消息。我肯定,那是因为亲人的死对你残病的神经大刺激的结果。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疯人也是人。
爸爸,尽管无情的岁月使你我都变得对死亡无所谓了,妈妈的死还是把我悲痛得折去了好几年寿命。妈妈是因为先于你患疯病的所以才先于你与世长辞吗?她比你早故十年,只有四十九岁。对于妈妈的死,我也不知该去怨谁。中国人实在是太多了,因而质量就实在太低,就人命如蚁般死得随便。在我童年妈妈还没疯时就为妈妈的病忍辱向我鄙视的人低过头。记不清妈妈那次是什么病了,反正是实在挺不住了(咱们家的人怎么都这样啊,各自的心事都装在心里,不到万不得已时是不会说的),那时她还没精神失常,她喘息着有气无力地叫着我的小名:“好孩子,你给妈跑一趟,到南街张大夫家请他来给我打一针,叫他张四叔,别啥也不叫!”我从没叫过他张四叔,我不想叫,我鄙视他,因为什么鄙视我记不住了。妈妈病成那样,我不能不听她的话,我硬着头皮去了。我没叫他四叔只叫张大夫。张大夫正在吃饭,还喝着酒,听了我的话也没怎么抬头说:“今天忙,过两天再说吧!”我心里非常疼痛,妈妈在家喘哪,张大夫他忙什么?忙喝酒吗?我又带着哀声说:“张四叔,我妈病得起不来炕了!”“回去吧,知道啦!”我回去了,等到吃过晚饭张大夫也没来。爸爸,你吃过我做的晚饭又到学校去了。你怎么也没问一问我妈妈的病,我妈妈怎么不让你去请张大夫哇,大人的面子总比小孩儿大吧。妈妈知道光这样说一声大夫是不会来了,她叫我把屋外箱子里冻着的一个猪肘子送去。我不干,我实在干不了送礼求人尤其是我鄙视的人这种事。妈妈几乎哀求我说:“好孩子听话,你跟张四叔说我下不了炕,你爸又不在家,去!”妈妈那样子实在叫我难过,我忍着莫大屈辱抱上那肘子又去张大夫家。那对于我真比什么事都为难。我硬着头皮,咬着牙,含着泪,把肘子放张大夫家只说了句我妈叫送的就走了,像偷了东西似的羞辱地逃走的。一出他家的门我就哭了,我在心里发誓,不管将来干什么工作,有病人求到我我一定尽力而为。张大夫还算有人心,他来了,给我妈妈打了针。可是我不明白,那肘子他能吃得下吗?过了几天,爸爸,咱家来个客人,是你领来的客人,你要烀那肘子和客人喝酒,知道送给了大夫,脸就变了颜色,骂妈妈道:“老娘儿们发贱!”妈妈没敢辩白,掉下一滴泪来。我说:“爸,是我送的!”这一说,妈竟哭了。爸爸,你领着客人到饭馆吃去了,大概又是佘的账。爸爸,不知你在饭馆吃的什么肉喝的什么酒。我给妈妈煮的小米粥,想煮个鸡蛋也没有,只放了几把饭豆。粥煮得烂烂的,又切了一碟白菜心,为了让妈妈吃得香点,我炸酱时比平时多放了些油。我把饭菜端给妈妈时说:“妈,我长大了挣钱都给你买鸡蛋吃,不给爸爸!”妈妈的眼泪噗噗掉进小米粥里,把金黄的粥面砸出一个个小坑,说:“好孩子,妈不想吃鸡蛋,小米粥好喝。你长大了,说个好媳妇,不能光对妈好,对媳妇也得好,记住了吗?”为了让妈妈高兴,我说:“我一定挣好多钱,说个好媳妇伺候你,你想吃啥就让她给你做啥,你们一块吃!”爸爸呀,我对妈妈的誓言没能实现真是终生遗憾。等我结了婚刚想接妈妈来享享福时她竟与世长辞了。现在我们有了许多钱她却一分也不能用了。爸爸,你知道吗,因为你对妈妈无情才使得你在我心中没有一点位置,你伤透了妈妈的心,所以到现在我还恨你。我的心头刻下了多少道妈妈在您面前或是背后流泪的不可磨灭的伤痕啊。记得有一回过年吃饺子,好像是你从饺子里吃出个瓜子皮(或是别的什么),便勃然大怒,一股气把桌子掀翻,饺子淌了一地,把妈妈和我们都吓哭了,我和弟弟妹妹去拣,你不让,还大骂我们。爸爸呀,如果你能再生一次,千万好好想想吧,你该认认真真为妻子和儿女们写一本《忏悔录》。爸爸,妈妈去世时也是冬天。给我拍电报时不知你是否知道,电文是“母病危速归”,那是怕我受不住打击才说病危的,爸爸,电文要是你拟的我该感谢你,你念那么多书,识那么多字,怎么从不给我写封信呢,如果亲手拍了那封电报我也不枉有一回识字的爸爸。那时我已经提了干有了工资,我要实践童年时向妈妈许下的诺言。那是北方冰天雪地的冬天,我却花高价买了金黄的香蕉,鲜红的苹果,水灵灵的鸭梨还有一些我认为贵重其实在高贵大院的垃圾箱里常可拣到的药品,满满装了一大提兜,往家赶得急如星火,分秒必争,以为早到家一刻妈妈便可早一刻恢复健康。我下了火车又下了汽车,扛着重重的提包走在通往家园的小路上遇见了邻居的王婶。王婶远远就送给我一声怜悯的叹息:“哎,啧啧,你要早回来一天就能看见你妈了,昨儿个出的!”爸爸妈妈这两盏疯狂燃烧却不添油也不给家庭带来光明只增加阴影的灯先熄灭了一盏。母亲这盏灯虽不带来光明,但还给过我们许多温暖啊,哪怕病中的一声叹息和怜爱的话语也都是温暖啊。又仅仅是一个重感冒就把母亲四十九岁的生命之灯吹熄了。爸爸,你正犯着疯病,狂躁型的精神分裂症一发作起来真凶残怕人。你手挥菜刀大骂为母亲送葬的亲友们在闹派性……你看见穿军装的我也从部队赶回来,先是问回来干啥,接着便把骂锋转向我,骂我指使参与派性的乡亲向妈妈下了毒手……爸爸,你骂完我又骂妈妈,骂她在家庭内部搞分裂,骂她贱骨头,骂她活该,骂得天花乱坠。爸爸你那天花乱坠的骂声,使我怎么也联想不出竟能出自一个曾是教师曾是校长的人之口。你越骂越凶,我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能被你看出不良用心而骂出花儿来,最后你竟用刀逼着我老老实实地写交代材料。妈妈都被埋进土里了,我再也见不到妈妈了,我们悲痛难忍,你却在像野兽一样发疯。你那刻毒的嘴,讨厌的眼睛,张牙舞爪可恨的形象,你无情,你自私,是你折磨死了妈妈,小瑞弟弟和大芬妹妹的死都有你的直接原因,你是个魔鬼,你是凶妖,我恨不能一把掐死你为妈妈、小瑞和大芬报仇。那一刻我气恨得也几近精神分裂的边缘,我控制着没有去掐你,但我怎么也克制不住飞起一脚踢飞了你手中菜刀,又暴怒地一推,像推一个残暴的法西斯分子,将你推翻在地,双手按住你的双手,双膝抵住你的双腿。你越挣扎我按得越凶狠。我招来了弟弟,让他解开你的裤带丝毫也没有消毒就在你屁股上注射了一支强镇静剂。我看那针管就如一柄刻毒的刺刀扎进你的肉里,当时,扎死你我都不会悲痛。药液像百万神兵魔勇攻占了你的全身,把你每个细胞都捉住了,毒打了,打得一个个昏死过去,你整个人便昏死一般大睡,睡了六七天,神志清醒了,理智恢复了正常,你又如一个文明的教师那样说对不起我,见到被你骂过的亲友也赔礼道歉。越是这样,我越心酸,爸爸呀,这个世界谁也无法理解你了,你的痛苦大概要比我深重百倍。
我去给妈妈上坟。咱们家族的坟妈妈是第一个埋在这远远的少陵山腰上的。那年已禁止土葬,非要土葬就得葬在既不能种粮也没栽树的远山坡上。那年的雪也很大,怎么在我的记忆里,一件件不幸的事大多以雪为背景呢。冰冷的雪,无情的雪,美丽洁白但如孝布一样的雪啊,你把我的母亲我最亲的亲人又给裹进了坟墓。我五位亲人的坟不在一条直线上,不在一个平面上,也不在一点上。一座山腰,一座山脚,一座山沟,两座在平平的西瓜地边上。上帝有眼的话在天上俯瞰一下,正月十五送过灯的五座坟在你眼里一定就像我仰望见的你们天上的北斗星。是的,那点连成线形状就如一把勺子,绝对像北斗星。妈妈的坟就是勺子边沿那颗星。我老远老远就看见了那颗星,那颗漫野皆白中醒目耀眼的一颗黑星。新落的大雪把前几天送葬者踏出的路覆盖了,被新雪覆盖了路的野地里又有一行脚印,那脚印蜿蜒起伏伸向妈妈,不知是谁踏出的。我就沿着那脚印走到妈妈的坟前。爸爸,你不知道那一刻出现在我眼前的情景让我的心苦涩而热烈地颤动了多久啊:坟前的雪上放着我带给妈妈又转送给你的水果和药,香蕉是金黄色的,苹果是鲜红色的,每个梨则让早霞染了似的金红色,药瓶是宝葫芦形,就是我拿回来那瓶。旁边一堆纸灰。是谁来了?我看见纸灰旁边有几支烟头,再看那脚印,明白了,是你。爸爸,你给我妈上坟来了。爸爸,你为什么要那样孤僻,那样内向,那样封闭。一颗小小的心对外封闭着装满了忧郁、痛苦和孤独,这些有毒的东西装得太多了一点也不往外交流释放,能不鼓胀得破裂吗?一个人封闭就是愚钝,一个家庭封闭就是死性,一坑水封闭就是腐臭,一个国家封闭就是落后。不论你的孤僻和封闭是清高还是不俗,反正是坑了自己害了亲人。你不好把你的心事跟我们、你的儿女说说吗?如果认为我们听不懂,那你一个朋友也没有吗?一个人若是连个朋友都没有那还有什么意思那还算人吗?人是各种关系的总和。你把什么关系都堵塞了把自己封闭成绝对的孤独的人那不是极端自私吗,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当家长的我们家便理所当然地成了缺少爱而盛产不幸的作坊。每次亲人惨死后你在坟前的动人之举不过是出自求得心理解脱的自私目的而已吧!
爸爸,我就是怀着这样复杂的心情为你送葬的。你在家乡的镇上以疯和疯前的教师身份而著名。虽然你给家庭亲友和四邻造成许多不幸,给你送葬却来了几百人,送葬礼的人名就记了一大本子,葬礼钱竟近五千元。是出于对你的追念缅怀吗?你的儿女们都长大成人了,在亲友们认为不错的岗位上工作。儿女们谁都不像你没有朋友。弟弟妹妹的同志和朋友们见到我都要诉说一通你的仁义,说你虽然是疯子也比有些正常人讲道德,从不偷着或是公开拿别人的东西。到街上买东西不管是小摊上的还是商店里的你分文不少付钱,哪个认识的人出于友好不收或少收你的钱,你丝毫不让常常是把多余的钱扔下就走。还说你尊重妇女不管病犯得多么严重从未无端辱骂过女人也从不欺负小孩,还常常把自己的东西给一些小孩吃。你除了不太讲卫生不珍惜自己的身体和对亲人太严酷之外,在乡亲们嘴里你简直成了做人的典型。咱们家西边老李头是个光棍汉是个酒鬼是个无赖,常常喝起酒来就发疯打人就调戏妇女就影响社会治安,人人怕他就连公安派出所都有点怵他,唯你不怕他敢骂他敢打他。有一次他发酒疯拦道时你把他打得满街直跑。那些和你同代的叔伯们又免不了当我的面夸你毛笔字写得如何好,课讲得如何明白,穿着如何朴素,艰苦奋斗精神如何如何强等等——虽然我是在外边大城市的大机关里工作、乡亲们眼里的一个不小的“官”,可一切仪式都由乡亲们安排好了,不管我同不同意,他们说多大的官儿也要入乡随俗。我就一概不管,我已十年没回家乡什么也管不了啦,我盼快点送葬完毕好倒出时间来安抚一下受爸爸之苦多年的弟弟妹妹们。
出殡开始了,爸爸,在咱们这个小镇上为你举行的仪式够隆重的了。起棺前那一系列生动有趣体现着生者美好愿望但实际一点用也没有的细节我不想细说了也说不明白。二弟弟腰扎自孝带,头戴大白孝帽,跪在门口将一只瓦盆摔碎,然后打起灵幡引导着众人把你的棺材抬出咱家的院子。戴孝帽、摔丧盆、打灵幡的事本该长子我做的,一来我不愿做,二来我穿着军服乡亲们认为我是大官儿,三来政府又禁止土葬,大家便让我二弟树生代替我了。树生也是党员。可乡亲们不管党员不党员,说树生脱胎出生时头上就戴顶白帽,我知道这是真的,说那白帽是不吉祥的孝帽会妨老人,当时就把白帽剥下挂在树上,算作树生的,后来院中的树相继死了,爸爸妈妈还是没逃脱早死。有这么多理由在,树生便没法说一句怨言就扛起灵幡。有两个人搀扶着他,他的前面三十来个晚辈抬着十多个花圈,他们后面是一辆拉棺材的马车,几辆拉送葬人的卡车,还有一辆小吉普车。天太冷又到远山送葬,在我的制止下才免去了哭天嚎地的妇女方队。爸爸,我就站在拉你棺材的马车上,我穿着便服没像别人那样扎孝带只戴了条黑纱。那天风无端大了起来,忽然又飘起非常大非常大的雪,雪片很大像漫天纸钱飞舞。我扶着你的棺材置身于浩浩雪浴中。几个乡亲非拽我坐进小车不可,心中没说的理由一定还是我是“官儿”该坐小车。如果我坐进小车更会心里不好受的。自己的父亲死了,凭什么要别人代我受罪而自己坐进小车里。乡亲们的心里,官儿的位置比神比鬼都重要的。爸爸,我还是扶着棺木和乡亲们浴在雪中体会着人的滋味,那感觉此生不会再重有了。我听见乡亲们夸赞我是孝子的啧啧声,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透过漫天飞舞的纸钱似的雪片,我直接看见和想着的是我的亲骨肉弟弟树生。爸爸,树生真是够苦了,生下来就成了咱家院里那棵榆树的儿子。不久榆树死了,你和妈妈都成了疯子,他便从七八岁起过上比没有父母还缺少欢乐的生活。我不知他是怎样熬到十八岁的。那年听说他要参军离家,我特意从部队赶回来送他,赶上他还没换军装,一见他面我就心酸酸地流泪了。他那么瘦一脸营养不良的神色,棉帽破得都没有毛儿了,棉裤不但薄而且补了好几块他自己补的补丁,棉袄稍好些,一问竟是二舅家小友子借他穿的。可是我可怜的二弟树生没说一个苦字,他不知道什么叫甘才不觉得什么叫苦哇,他高兴得像即将去天堂享福一样。那时我在部队已生活了十来年我知道部队不是享福的地方,因而见树生越乐我心越酸,暗暗咽进肚里的泪水越苦涩。我尽着我最大的努力给树生买了些糖果带上,爸爸,这事应该由你来做的呀。树生根本没想到你该做这事儿,他还觉得活十八岁了自己还没挣钱给爹妈买点什么是无能是不孝呢。他把我给他买的糖果都悄悄留给了你和妈妈,那都是他走后家里人才知道的。咱家人都是这样不愿把任何事张扬,只让想要知道的人在心里知道就行了,再让别人知道干什么呢?树生当兵四年你没去看过他,不知他那一千五百多个日日夜夜是怎样度过来的。那时我还不知惦念他感情上的疾苦,我只觉得他是个孩子比在家时不用愁吃饭穿衣就行了。他很能苦干又忠实可靠竟在服役期间入了党,同时也患下了胃病和动不动就犯的咳嗽,这他在信中从未说是复员时路过沈阳看我我才知道的。他长成大人了但更加瘦,而且脸上长得像妈妈那样的雀斑也分外明显。我开始担心他回家是否能找个称心的妻子,这担心是因为你还在并且疯得越来越重。因为你,我必须对弟弟兼尽着父亲的责任。实际我工作在外是无法兼尽父亲的责任甚至连哥哥的责任也没尽到。是他自己找的对象自己成的家,举行婚礼时你在精神病院,我也没能赶回去只寄了不多一点钱。如今他已成了爸爸也是个不怎么健康的爸爸。风实在是太无情了,摇着树生弟弟扛的灵幡,刮割着树生弟弟的手和脸。大自然也太残酷了,怎么在地上设置了那些道沟因而人就得造那些道桥,每过一道沟桥树生弟弟就得转过身来跪下朝你的棺车磕头。我不知磕那头有什么意义,反正那是该我做的活儿却推给树生弟弟了。灵幡飘摇,雪片飞舞,长风看押着送葬的队伍。我不敢回头后看,那寒风中的无数目光一定在瞅着我和树生弟弟,我仿佛不是为你在送灵而是为你站在马车拉着的审判台上受审。我觉得送灵的路太漫长了,不该让树生弟弟扛灵幡走这么漫长而寒冷的送葬之路。那坎坷的雪路连马和汽车司机也跟着活受了罪。爸爸,你为什么不在去年夏天死啊,那样,送葬的几百人就免了这多艰苦,弟弟妹妹们的几家人也就能过上一个安乐的新年啦。
因为要把你和妈妈合葬在一起,你的墓穴便挖在了接近山头的山腰上妈妈的坟穴边。坟穴在高处,汽车上不去。人们跳下车来,推拥着、牵引着、呼喊着那马车,驭手嗷嗷地挥着长鞭,驷马欢蹄,众人急跑,雪滑坡大,马失前蹄旋又蹿起,人跌倒了马上又爬起来,往山上的墓穴奔,活像一个加强连用拐子马在强攻几近山头的碉堡。真是艰难而危险极了。坟穴在陡坡上马车也接近不得,乡亲们使用绳索木杠将你的棺材连抬带拖弄到了穴沿上。抬的人们已经腿肚乱颤了,有个嫩点的小伙子竟然直叫“不行了,不行了”,主持的人仍镇静地指挥大家坚持一会儿,叫过打灵幡的树生弟弟在坟穴上口跪下磕头。爸爸,树生是背朝山头跪在斜坡上的。脸朝下坡磕头时差一点没栽进穴坑里。然后你的棺材才艰难地落进穴坑。妈妈的坟被挖掉了一半,露出条条朽烂的木片,正好和你的大花棺材挨在一起了。主持人又做了些象征你和妈妈团聚以后吉祥的民俗,说了些我也没听清的这类话,然后开始填土。第一锹土是由我先填的,爸爸,就像某项重大工程破土动工时奠基的第一锹土由最高领导人先填一样。我端那锨土一扔下去,无数把铁锨便飞动起来,二三十人刨了一天才刨出的土转眼飞向你,飞向妈妈,旋即叠起一座高大的新坟。劳累过后的人们带着仿佛你和妈妈已经有了新屋,已经团聚,从此幸福美满安居乐业似的心情离去了,我却在爸爸妈妈合二而一的新坟前伫立良久。
爸爸,你和妈妈恩爱过,团聚过,幸福过吗?无论怎样努力搜寻记忆仓库的每个角落,我也找不出一件这样的事儿来,相反,你们那些无休止的吵骂、憋气,不是故意而是天生就无法一致的别扭而导致双双精神分裂。爸爸,我几乎没有你在妈妈面前笑过的印象,如果算有一次的话,我记得那是我的姨来咱家找你补课。她好像是在六年级,不知那时候的学校怎么回事,我记得姨六年级好像就有十六七岁。那时候咱们家乡,六年书大概就是妇女中的最高文化水平了。我姨有六年文化水平并且在我印象里她很俊。那次可能是星期天你休息,给我姨补完课咱家又包饺子。记得你、我妈、我姨都有笑容,并且都有笑声,我当然高兴得过年似的,一会儿扳姨的脖子一会儿搂妈妈的腰,所以连那天饺子的馅儿我都记住了,韭菜馅儿的,窗台上还有一盆月季花。爸爸,我至今弄不明白你在妈妈面前为什么总没笑脸却只有那次笑了。天长日久从妈妈嘴里片片断断地知道了一些你的经历。妈说你虽然念大书没干过地里活儿,但念书时也挺苦,吃的穿的也很不像样子。能在国高念书的绝大多数是地主富农和官绅们的子弟,爷爷奶奶是靠十二分的省吃俭用供了你念书的。日本人办的学校,军事化要求,可严酷了。冬天叫你们去野外大雪里围猎兔子,你没有好鞋穿脚冻化了脓。不管怎么苦,读了书就开始与父母有隔膜,读得越多隔膜越大越互相不好理解。也不知你在外边有没有心上人,也不问你喜欢什么样的人,爷爷奶奶在家给你包办了妈妈这门亲事。妈妈不了解你,你也不了解妈妈,你很少回家来看看妈妈,妈妈在家等着你毕业好结婚。刚要毕业那年日本鬼子投降了,学校一时乱作一团没人管理,你拿了两箱子学校没人管的书回家,匆匆把书埋在园中也没和妈妈结婚就与一帮同学跑到当时的敌占区也就是“国统区”长春,你说当时的目的是继续上学。
待了一个月没上成又回到家乡,爷爷奶奶忙着硬把你的婚事办了。婚后你脾气变得坏了,我妈妈一个字不识,你和她没话说,常常跑到赌场去耍钱。那一段时间你还没参加工作,年轻轻有的是精力没处用,有的是想法没人说,赌场便成了你的发泄所。妈妈不敢去叫你让奶奶去叫,你不敢违抗我奶奶的意志,离开了赌场却把一厚沓钱撕得粉碎粉碎,以至妈妈和奶奶共同往起粘都没法子。你肯定是不喜欢妈妈,不然为啥总是没有笑容总是脾气暴躁哇。后来家乡办学校,你就从事起教育工作,先是在小学后来又到中学。学校的老师有男有女,有说有笑,妈妈多羡慕,妈妈多难过,怎么在学校高高兴兴的一来家就没好脸子,是因为自己不识字吧?妈妈就开始买看图识字书,妈妈就开始带着我和妹妹去上夜校。妈妈有了两个孩子,妈妈还有许多家务活儿,生活也不富裕,妈妈又得做家务以外的不少劳动如侍弄菜园,拣柴等等,所以妈妈就没法坚持识字了,因而最终,还是个睁眼瞎,还是没法和你知道的一样多,还是和你没共同语言,还是没法使你脸上有笑容。天长日久妈妈就开始恨你,嫌你,不关心你。你便更加脸色不好,更加暴躁,为一点小事就大发脾气,你不愿见她,她不想看你,盼你到学校去值宿,盼你外出开会,我们当然是感情用事站在妈妈一边。我们和妈妈不能从你那儿得到爱,你也无法从家里得到温暖。你喝酒,你抽烟,你欠债,你穿破衣烂衫,你和妈妈就越加无法和睦。你气她,她气你,气是有毒的,天天在伤害着你们的五脏六腑和心灵,你们便日渐多病,日见苍老,每个人都比实际年龄老上二十岁,三十多岁都银丝缕缕啦。你们用一支支恨的刀、气的箭在互相射杀,伤得好惨。你们惨伤后不能相互照顾,祸水便流向了儿女。我们在感情上都站在妈妈一边,行动上又不能不把大部分精力和时间消耗在你身上。你经常犯病,一犯病我们就得像对付既敏锐得惊人又勇敢得惊人的敌人那样同你斗智斗勇。你智勇双全,奈何不得你时就得借用外界力量镇压你。妈妈坐家看斗,只是含糊不清地叨叨些什么,脸上毫无喜怒之情。你们的婚姻生活恶劣到这种程度,怨你还是怨我妈,还是怨我爷爷奶奶,还是怨别的什么我不得而知,只知你俩生前在一起是那么不幸,是妈妈的早死才使你们得以分离和安宁,如今你死了又要给你们合坟,我恨不能就地将那合坟扒开分成两座。你们互相射杀了一生难道还要关进一个死牢里再互相射杀下一辈子吗?爸爸,你我都无能为力将这合坟分开了,既然分不开,你和我妈就和好吧,你们能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幸福,等我们也到那个世界时就不至于以往的伤疤再隐隐作痛了。爸爸,但愿你能这样吧,过几天我再为这合坟填土,填得严严实实的,一丝缝儿没有。
爸爸,三天后我又去给你和妈妈的坟填土了,带着我的两个弟弟和你的孙儿还有晚辈亲友。亲友们预备了许多黄纸让我们带上为你烧掉。说是给你送钱。我的十一岁的儿子问为什么不拿上一沓十元的真钱给你烧哇,大人向他解释说真钱在地下不好用,只有把钱印砸在黄纸上才好用。我的儿子便伏在你生前住的**,用铅笔和黄纸为你画了洗衣机、电冰箱、彩色电视、录音机,还有一部电话,我们家目前有的贵重东西他都画上了,只有那台钢琴没画上,他不爱学钢琴,学得太累,他不认为那是好东西。大人们为你烧纸时,他也跪在火堆旁,虔诚地将那张画纸烧给你了。盼你以后能用孙子送的录音机和电话把你和妈妈幸福生活的情况告诉我们吧。爸爸,尽管我是不主张土葬的,我还是和大家一块把你的坟填得高大庄严,上面盖满了花圈。当年妈妈的坟是孤零零的,如今已坟头一片了,但山坡上还秃秃的没有树。政府禁止土葬禁不住的同时,为什么不规定谁家土葬必须在坟边栽种几棵树呢,那样的话,这片布满坟头的山坡岂不是一片密密的树林了吗?爸爸,我会嘱咐弟弟妹妹们在你坟边种上一圈树的。我想你一定会同意在这儿栽树的。你不应该忘记了自然灾害那年挨饿,咱家在山上开了几片荒地种高粱。为了往山上送粪,往回拉粮拉柴,你自己装了一辆胶轮手推车,什么都齐了,只缺一根轴木,你想了好几天办法也没想出来,最后你无可奈何说,犯一次错误吧!你带我上山砍了一棵碗口粗的榆树。车轴是装上了,可你不安得几个夜晚睡不好觉。尽管乡亲们装手推车的轴木都是从山上偷砍的,你却感叹说自己是国家干部,人民教师怎么能偷砍国家的树哇。那是你一生唯一一次占了点国家便宜。我们做儿女的为你坟上栽些树来加倍偿还这笔债吧。我要离开故乡返回部队了,大弟弟小森把乡亲们送的葬礼单子给我看,葬礼钱去了安葬所用的一切花费还剩两三千元,加上爸爸剩下的几百元存折,弟弟们让我主持处理完再走。我按各家情况做了处理。弟弟妹妹们非要把那几百元存折归我,一是这笔钱是在我这边储蓄所存的,二是我为爸爸操了许多心,不要不行,非要不可。那七八张存折是七八年前存的,已变了颜色。夹存折的小本子记载着他每天收支数目和怎样为攒这几百元所订的劳动计划,其中有几首他写的诗。我从来不知他还写诗:为着五百节衣食,/糠菜充腹香烟忌/孤静勤劳真情趣,/胜似古刹一僧侣。/公元八七春风日,/病体复康归故里。/严控零嘴缩用菜,少抽烟,/穿破烂,/为儿女。
爸爸,今年正是你诗中说要归故里的日子,不想却归天了,看着你的存折和诗,我心又酸涩地激动起来,爸爸,我恨你也好,爱你也好,还在母腹中时就注定了我们的这种关系,“没有你哪有我”,我的血质,我的性格,我的事业。
爸爸,你的粗暴严厉我决不会去赞美,但我做事严肃认真的态度绝对和你的影响有关。小时候,每当你从学校回家拿起我的作业本一翻,我就紧张得不行,想自己是否有些微马虎的地方。还是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有次我作业写得不整洁,你看了看叫我重写,写完还是不十分整洁,你不容分说飞起一掌,啪地将我手中铅笔横着打到窗外,击中了十几米外的一根黄瓜,那根刺穿了黄瓜的铅笔一直刺激着我一生不敢马虎。
爸爸,不管怎么说你给家庭带来了不幸,可是现在每每记者们、朋友和文学爱好者们问起我喜爱的格言时,我竟总也忘不了这一句:“不幸是一所最好的大学。”在您办的“不幸”这所大学里三十多年,我学会了吃苦,学会了顽强,学会了坚忍不拔,学会了奋斗,学会了独立自主,尤其你用连绵不断的磨难使我养成了什么环境都能生存的能屈能伸的性格。还有不幸的学校里使我饱尝缺少爱的滋味,所以我又学会了同情人,爱人,平等待人,还懂得了“有爱才能有才华”这句格言。从打考入高中住宿读书开始,我就养成了不依赖父母的习惯,凡事自己做主,完全靠自己的努力达到目的,有了困难或犹豫不决之事找自己的朋友。**中我和几位同学相约去徒步长征串联。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外面到处兵荒马乱,我们几个中学生要走着去长征,我跟你连招呼都没打自己就决定了,从学校出发走几十里路过咱家时你才知道。那时你还没患精神分裂症,你仅仅感到很意外竟没阻止也没批评,还亲自动手为我们长征队全体同学做了顿饭送行。爸爸,那次我真感激你。一个高中没毕业的孩子我能在严冬里自己背着行李和炊具苦不堪言地一天又一天行走几千里,没有你的磨难培养的吃苦能力是不可能的。那次我多少对你有了点感情,长征途中还时常想到你,想到出生十八年来你跟我说过的有数几句话中我并没接受的一句。那是长征串联前不久一次回家你对我说的。你说:“眼看快填大学报考志愿了,你千万不能报文科,考理工科吧,将来当个技术员、工程师什么的最好!”你自己是教文科的,却叫我学理科,我当时不理解为什么,不过我在内心已经坚决否定了你的意见,到时我一定偷偷报文科。想起来,这决心和后来的走上文学道路仍然与你有不可分割的原因。是你对家人毫无感情却每夜躺在油灯下看的一本又一本小说引诱了我。你不爱妈妈,不爱我们却半宿半宿和那厚厚的小说说话。我也偷偷看那小说,看不着你的,我就自己去借。你自己私有那些书我也都偷偷地翻过。没有你让我们读书,没有你的书里出现过萧红这个名字,我怎么会早早就知道咱家西边不远的呼兰出过一个了不起的女作家呀。青少年的心田不管怎么贫瘠都是一片土壤,播下什么种子就会长出什么秧苗。你读的小说和萧红的名字都是当时无意掉在我心田的文学种子吧。爸爸,真好相反,“长征”路上想着你反对我考文科的话我反而更想考文科了。当然,后来什么科的学校都不招生了,我便投笔从戎。爸爸,一说起投笔从戎我心里有点内疚,似乎对不起你。我说了,由于你,我早就养成了独立自主的习惯,天大的事我自作主张,不与你商量,因为你很少有什么事跟家人商量,更没有同家人说过心事。我自己在学校报了名,满腔热情等穿了军装去干革命,没想到晴天霹雳响,政审不合格。我这才知道你是“中右”,你有历史问题(说是你在日本投降后跑到国统区长春那一个月考入了国民党的士官学校还可能参加了三青团或国民党)。这在文化革命当中,对于我这样无知、幼稚、热心革命的中学生是无法形容的沉重打击。我在父子感情上恨你却从来想到你会有什么政治问题,以至我连参加革命队伍的资格也没有了。我简直变了一个人,觉得天地翻了个个,太阳是黑的了,天昏地暗,原来我连参军的资格都没有哇!我在学校住宿,整天躺在**解不开你这个可怕的谜。在感情上我可以说你不好,在政治上,无论如何我也看不出你是敌人,你给我们讲共产党伟大,讲社会主义救中国,讲人民公社好,讲要一心为集体……你工作埋头苦干,当过模范教师,怎么会是敌人呢?这个谜太大,我想不清楚,我又不甘心被排除革命队伍之外,我哭着找接兵部队首长,讲重在本人表现的道理。我的眼泪我的血书打动了首长,同意接收我入伍,但明确指出得同父亲在政治上划清界限。我不懂得怎样才能划清界限,我表示听党的话,我得到了入伍通知书。临出发我才回到离学校三十里路的家,说了我当兵要走的事,其中那曲折的经过我只字没提,爸爸你当然就无从知道。当时妈妈已患了精神病,对我离家当兵漠不关心,你只是肺病手术在家休息,精神还是好好的。对于我去参军,你如同我去长征一样,没有表示惊讶,没有表示责怪,也没表示赞扬,只嘱咐一句话:“当兵也别忘带几本书去,抽空学习,回来也许还有机会考大学。”你的话是语重心长的,我知道是为我好,而且以前你从没这样有感情地对我说过话。越是如此,我心里越矛盾重重,五味翻滚,一句同你划清界限的话也说不出口。我鼓了半天勇气想跟你说句严肃的话,可出口又变得富有了父子之情。我说:“爸,我不能帮家里干活了,好在少了一个吃闲饭的。我当兵一走,咱家就是军属了,你是国家干部,有什么问题千万别隐瞒。”你说你的那点问题已向党多次交代过了,什么组织也没参加。我管不了许多了,耳边响着首长划清界限的话只身离家去县城集合。在全县的欢送大会上,我代表全体新兵讲话,咱们家里没一个人听得见,也没一个亲人像别家那样哭哭啼啼难舍难分去送我。汽车拉着我们上路了,欢送的人如河如海,有的哭着喊别想家,有的跑着追车扔东西,牵肠挂肚,催人泪下。相比之下我心里涌起一股浓烈的苦味。我多么盼望能看见人群里出现妈妈或是弟弟妹妹的面影啊,即使不是面带泪水跑着追车,哪怕笑着也能安慰我的感情平衡些。我努力高兴些使劲朝同学和老师们摇手,使劲摇,谁知道我是想通过用力摇手把浓重的酸苦二字甩掉哇。汽车缓缓驶出古老的城门了,城楼飞檐上风铃轻轻抛下一串低回留恋的道别声,送行的人们被城墙划开了界限。这时城门外路边忽然有人喊我的小名,我一看是你,爸爸,你独自一人站在城门外的雪地里,随着喊声你向我挥动胳膊,一团东西朝我飞来,“拿——着——”东西落到别人手里,传给我看清是一双毛袜子一双毛手套还裹着十元钱时,我再回头向风雪弥漫的城门看你时,眼中薄薄的泪水和风雪已使我看不清了,我忽然站起来哽咽着嗓子朝城门喊了一声爸——爸——我就这样告别了你。到部队一直没给你写信,信都是写给妈妈弟弟妹妹们的。我不是因为你从没给我写过信,而是我记着首长“要划清界限”的话。一年后家里来信,说你疯了,我也没能回去看你。爸爸,那几年人们真是统统疯了,人人都在狂热地干着疯事傻事。为了忘掉家中的事,我拼命工作,训练、劳动之余读书、写稿,搞各种活动常常深夜不睡,累得连梦都没精力做,有天你忽然来部队看我。弟弟妹妹们都小,是我二表哥陪你去的。远在他乡见到亲人应该是怎样的欢喜呀,可我不知该怎样对待你。指导员和蔼的话至今让我感动得不能忘掉。“划清界限是指政治思想上,你父亲有病,老远来看你,你陪他玩两天吧!”指导员的话暖得我眼湿了,我陪你在营房周围的山上转了不到一天就让你走。没什么可玩的不说,首长的话在耳边响着,陪你玩长了怎么能算划清界限呢。爸爸,让你走的话我说不出口,你已经不再是以前的正常人,一旦受了刺激发作起来怎么办。我说我要外出执行任务,并让班长配合我去说。你信了,答应当天晚上走。我又假装在你走之前离开连队,我背着挎包走出营房,茫无目的往前走,只是骗你相信我是外出走了。你又扔给我二十元钱,叫我买东西吃,还一直站在营房外边的山脚下看我沿着稻田埂小路往西走。夕阳血红血红正要落下去,我脚下的田埂路是那么难走。我不时掉进水里。水里有二寸长的鱼儿游来游去,我也不敢细看那鱼儿。稻田里的鱼游得多不自由。夕阳已有半边落下地平线,我想爸爸该回营房了,因为你要乘晚饭后的火车走。我把脸从夕阳那边扭过来一看,爸爸你咋还站在那儿不走哇,双手抄在一起,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紫红的望儿石立在营房门口,二表哥也还在你身旁站着。我的心像突然被刺破了,泪囊也像突然被刺破,泪水奔涌而出。我喊了一声爸爸,可嗓子胀疼得只传出一点点声音,爸爸你不可能听见。一股不可遏制的冲动激使我想奔向你,我要把你送上车。刚跑一步便滑倒在稻田里,鱼儿在我身边乱蹦,我几乎全身湿透,脸上也是泥水,等我从泥水里爬出来,一阵阵冷战把我刚才还不可遏制的冲动抖掉了。我冷静下来。把爸爸刺激犯病怎么办?爸爸不走怎么办?我又慢慢转回身,沿着窄窄的稻田埂一步一步朝落尽了的夕阳走,身上的泥水滴滴答答和我的眼泪一块儿掉……
爸爸,你只来部队看过我一次,那一次便成了我们父子关系的里程碑,立在分水岭上的里程碑。那以前我恨你,似乎同你毫无感情。我长大了,成了公民,当了军人,你对我有感情,我们却又开始划清界限。那时我真盼望你能像从前那样无情,我能像从前那样恨你,那我们的划清界限也就不会使我心里有说不出的矛盾和痛苦了。
以后我们的感情真就沿着这个趋势急速向前发展,爸爸,因为家里没人理解你也就没人照料得了你,你的病频繁发作,屡屡入疯人院,一次比一次重的药物摧残,你神志每况愈下不可挽救,家里谁也管不了你,谁都怕你,镇上的人都怕你。从那以后最使我心惊肉跳的事就是怕接家里来信或电报。你病一发作得谁也管不了啦,就拍电报叫我回去送你入疯人院。每送一次所消耗的精力怕是比三年的工作量还大。我第一次回去送你住院是十五年前,还没进家门就在小镇的街上遇见你。你一手提把斧子一手提只绿铁皮信箱往家走。信箱上留着斧头砸砍的伤痕,显然你是在邮局门口用武力摘取的。不知这信箱怎么惹着了你。你看我瞧你手中的信箱,愤怒的眼里闪出酒精灯似的蓝火苗警惕着问我:“你回来干啥?谁让你回来的?”我说:“爸,我休探亲假,回来看你!”“放屁!看你妈了个三角裤衩吧。搞阴谋诡计骗我,我是火眼金睛孙悟空他祖宗,你那两根黑肠子爬着几根蛔虫我看得一清二楚。你说,你眼睛瞅着我说,你把我给至高无上英明无比光芒万丈的党中央的信送哪儿去了?你敢放半个谎屁不是你爹的**甩出来的,杂种!”你眼里的凶光和手中的斧子逼着我,稍有不慎,怕你真会朝我抡起斧子的。我心里响起一声悲叹,爸爸怎么会变成这样啊!我就地放下提包,掏出军人通行证用对付疯子的话跟你说:“爸,这上边不是写着探亲嘛,你看这军印!”你接过通行证左看右看,忽然又问:“探亲为啥带枪,带子弹?你个杂种,快给我交出来!”你指着通行证上“携带手枪/支,子弹/发”中的两条一似的斜线。我解释你指的那两个一字是代表“无”的两条斜线,若是“一”应该大写成“壹”。你又搜了我的衣兜,确信没有枪才说:“走吧,家去吧,帮我查查派性分子怎么断绝我和光芒万丈的伟大太阳毛泽东主席同志的联系!”我莫名其妙和你回到家,进门你就撬开信箱一封封查信。我悄悄脱身问弟弟才知道,这回犯病总骂派性分子搞阴谋,一封接一封给毛主席写信上告,邮局知是疯人的信便退给家里,你不知道,日夜盼着毛主席回信,接不着回信,你认为是邮票贴得少,第二次就贴两张,第三次贴三张,等到第三十封信时,三十张邮票把信封贴得无处再贴了,你才怀疑可能是邮局的问题。你想大概这邮箱是废了不开的,也许三十封信还都在邮箱里没动,你便摘来邮箱。查看过后又勃然大怒骂我:“你要不是杂种痛快给我查办邮电局去,他个派性分子阴谋小爪牙如不从实招来,老子亲自去取他的首级,然后无线电报告党中央,光芒万丈的伟大太阳毛泽东同志曾授予我对派性阴谋分子先斩后奏的权利,老子有尚方宝剑在手!”他晃起手中柴斧:“你是不是杂种?快说,是不是!”听我说了不是,你不容分说命令我一分钟内出发,否则斩首。我不敢跟你儿戏,提了你砸坏的邮箱往邮局走。路上我焦灼地想着怎样才能把你骗去住院的计策,急得像家里有大火在烧房子。一进邮局的门忽然一个灵感闯入我的脑子,我找到邮局领导,详细说了你的情况和我的想法。邮局谁都了解你,他们积极配合了我。我找了一张白纸,又找了一个大点的牛皮纸信封。用毛笔摹仿毛主席的字体以毛主席的名义给你写了一封回信:“×××(父亲名)同志:因外出私访月余,回京方见你三十余信,甚为感动,迟复为歉。你信所言情况至关重要,务请从速来京面谈。致革命敬礼毛泽东×月×日”。那几年毛主席笔体极为流行,我成天没事就摹仿毛主席的草书。关键的字,尤其“毛泽东”三字仿得像极了,封好后又在前后各打一个邮戳,该是北京邮局那个戳弄模糊了。我拿了伪造信,心怀野鹿样往家走真怕一见你那冒蓝火苗似的毒眼睛识破我的阴谋。快进家门时我跑将起来佯装气喘吁吁一脸惊喜之色,见面不容你分说我便慌忙报喜:“爸爸,党中央给你来信了,快看是不是毛主席的!”爸爸日夜想着毛主席的回信鬼迷心窍了,见状毫没怀疑便信以为真。拆信前朝着北京方向恭恭敬敬鞠了一躬,口中又念念有词一番:“至高无上的绝对英明的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伟大公民×××(你自己名字)先生向贵中央致以崇高敬礼,礼毕,隆重接旨开始!”又在脸盆中洗了手方用剪刀裁开信封小心翼翼抖开信纸。爸爸,我真难以形容你看见信的表情,既像古时赶考中了状元的读书人接到喜报,又像梦中做了皇上的阿Q,还有点像装疯卖傻的小丑。你面对屋里的毛主席像敬了三个举手礼,鞠了三次躬又磕了三回头,跪在地上捧信一字一顿诵读一遍。然后,你起身把信让我看了一遍,要回装进贴胸衣兜,直呼我的全名吩咐道:“你是军人,不用我多吩咐,该懂得落实最高指示不过夜的道理,随我星夜出发。”这是我没料到的突然情况。入院手续,钱粮衣物和看送人等都没找好,真要连夜出发一切全措手不及。我便进一步哄骗你说:“今天已经没有车了,无法出发。这是进京去见毛主席,你衣衫褴褛是对毛主席的不敬。该理理头发,洗洗澡、换上干净衣服,还需起些粮票带上等等!”你认为我的话极有道理,便一件件认真办起来。一办这些具体小事,你又像平时没犯病的你了,小心谨慎,扎扎实实,钱粮该带多少算得精精细细。自己刮的胡子,让我给你理的发,换上我以前邮给弟弟的军装。这样一打扮,爸爸你那一身苍老和疯人气没了,年轻得侧面看去像我们连的二排长,既高兴又严肃,跟常人一样。跟我说话从来没有那样和蔼过,所有的警戒全放弃了,说大政方针定了一切由我具体安排。爸爸,你对我的欺骗给以那种真诚的信任实在让我心里难过,我真不理解骗子们骗了可怜的好人时怎么会吃得下饭睡得着觉。我不得不赎罪似的把探家带回的水果一个劲给你吃,好像你吃一个水果就是吃去我的一分不安。你只吃了两个,其余全分给弟弟妹妹们,妈妈也分到了,这在你的犯病史上是没有的。一纸假信竟胜似所有灵丹妙药。爸爸,我计算好了车次,一切准备停当之后,咱俩先乘汽车出发,弟弟和你学校的陪送老师乘后边的汽车,这你全然不知道。我们在火车站等车时你忽然发现他们,他们像捉迷藏样想躲,我看要露马脚,忙上前和他们打招呼,演戏一样说着骗你的谎话:“你们去哪儿,咋没跟我们同车走哇?”弟弟随机应变答得也一样成功:“我们单位忽然接到沈阳长途电话,同齿轮厂的订货出来了,厂长派我去发货!”我又问爸爸学校的老师,他说到沈阳一所有名的中学学习教育革命经验。爸爸一点儿没怀疑,还给他们烟抽,很高兴说:“正好咱们是个伴儿,凑手打扑克吧!”你掏钱在火车站售货亭买了盒扑克,在车站就要打。我穿军装在车站不好玩扑克,你不答应,我怕坏了大事只好同你玩。我不时出错牌,因为我在琢磨买车票和买完车票以后的谎话怎么说,主要是怎样才能使你同意在我的部队驻地沈阳下车而不是去北京。沈阳的精神病院我有办法联系住上,其他的实在难。精神病人竟多得提前几个月预约而住不上院,各地的精神病院都是如此,那几年中国怕是精神病人最多的国家了,听弟弟说以前爸爸住过的一所精神病院,旁边一个粮库失火,全体精神病人奋不顾身争先恐后没用消防队来人就把大火扑灭了,不少病人烧伤了,若论表现起码有几个该记二等功的,可他们是疯子,没有正常理智没有被记功的资格,他们的事迹只是被当为笑谈传传了事。精神病人们啊。我忽然想出了计策,假托上厕所时溜进售票室,同售票员讲明情况请她配合。爸爸,买票时我故意让你听见要买的是北京票,售票员也故意让你听见大声说:“进北京要省以上机关介绍信!”我装模作样拿出通行证,售票员看后扔出来说:“上面只写沈阳就只能买到沈阳!”你都听见了,因此我跟你说必须先到沈阳下车换了通行证才能进京时你欣然同意了,并且补充理由说:“那可不,北京当然不是什么人都随便进的!”所以一路顺利,在火车上谁也没看出你是精神病人。我产生了幻想,觉得精神病没什么可怕的,一切不是都很顺利吗?下了火车,是你主动打招呼让弟弟和你单位的老师到我家去一块吃饭的,这就更顺利了。你安安稳稳过了一夜,夜里我就要好了车,第二天顺顺当当吃了早饭我又骗你说通行证已经换好,车送我们到火车站去。我又说叫弟弟他们一块到车站送一送,你非常高兴,以为晚上就可以到北京了。可是车却朝精神病院开去。你轻轻松松愉愉快快我们却紧张得心要跳出来了,我们早就分好了工,一旦你发现车开进疯人院突然大怒要逃跑时我们便一齐扑上去,我抓你的胳膊,弟弟抱你的腿,老师按你的头,那时不管你怎样挣扎也无济于事了。车开到精神病院门口时你眼里忽然蓝光一闪时我们仨突然将你抓住,你脸像绷紧的鼓皮,嘴却说不出话来,只是绝望地鄙视地哀哀地叨叨几声:“哎呀!哎呀!哎呀!真卑鄙!真卑鄙!真卑鄙!你们难道还懂得世界上有羞耻二字吗?欺骗光芒万丈的红太阳伟大领袖毛泽东主席同志罪该万死!罪该万死!罪该万死!”你用全身力气骂了十几声罪该万死,肺肯定气炸了,车窗的塑料玻璃被震得嗡嗡直动,你气得吓人的眼珠几乎要飞离眼窝了,瞪着我说:“你倒吱声啊,你是你爹揍的吗?你还有什么脸吱声,算了吧,丑死了……”我不看你,也不跟你吱声。我心如烧热的铁石,滚烫而坚硬。我不害怕也不发愁,因为在精神病院就如监狱一样,你是犯人,你的一切叫骂和疯狂在那里都习以为常。我从容地为你办理着入院手续,一切都停当了,最后检查有无传染病时透视出你正患肺结核。传染病患者精神病院是不能收的,医院非叫把结核病治疗到无传染的程度再来住院。这至少要在我的家里闹半个月!这真如晴天又一声霹雳。我跟医院好说歹说,千求万拜,总算答应至少要注射一星期青链霉素后再送去。
我们把你绑架着拉回家中,从此我说什么话也无法取得你的信任。你狂暴地发泄、肆虐的怒骂,窗玻璃也砸了,灯泡也打碎了,我的话你一句也不再听。为了给你用药,我费尽了心机。第一次还比较顺利,我把安眠药片放进饭里,因为放得少,你吃得又狼吞虎咽没有发现。可是少量的安眠药无法使你入睡,你整夜都不合眼,不住地骂卑鄙卑鄙丑死了丑死了,骂得四邻不安。早饭我便多加了几片安眠药,这次被你发现了,你把吞进嘴里的苦药吐出来,一碗饭全扬在我脸上。从此你不吃家里做的饭,总到街里买点心吃。吃前一定要反复查看十几遍,看是否放了药。不给你吃药你就无法安静,不安静也就无法给你注射青链霉素,不注射七天青链霉素你就无法入院,你不入院我就没法生活。真愁死我了,几夜工夫便生出许多白发。我便求助我的妻子你的儿媳妇,她是唯一没参与对你行骗的一个,她的话你还能将信将疑。我让她把药包进饺子里。她端给你一碗饺子。包了药那个放在碗尖上,如果按顺序吃,第一个准是包了药那个。她说她过生日没工夫做别的只包了几个饺子请你尝尝。你很感谢她,说只此一回下不为例。你伸手拿碗中的饺子吃,却偏不拿最尖端上那一个。我急得心尖儿突突的抖,盼上帝能暗中将你的手移向包药那个饺子,然而你只吃了一个便再不吃了。妻子花言巧语好容易说动你又拿起一个饺子,正好是包了药那个。我惊喜得几乎要停止呼吸了,可饺子送到嘴边你忽然又被一句多余的话惹恼,饺子嗖地飞到南墙上又碎落在地。我的心机又枉费了,颓然躺到隔壁听你语无伦次地乱骂。骂声时起时伏,时断时续,忽而自言自语,忽而咬牙切齿捶胸顿足,像用一片锋利的玻璃刮割着我的神经。绝望中你胡言乱语说到“毛主席说以预防为主,预防为主,预防预防防御防御防御一切坏蛋!”我忽然得到启示,又跑到机关门诊部,请我认识的一个医生帮忙。我到街里买了几支氟奋氖近葵酸酯注射液交给他,让他戴上红十字袖标,装扮成流行病防疫人员到我家去打预防针。按约定好的时间医生到了家,我正若无其事在看书,他一进屋我佯装不认识问他干什么,他遵照我的嘱咐并有所发挥说:“最近发现流行性霍乱,党中央国务院非常重视,周总理亲自指示人人都要注射预防疫苗一周,每天两次!”爸爸,你问医生:“毛主席有没有指示?”“毛主席批示‘同意’!”你又上当了,爸爸,你说你是外地来的问用不用交钱,医生说免费,你连连谢着医生撸起衣袖。当医生取出药刚要注射时,你发现药名是治精神病的氟奋氛近葵酸酯注射液。你用过这种药,你知道被这种药摧残后的难受滋味,你立即勃然大怒,一掌将药瓶打碎在地,用最仇恨的语言骂着医生。无辜替我挨了骂的医生真令我感动,他竟能赔着笑脸向你道歉说拿错了药(他是想先给你注射氟奋氛近,待你精神恢复正常后再打青链霉素),连忙拿出青链霉素来。你看后仍骂着不肯打:“你是哪国人日的医生,青链霉素治什么病你不知道吗?我一刀宰了你个兔崽子医生!”医生仍赔着笑哄骗说:“大叔,这是国务院卫生部新推广的,经过实验证明青链霉素兼有预防霍乱的效能。”那你们先打,你们不打就是阴谋陷害!”本来我和医生已事先商量好,为让爸爸信以为真,先给我打维生素B 2之类的营养药然后再给你打的,你的眼睛扫描激光一样盯着医生的手和针,我只好亲手拿过青链霉素药瓶让医生先给我注射,这真是一种残酷而艰难的欺骗,欺骗的代价就是心灵和肉体的双倍折磨。好好的身体每天陪着注射三次青链霉素,我能支持得了吗?当时顾不得考虑这些,忍痛挨了针,你才愤愤地跟着把药打了。消炎药只能消炎啊,于精神分裂毫无补益,我就时刻琢磨着阴谋和各种小诡计哄骗着你,盼着快点过完七天。每天费尽了心机。我还有我的工作、事业和将来,我不能任意糟害我的身体。我便和医生一起将青链霉素和蒸馏水瓶上的字弄掉,注射时我用蒸馏水,你用药液。如果氟奋氛近不是黄色的油脂而是无色的水质就好了,就可以骗过你注射了而达到镇静。可是我们国家还没有这样的药,我只有用我的心灵和肉体的双倍折磨作代价度日如年地煎熬。当然你更在煎熬,你几乎是在用刀子切削着生命。你日夜不合眼地咒骂,精力耗损得太大,眼窝深陷如井,里面放射着恶毒的蓝光。冷丁见到我的人也都吃惊是否得了癌症面无人色瘦形可怖。第五天我就熬不住了,因为你日夜捶胸顿足声嘶力竭地骂,不但面对我,而且专门在夜深人静时推开窗子点着我的名向外广播着骂。不知详情的人以为咱家里儿子虐待老人,告到街道公安派出所。民警找上门来教训我,我又从民警身上得到启示。我请求他们协助我,装成查户口的,说没有户口的一律拘留审查,尤其扰乱社会治安者。我替你“讲情”说你是临时来部队探亲并替你保证不再吵骂了,民警得了你的保证才离去。你果真不吵骂了,那一夜只是吃烟一样连连吸烟,在屋子里打转。我以为你是真被吓住才不吵闹了,我便实在无法支持地睡去。第二天早晨我还在死一般地睡梦中,弟弟将我摇了又摇才摇醒过来,说爸爸不知哪儿去了。从几天几夜未睡而睡的酣睡中强醒过来那不好受的滋味是难以言传的,我和弟弟四处去找你,爸爸。先是厕所,后是饭店,再是副食品店,都说没见你去过。我们又跑到火车站,也没找见你的踪影,查遍列车时刻表,这段时间既没有发往家乡的列车也没有去往北京的。我们又找了一家公用电话,往全市所有派出所都问过了,是所有,嗓子都说哑了,没有你。我们又尽全力寻找了附近容易出危险的地方,直找到万家灯火齐明家家都在灯前愉快地用晚餐了。在两个角落里我们无意看见两对恋人在拥抱,人家认为我们在寻无聊,被小声骂了两回缺德后只好返回家。爸爸,你哪儿去啦?我心急如焚,七八天来精心编造的谎言和希望犹如气泡噗地破灭,心机统统枉费了。火烤一样的焦虑中我分析了一下情况,你一是回家了,二是去北京了。去北京你没钱买车票,即使去了,北京治安严密你会被遣送回来。所以我叫弟弟和老师赶回家乡去,如果见到你再给我拍电报我再回去。暂时我还得上班工作。弟弟和老师一走,我已无法上班了,一气睡了两天一夜,接着便病倒在床。高烧、胡话、有气无力,噩梦连绵不断,一会儿梦到你被汽车撞死,一会儿梦见你从火车上跳河身亡。还梦见你在北京见到毛主席,毛主席亲自送你住进医院,精神分裂和肺结核全治好了。可那都是黄粱一梦。弟弟一封长信述说了你徒步跑回家乡的经过。你没钱买车票,即使有钱你也怕被人截住而不能买票乘火车。你仓皇跑到郊区,沿着铁路线往家走,渴了吃把雪或吞块冰,饿了嚼两块饼干。日夜走,不知你困了在哪睡过觉没有,还是你像红军长征似的边走边睡了。鞋磨破了,掉底儿了,冰雪中不能光脚走,你脱掉背心撕成布条缠在两脚上,两脚都打了紫黑紫黑的血泡。不知你是躺在哪儿还是风雪中脱下贴身背心的,反正你走了一千好几百里,到哈尔滨时饿极了,把全身总共五块钱拿出来到饭店买了一盘饺子,找你的钱也顾不得要,端了饺子到墙角狼吞虎咽活像一个逃犯,饭店的人真以为你是逃犯报告给城市民兵。民兵们不容分说把你抓到指挥部,你骂他们有眼不识泰山,结果遭好长时间毒打,又从你身上搜出我伪造的那封毛主席来信,当即把你当现行反革命关押起来,给咱们镇革委会打长途电话后才知道你是疯子,最后由镇革委会派人到哈尔滨将你送入当地精神病院。一场灾难暂时过去了,可我好像跨越了十年,头发纷纷白了,以后你每犯病一次我和弟弟们就要遭一次这样的罪,而你三五个月准犯一次的,顶多也挺不过半年。这些年来你一共犯了多少次啊,我三十多岁的满头白发就是说明。后来经不起你这样一次次的折腾,就把你接到我部队的家里,一住就是六七年。六七年啊,中间多少离奇曲折难以让人相信的悲惨故事,写两本《天方夜谭》也写不完的。八二年你又犯病闹得邻居忍无可忍告到派出所,告到我们部队,我才不得不把你送回老家。你和我同住这段生活我曾写过一篇小说《爸爸啊爸爸》,读者纷纷写信说写得真实感人,还得了当年的优秀文学作品奖,我却只字没敢向你提过我写了你,我深知你一旦看了肯定又要重重地犯一次病的。你至今都不会知道你年轻却白发苍苍的儿子独自滴落着泪水面对稿纸无可奈何地默默呼喊着爸爸啊爸爸。那篇《爸爸啊爸爸》也算这篇祭文的一部分吧。
爸爸啊爸爸,我不知道你的生日是哪天,你也没举行过生日酒宴让我们给你拜过寿,我也不知道你是否知道我的生日,反正我的记忆里没有点蜡烛吃蛋糕等过生日印象的。也许你我一生都太不幸都不值得过什么生日吧,今天在我为你书写这篇为了忘却的祭文时又迎来了我第三十八个生日,生日这天我不敢也不能有欢乐。我坐在家里整整一天续写了这篇祭文的三四千字。爸爸,我恨你,但我的生日毕竟是你给的,生日这天,我还是想起了你的几件好事。小时候也记不清是几岁了,有一回我病了,什么病也记不清了,好像是腿上长了个大疖子。不能走路,炎症引起发烧,好像是春天田野里的雪半化没化的时候,我嘴唇烧裂出一道道口子,口渴就想吃什么清凉而且甜的东西,说真的,那时我还想不到橘子苹果之类的水果,所谓清凉而且甜的东西无非是胡萝卜、西瓜、甜秆儿,顶多也就是梨了。春天菜窖里的胡萝卜已经吃完,西瓜是不可能有的,梨一是得花钱买二是小镇的副食品商店当时也没有了。或许秋天晚熟的苞米秆儿刚割倒就冻了那种“甜秆儿”还能找到,但也不会有多少水分了。妈妈跟你说了我这个小小的愿望,叫你到少陵山脚下水库边的洼玉米地去找找看。爸爸,你看看我,还摸了摸我的额头说有点烫手便出去了。我知道要在平时你是不会去的。你在水库边的洼地里转了好长时间,好不容易才找到一根冻在冰里很细的甜秆儿。你用镰刀一点儿一点儿将冰琢破,取出那根还显着绿色的玉米秆儿,一尝,清凉倒是很清凉但是不甜。你带着它,又到另一片黄豆地里,用手一颗一颗拨拉着残雪下面的黄豆。黄豆已被黑黑的湿土泡涨了,你拣了满满一衣兜鼓胀的黄豆粒带回家中。那正是闹自然灾害第二年的春天,家家都挨饿,见到一兜儿黄豆简直就像什么高级点心了。
你把黄豆和玉米秆儿拿回家时天已黑了,你让妈妈把黄豆一颗颗洗净,然后亲自用家里仅有的一点儿麻子油为我炸酥豆儿吃。那时咱们镇还没有电,照明用的是煤油灯。你左手擎着一盏煤油灯,右手攥一柄小铁铲不住掀着锅里的豆儿。我躺在炕上听你手中的铲儿嚓嚓啦啦好听地响着,不时还刷地爆出一声豆儿熟了的脆响。你让妈妈把不甜的甜秆儿一节一节砍好,剥了皮儿,放在盘里,说等一会儿就着甜豆儿一块吃。豆子噼噼啪啪地挨个响了一遍之后熟了,放了点白糖你又一铲一铲儿盛到簸箕里。你说豆子是甜的,玉米秆儿是凉的,一块儿吃下去就是清凉的甜东西了。你正兴冲冲往我面前端时,脚下一个东西把你绊个趔趄,左手的灯一下掉在簸箕里,一灯煤油全洒在黄豆上了。当时我还不知道,急着要甜豆儿吃,这可真扫了你的兴,妈妈气得直说你没用、废物。要在平时你准会和妈妈发火的,那次你却没发。你翻出一条干净毛巾把豆子几乎是挨个细擦了一遍,一尝煤油味儿还是难以下咽,你用热水洗了好几遍,又重新放进锅里炒。你手中的铲子在灯影下嚓嚓啦啦又响了好久,直到洗湿的豆子又重新噼啪地响于了,爸爸你一定累坏了。你尝了尝说煤油味儿是没多少了,可甜味也一点没了,就那点儿白糖已都用上了,你向我道歉说:“没糖了,就这么吃吧,也挺香的。”我真感激你,爸爸,我吃几颗豆子就嚼几口冰凉的玉米秆儿,在我儿时的记忆里,那是最甜最美的一次吃食了,因为那是你摸过我的额头后亲自到老远的地方拣来又亲手为我弄好送到嘴里的啊。还有一次,是你患精神病后到部队和我一起住的时候。你刚从病院出来,精神正常着,每天除了做我们两个人的饭无事可做,不像在老家可以做许多活儿。你是读书人,有事没事儿都要关心国家大事,每天听广播新闻、看报纸。我就怕你关心国家大事,那几年国家大事瞬息万变、变一次你就想不通一次,想不通你还硬想,想想就犯了病。你好多次犯病都是这样的。为了让你有事干而不去关心国家大事,我就每天让你帮我抄写稿子,为了让你抄得慢些,不致抄完了又没事干,我就要求你一笔一画工工整整地抄。你抄得那样精心,每一笔下去嘴角和眉梢都要随之认真地一动,身子也微微地摆,你是像在老家每逢春节用毛笔写对联时那样用心用力写的,钢笔字每格一个,笔笔按书法要求,尽管是用钢笔,经过严格基本功训练的柳公权体还是丰满有力地显出风骨。五百字一页的稿纸每天只抄两页。看着你抄得字帖一样的稿纸我心里十分不安,不值得这样费神去抄啊,寄到编辑部不知是否能用,即使用了七砍八砍排完铅字也就一扔了事。没办法,我权当给你治精神病的一种疗法了。尽管你抄得极慢,但经不住天长日久,加上你又以为我急用便总是长夜灯下奋笔,不久便没什么可供你抄的了。我就想法搜罗以前的废稿或是机关经我手写的一些过时公文材料让你抄。你就像有了意义重大的工作一样天天忘我地从事着你的抄写事业。我省心多了,只需找些可抄的废料就行,实在找不到时我就找本杂志来,指定某某篇文章说需要抄,你便埋头抄。
我以为你这样埋头抄下去便可以疗好精神分裂症。不想有天中午回去见你只抄了几个字,饭也没做,眼直瞪着废稿上的标题喘粗气。我问你怎么了,你眼里又冒出蓝火愤怒地质问我:“你身为国家干部,为什么现在还坚持派性观点?你党性哪里去啦?你们还想搞分裂不成?”我一看那份材料傻眼了,原来那是一份“四人帮”当政时搞的材料,我上班时走得匆忙,没来得及翻看一眼就扔给你了,你大概猜疑气愤了整整一个上午吧。我连忙解释说拿错了材料,可是已经晚了,你的精神分裂症又发作了……
爸爸,我没有勇气再继续往下写你的祭文了,要想写尽你苦辣酸甜,令人啼笑皆非的一生,没有一部上百万字的长篇小说是完不成的。目前我的时间我的精力都不允许我再写下去。
爸爸,写了洋洋上万言我还是没法给你下个结论。那就不要写什么结论吧,岁月会洗去一切幸与不幸的。只是我要最后问你几句话,爸爸,你的葬礼是太隆重了,你配享受这样隆重的礼遇吗?作为家长,你没创造一个幸福哪怕只是平安的家庭呢,我认为你是不配享受这等葬礼的!不错,你生了一个咱们县志记有一笔的“名人”,可是仅仅生个可怜的名人这点功德就能对得起你的家庭吗?爸爸!不过,还是愿你安息吧。在我临离开家乡的告别聚餐会上,我的四十多位同学你的四十多位学生已把四十多杯美酒洒在地上祝你灵魂安息啦。
安息吧,我的可怜的灵魂被撕扯了五十九年已经分裂为分子分裂为原子分裂为中子分裂为质子分裂为核子了的爸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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