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三十七章 生死不由己

王守仁入宫,与皇帝说了什么,待了多久,张璁都一无所知。

近来京师里实在太过热闹了,他这个首揆其实是寂静难寻,热闹,太多了点。

大朝会之前尤其如此。

为多躲一份清静,也是自己的爱好,他坐上马车到城外野钓去了。

一顶斗笠,一个木椅,边上再摆个木桶,就这样能坐上两个时辰。

树林间微风徐徐,水面偶有波纹,除了鸟鸣以外,剩下的就只有两位老人的交谈声了。

顾佐也很奇怪,当朝首揆不在府中招待他,竟然把他带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哪怕是当朝首揆,他也要揶揄一句,说:“阁老扮农夫,这可真是出了下官的意料。”

“礼卿公也不是在意那些的人。若是喜欢山珍海味、美女作伴,自然也是做得到的。”

“哈哈,礼重难受。”

“请坐吧。走来走去容易吓跑我的鱼。”

“恭敬不如从命。”

顾佐一撩袍子一屁股坐下去。

实际上,他们两位算是当前京师中最炙手可热的人物,不想他们两位竟一起跑出来做这样的事情。

张璁视线落在水面上,言语间并无明显起伏的语气,“一年不过眨眼间,上次和礼卿公见面还是去年元宵。这一年来,多承照拂了。”

“张阁老言重,都是为了国事。”

其实顾佐知道为什么张璁要在这里见他。

要的就是一个秘密。

不是为了张璁自己,而是为了他。

因为前段时间货币改革,仅在江南一地就抓了二十几个大商人,与此同时,王琼的儿子却该杀不杀,满朝上下、民间生员不敢骂皇帝,只能骂他。

再加上他张秉用一向名声不好,所以这所有的黑锅又一个人背了。

这种时候,哪个清流愿意去捧他的臭脚?

尤其像是顾佐这种持身极正的立朝老臣,真要众目睽睽之下过张府,他还少不得考虑一番。

当然,他实际上知道张璁是做了一些实事的,否则考虑都免了。

“虽说都是为了国事,但我张某人的帐不是所有人都买的。尤其是台、吕两地的商屯之事,听说令公子出了大力,如今成效显著。快的话今年,慢得话明年,就能有粮食输入内地,这,是大功一件,也省却了内阁不少心思。”

“皇上有旨,我二人不过是事君以忠。”

顾佐不怎么接话,张璁也不‘纠缠’过多,只顾继续说下去,“可以的话,尽量今年就要往内陆运粮,南洋公司手下商船众多,只要调拨一到两成,大约也够了。”

顾佐不理解,疑惑道:“去岁是京畿一场大旱,但总算有惊无险。今年是怎么了?张阁老有所不知,商业运营总是要有个过程的。”

“我知道有过程。不过我觉得皇上今年会再次用兵。”他转过头来,看了顾佐一眼,表情淡漠,但眼神坚毅。

顾佐略微沉默。

这种事情也不知道是不是首揆和皇帝私下里说的,与皇帝之间的密谈不能够随意透露,所以他都不知道自己现在应不应该听。

张璁把头转回去,说:“新疆军区总兵韩十二郎敬献玉石被拒一事,礼卿公应该有耳闻吧?”

“此事在京师中传得沸沸扬扬,当然是听闻了。”

“皇上治国治人之才,惊才绝艳。做这种事总是有理由的。”

顾佐听明白了,“你是说有人会上奏请战。”

这还用说么?

现在大家都捉摸着皇帝的行为、言语,就看他做什么,透露出什么意思,然后好赶紧去拍马屁。

人的欲望就那么几种,

不要财富美人、就是天下江山。

所以天子此举自然是明志,这谁都看的明白。

但张璁则更近一步,他的意思是必然会有人趁此机会推动大明启动对外的战事。

而皇帝么,

他觉得不会拒绝。

顾佐道:“即便如此,中原亦不会缺粮。”

“难说。”张璁道:“身在首揆之位,虑事不能不周全。去年旱灾,今年有没有可能发水灾?皇上要打仗,是不是只打一场仗,还是打两场?哪怕只打一场,战事是不是一定顺利,没有任何意外?这些想到的、没想到的情形随便发生一个,皇上问怎么办,我这个内阁首揆都没办法回答。

所以还请礼卿公关心,哪怕最终没用上,粮食多了能养活更多的百姓,这也是好事。

而且皇上始终惦念着这件事,

尤其货币改革以后,日本官银的去处是个问题,南洋一众小国,国小民寡,他们卖不了什么东西,可能稻米算是其中一个合适的商品。这些国家也请礼卿公一并考虑。”

顾佐眨了眨眼睛,这家伙说了那么多,连个多谢都没有。

“阁老之才能统属百官、治理天下,阁老之心纯粹不杂,为什么要一副与天下人为敌的样子呢?”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不是那些人经常说的吗?我张秉用正是为了皇上,怎么就与天下人为敌了?想不明白。”

这要讨论下去就深刻了,没有意义。路都是自己选择的。

而且顾佐面对的毕竟是当朝首揆,说得多了更加失态。

所以一句话就足够了,‘话不投机’那也没办法。

于是他弃之不谈,转而说:“下官也是为了皇上,阁老放心,从台、吕及南洋运稻米的事,下官会尽力办结。”

“啊,起鱼了。”

张璁忽然起身,奋力一拽,果真有一个手掌大小的鲫鱼翘着尾巴飞出水面,阳光射在鳞片上还发出刺眼的光芒。

“阁老小心,阁老小心。”

张璁毕竟也五十多了,而且十年辛勤,他老得更快。

与其他人比起来,他身体确实不算很好。

他是普通家庭出身,从小条件一般,先天就没怎么养过,人到三十都还没有一官半职,日子上过得十分简朴,生个病么,大多是熬一熬,反正年轻能熬过去。

等到他官位开始显都人到中年了。

可这会儿也享不了福,因为官位显、必定是皇帝委以重任,他又有进取心,根本不敢偷懒,而且钻进了权力窝,也不会在意那一点辛苦。

再后来,十年首揆生涯,那就是把他自己这家身体机器往极限去运转。

按这种方式过,他到底还是身体好的,否则一般人都该差不多向佛祖报到了。

所以这会儿看起来,六十多的顾佐反倒比他走路都要稳当些。

扶一下,他才更好些,说:“无妨无妨,抓到它了。”

“恭喜阁老,今天不算走空。”

“哈哈。”张璁难得一笑,坐下之后就说:“刚刚忘记了一件事,礼卿公,除了这稻米啊,产业也是大事。”

“阁老是说南洋公司出去的货物还不够。”

“岂会如此?但总是越多越好,产业兴旺的好处,这十几年来人人都看到了。”

顾佐想到皇帝也于他说了同样的话。

看来张秉用还真的是以‘皇帝之喜为喜,以皇帝之忧为忧’。

“阁老,产业兴旺不是一个南洋公司的事,还是要内阁鼓励、保护。”

“内阁从来都是支持的。但你说的不错,等这次大朝会之后,咱们听听各方意见再详聊,我计划今年再推陈出新,到时向皇上禀报。喔,对了,这两年开始听闻香料在西洋也大受欢迎,但这个香料原产地主要在南洋,这件事礼卿公怎么看?”

“此事不难,只要内阁下定决心,大明仍能占据主导,我们之间还有明约呢。”

“如此,确实要好好谋划。”

顾佐心说,狗鼻子的商人早就开始研究了,等慢半步的官员反应过来,事儿都快办一半了。

但他也没有说穿,

这个时候停在河边的马车那边走来两个人,穿着青衣,看起来应该是张璁的使唤人。

他们过来禀报,“阁老,老天官急信,请阁老速速回府。”

顾佐转头去看水面,做出一副不旁听的模样。

“怎的了?”张璁问。

大抵是有外人在,

此人弯下身靠着张璁的耳朵说了一句。

低声密语,顾佐确实听不到。

他和张璁也没熟到那个程度,张璁更没有让人直接大声说,总之双方就这样默契了。

但听完之后,一向老成稳重的张璁也似遭了雷击一般,恰好河边凉风吹入怀中,惹得他多出三分凉意。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接着便是一阵急咳。

“阁老。”顾佐看他脸上有一丝不正常的透红,安慰道:“身子要紧。”

“无妨。”张璁捂着嘴说,良久,他似乎意识到身边还有一个顾佐,脱口而出却是一番令后者奇怪的话,“礼卿公,皇上治国一向思虑长远,大到国策、小到一句口谕,都很少有朝令夕改的情形。粮食内运、产业发展,这都是要延续十年、二十年的大事。所以,不管朝堂形势如何变换,礼卿公今天答应我的,都要全力为之。”

“朝堂有何变化?”顾佐加重了语气。

“总之记着我这番话。我还有事,这便要失陪了,告辞。”

说完不等顾佐再回,他径直走向马车。

顾佐一低头,大喊,“还有一条鱼呢!”

这时候张璁只有背影了,“既已咬钩上岸,那便生死不由它,你处置吧。”

顾佐翻了翻嘴皮子,我处置个啥,我还能要你一条鱼么?

就算要送,也没这么轻的礼的。

于是马车上桥,而那条鲫鱼则划过弧线落入水中,溅起一片水花。

张璁看了这一幕心中略微轻松了点,就算生死不由己,也不一定会死,之后帘幕落下,“回府。”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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