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杨博和葛守礼以后,张居正应该是很懊恼,想拿谁撒气也没有借口。出了纰漏真还怪不得别人。修改绝密报告的是他,主动拿出来给两位大佬看的也是他;决定先下些毛毛雨,以便让人相信这个案件非同寻常的也是他,那只能是哑巴吃黄连了。
问题是,事先根本没有想到会在这个方面出纰漏,也没有准备这个预案,到底如何应对,有点儿棘手。
我们替张居正出出主意,或者可以这样设想:把那个闯宫的小混混儿一刀砍了不就行了吗?
这个想法,未免太浅薄了。
很显然,张居正考虑的要更深远些。特别是自己的形象,不仅不能受损,最好还要增辉。难是难在这里了。
但是,有一点张居正始终是坚信不移的,那就是:只要权力在手,就无所畏惧。
当即,张居正把他这里出现的新情况和他的应对意见通报给了冯保。
冯保不甘心,或许他是这么想的:“不是有人说我是赵高吗?人家赵高就能做到让高级干部们指鹿为马,我为什么不能?”他的意见似乎是按既定方针办,实在不行再说。
张居正对冯保的这个态度,不仅不生气,反而很高兴,毋宁说这是他所希望的。
好啊!冯保哎,这个黑锅麻烦你一个人背吧,谁让你是太监呢?反正太监,尤其是干预朝政的太监,在人们心目中本来就是坏人,大大的坏人!虱子多了不怕咬,你也不在乎了不是吗?嘿嘿,你小人大量,多多包涵,多多包涵吧!
第二天是“经筵”,高级干部都参加。讲完课,张居正对小皇帝说:“8天前发生的那个闯宫案,经过几天的侦查了解,现在看性质未必那么严重,似不必兴师动众紧追不舍,那个人犯神神道道的,很不可信。我担心这个事如果处理不好,会不会把一个偶然发生的小事情,因为小混混儿‘妄攀’主使者,搞成冤案,诬及善类,有伤天地和气,实在不值得。”
5天前,正是他杀气腾腾地要追究幕后主使者,永绝祸本!仅仅5天时间,张居正的态度来了一个360度大转弯,说他很担心由于妄攀主使者而诬及善类,搞成冤案!
诬及善类,伤天地和气,这话或许是真的,但是张居正所说的善类当然不是指高拱,而是他自己和冯保。
的确,如果依然按照张居正和冯保事先设计的所谓大案的方式进行下去的话,葛守礼和杨博一旦把他们掌握的证据公布出来,那受到追究的不会是高拱,而是他张居正和冯保,连同半年前的欺君矫诏大罪,估计要请高拱回来主持清算了!
不过,这层意思除了葛守礼和杨博,或许还有冯保,别人是不知道的。听了张居正一席话,在场的高级领导干部一个个目瞪口呆。缓过神儿来,有的就长出口气,为最高实权人物从善如流而感动,或者为自己的努力发挥作用而自豪!
小皇帝未必有什么反应。张先生说什么就是什么,一切听张先生的,这是年轻的寡母一再告诫他的,也是他作为国家名义上的最高领导人唯一的职责了。
本来,张居正的请示也不是真的为了给小皇帝听的,除了例行公事履行程序的考量,最重要的是,通过这个平台让高级领导干部们都知道:从大局上说,他张居正善于驾驭局势,断然阻止某种事态向不好的方面发展,以免影响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从个人感情上说,他张居正珍惜友情,是救高拱家族的功臣、恩人!
不用说,这个消息很快就在官场乃至全国传开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听到这个消息,大家很纳闷儿,被张居正态度的突然转变搞晕了。
晕就晕吧,你们太清醒了,许多事情办起来就麻烦。张居正或许会有这样的想法。现在的关键是,高拱本人会不会晕?他需要高拱也晕。所以处理完公务,张居正把自己关在书房,坐在宽大的书桌前,怀着复杂的心情,提笔给高拱写信。
其实,张居正是有点儿怕高拱的。
首先,高拱的人品节操、胸怀格局、水平能力,都是他张居正难以望其项背的;其次,也是最关键的,高拱落到这个地步是他勾结太监矫诏欺君、构陷加害所致。倘若露出马脚,后果不堪设想,这也是他和冯保执意要制造惊天冤案对高拱斩草除根的原因。可是,唉……百密一疏啊!此时的张居正,抽自己耳刮子的心都有!
好了,这个工夫,张居正的信也该写就了。那么我们来看看他对高拱说了些什么吧:“最近首都有点儿情况,一些别有用心、心狠手辣的人想制造事端,妄图置我兄于死地!我兄一定要镇静,别被吓出病来啊!请我兄放心,不是还有小弟在吗?小弟我一定竭尽全力设法解救,绝不允许这些小人的阴谋得逞!”
当然,还有不少问安啊、想念啊等诸如此类的客套话。
信写好了,也很快就会送到高拱手里。高拱是不是相信都没有关系,至少他会回信表示感谢。这就可以了,不经意间拿出来展示一下,不由大家不信。
可是,张居正的烦恼还没有完全消除,案件还摆在那儿呢!当务之急是补救,是善后,用句不雅的话,是擦屁股!
不用说,给高拱的信也是补救的一部分。他要告诉高拱,告诉所有人的是,光明磊落的张居正是阻止这个惊天冤案最终变成现实的有功之臣。可能反过来说更好,如果不是他阻止,那么高拱家族顷刻间就烟消云散啦!京城内外,转眼间就血流成河啦!
收手是一定要收了,关键是又不能露出任何破绽,不仅不能让人对他张居正产生怀疑,还要对他生出敬仰,这在下一步案件审理上必须体现出来。
有点儿难。毛毛雨下得猛了点儿,大家都被浇透了,你偏说连日阳光灿烂,未有一片乌云,谁信啊!
还是找杨博吧,反正他已经知道了些内幕。更重要的是,得摸下这个老家伙的底细,看看他在掌握了铁证以后是什么态度。
“那件事,我的意思,是快点儿了结。”张居正对杨博说,“不过冯保那里有些阻力。”
即使是按照张居正的说法,那冯保作为一个太监,居然编造惊天冤案,要从肉体上消灭前首席顾命大臣,并且已经动用国家专政机器抓捕了无辜良民,杨博应该建议依法惩处冯保,一举消除宦官干政问题才对啊!但是他根本没有往这方面说,因为杨博心里明白,这是张居正和冯保两个人紧密合作的,他哪里敢触及?
“哦,元翁啊,这个……这个……”身材魁梧健硕的杨博,久历官场,史载他“临事安闲有识量”,也可以说是官场老油条,见张居正屈尊纡贵前来拜访,在摸不透他的底细的情况下他不会轻易表态的。
“博老,有以教我!”张居正很诚恳。
“元翁,只怕你不愿意,若愿意的话,这件事,不难。”杨博说。
“请讲请讲,”张居正非常虚心,“只要能够阻止东厂那些个人胡闹,维护大局、维护高老,我是在所不辞的。”
杨博如此这般说了一通,最后又说:“元翁,这样好不好,请大司寇(对刑部部长的尊称)葛守礼、厂公(东厂的头)冯保,再找一位功臣硕勋,组成特别法庭审理此案,我看就妥了。”
特别法庭这个词,是我给起的,当时没有这个说法。按照当时的司法体制,大理寺审理案件,刑部也审理重大案件,特别重大案件或者领导有明确指示的,“三法司”——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会审。当然,作为特务机构东厂也奉最高指示——圣旨——审理特殊案件。三法司会审已经是最高级别的审判了,现在称由刑部、东厂和勋爵组成的审理刑事案件的法庭为特别法庭,再恰当不过。
张居正听杨博说组成特别法庭审理,有点儿担心:“这个,真的妥帖?”
“绝对保证能够落实元翁的意图。”杨博肯定地说,“而且给人以开诚布公之感,谁也说不出什么了。”
“那,功臣硕勋博老看谁合适?”张居正又追问。
“朱希孝是最佳人选。”杨博建议说。
这个朱希孝,乃是跟着朱元璋的儿子也就是明成祖夺了朱元璋的孙子皇位的功臣之后,但他不是长子,不能袭公爵之位,只是待遇好、地位高,目前兼任“御林军”的统帅,习惯上称为缇帅,就其职能来说,也可以说他具有现在的中央警卫局局长身份。
朱帅这个人很会“来事儿”,他和高拱的关系很好,一定不会任由冤案铸成;高拱下台后,史载他送了张居正不少宝物,转而与张居正拉上了关系,估计会很好地贯彻张居正的意图,这大概是杨博推荐他的原因。
张居正接受了杨博的建议,依法组成特别法庭,审理王大臣闯宫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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