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家媳妇是个小脚女人,当初她爹娘还在的时候,家里也穷,穷得锅都快揭不开了,可这也没忘了给她裹小脚。
福姐儿她爹当初买她,也未尝不是看在这双小脚的份儿上。
可如今,这双小脚却让她本就难熬的日子难上加难。
她没什么文化,只有些洗作编织的本事,若要做干轻省活计的高等女仆,人家不要她,若要做粗活呢,小脚没力气,走不快,便是强撑着干上一天,一双脚就烂透了。
就因为这双脚,她连女仆也当不上。
福姐儿的脚倒没缠过,她爹并不怎么管她,她娘呢,心软,布刚一缠上,她就疼得直哭,她一哭,她娘就给她放开了,直至如今,她还是一双大脚呢。
容家媳妇倒是常为此操心,生怕她日后没人要,大脚姑娘,说出去都丢人!
但福姐儿那老抽大烟的爹说:“不缠就不缠吧,她日后要招赘的,不厉害点,哪里当得家理得事?”
容家媳妇自此不敢再提,可她心里依旧时常焦虑,她总以为,若是有了双小脚,哪怕是上门女婿,也必定能强个几分呢。
至如今连糊口都难了,她才依稀觉得小脚怕并不是件好事,如若是大脚姑娘,哪怕走到山穷水尽了,也还可以去给人当女仆,总是饿不死。
没奈何,她只得去帮人家洗衣裳,那些拉车的,抗包的,一身上下沤得烂臭,汗和泥浆结成块,硬得跟牛皮似的。
可就是这样的衣裳,人家愿意给她洗,她还得感恩戴德,没接到衣裳,就得饿死!
她生性是羞怯的,懦弱的,若是出门时人家多看她两眼,她就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在家里洗衣裳这活儿再适合她不过了。
自爹睡到木匣子里后,福姐儿就看到娘成天的洗衣裳,从早上天还挂着星子,到晚上月亮出来。
北风刮着,冬日里的水像藏了无数把刮骨刀,手一下去就割得厉害,可再冷容家媳妇也不敢烧热水,柴火不得费钱?
纵然带了胶手套,她一双手还是冻得全是口子,整日里脓水流个不停,她用过热盐水,擦过红辣椒,可全没用,难道擦过盐水和辣椒汁就不洗衣裳了吗?既然要洗,必然要受冻,受了冻,怎么不生口子呢?
洗了半月衣裳,略攒了几个钱,容家媳妇带着福姐儿去城外看她爹,她到香烛店买了一沓纸,很薄的一沓,可买了这纸,她们又得喝几日糙米粥了。
容家媳妇今天对闺女特别好,福姐儿走不动时,她就背她,遇上卖烤红薯的,她竟也给女儿买了一个。
红薯刚从炉子里拿出来,热得烫手,福姐儿舍不得吃,把它放在心窝,汲取那一点暖气。
福姐儿她爹的坟边有一棵树,光秃秃的,叶子全掉光了,福姐儿就看着棵秃子树发呆。
秃子,这个词她是晓得的,以前她娘带她逛庙会时,有和尚念经,她就听人家说,这是秃驴,没有头发的,就是秃驴。
容家媳妇烧着纸,想着寡母带着孤女的苦楚,呜呜的哭起来,越哭越大声,一面哭,一面还不忘往火里扔进一张薄薄的纸钱,嘴里念叨着“孩她爹,你泉下有知,可得保佑这一家子啊。”
她全然忘了自己男人的一切坏处,人一死,过往种种就如浮云,只觉得他有多强大的无边法力,能救苦救难,简直就是南海观世音的化身。
可一个大烟鬼,就是死了,也不应当有多大能力,他便不入十八层地狱,阎王爷也当叫他来世投胎做个畜生。
她絮絮的祷告着,悲痛难以自抑,哭得抽搐起来,福姐儿抱着她娘,替她擦了擦眼泪:“娘,不哭。”
熟料说了这么一句,容家媳妇哭得更狠了,仿佛要将心肝脾肺肾也一并哭出来。
福姐儿也哭起来,她虽然有一点点想她爹,可也不至于为他哭,可她娘哭得太厉害了,那厚厚的,压得人喘不过气儿的悲凉感染了她,她为她娘的眼泪而哭起来了。
一只老鸦落在枯树上,“哇——哇——”叫两声,缩着脖子歪着头,漠然打量着坟头的寡母孤女。
直到天色擦黑,容家媳妇才带着女儿往城里去,福姐儿走不动,她就说:“来,到娘背上来。”
福姐儿摇摇头:“娘累。”
一个瘦瘦小小的小脚妇人,便只是自己走,也是件颇艰辛的事儿,何况背着孩子呢?
容家媳妇鼻子一酸:“娘不累。”
粗粝的手拖住了福姐儿的屁股,一个孩子的分量不轻,压得容家媳妇手上的伤口疼。
福姐儿埋在她娘的脖子里,闻着娘身上的臭味。成天在一堆臭衣裳,臭袜子里讨生活,容家媳妇身上的味儿,便久久不散,莫说是她,福姐儿身上也有味呢。
胸前鼓鼓的一团,福姐儿伸出鸡爪似的小手,把冷透的烤红薯掏出来:“娘,吃。”
人在吃尽了苦汁子时,哪怕尝到一丁点甜头,也会忍不住落泪的,容家媳妇眼眶红了,她勾着头,没人看见她的泪光:“娘不饿。”
怎么会不饿呢?都一天没吃东西了。
“娘,吃。”福姐儿伸着手。
容家媳妇小心翼翼的咬了一小口,大口大口的嚼着,仿佛嘴里塞满了东西,她嚼了很久才咽下去,空****的胃后知后觉的叫嚣起来,饥火在燎烧,她有点后悔,不该吃那一口的,不吃,也许还不觉着饿,吃了,把馋劲儿勾上来,那才叫一个难受。
她强忍着饿:“福姐儿,我吃饱了,剩下的你都吃了罢。”
福姐儿就高高兴兴的把剩下的冷红薯,连着皮儿,全吞到肚子里去,虽然冷透了,可细细咂摸,还有丝甜味呢。
天上现出几点很淡的星子,没看到月亮,路上的行人很少了,寡妇背着女儿,在昏昏暗暗的光亮里行走,寒风瑟瑟,容家媳妇耳鬓新出现的几根白发,就在风中飘来飘去。
福姐儿的目光被那几根调皮的白发吸引了,目不转睛的盯着瞧。
容家媳妇年纪很轻的时候就做了容家的媳妇,十几岁就生下了福姐儿,如今不过二十出头。
虽然生活的苦难把她磨得一脸苦相,脸是蜡黄的,唇是干焦的,眼里布满血丝,可直到福姐儿她爹过世,生前买药,死后治丧,花光了家里每一分钱,她的白发才真正长了出来。
说她是三四十的妇人也不是没人信的,只是天生的底子在那儿,五官端正,眉目清秀,才让她并不算难看。
她这样的样貌,不该生在小门小户里,若是投胎成个大家闺秀,在深宅大院里,仆婢成群,吟风弄月,才不算辜负
可惜了,她没这般好命。
穷人的命是定下来的,生时穷,死时穷,穷一生,苦一生,在泥里打转的人,连脱了那烂泥坑,找个干净地方下脚都不敢想。
她晓得这世上还有干净地儿,但以她的眼界和见识,是万没有想过那干净地儿也有自己的位置的。
她看着富人家坐着呜呜响的大汽车,穿着体面的衣衫,进出摩登的剧院,她羡慕,可羡慕归羡慕,她可没想过自个儿也能那样。
不对,或许在某一刻,她的脑子里闪过这么个念头,可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荒谬得连她自己也不肯信。
哼,只听过富人变穷了的,可没听过哪个穷人变富了的。
她在苦日子里熬着,要把女儿养大,可养大了又能怎么呢?她没想过,她眼里只有眼前这一亩三分地儿,只顾得上这三两天的吃食。
再多不过,等福姐儿长大了,能凭着好样貌嫁个有钱男人,这在她看来,就是顶有出息的了。
至于那有钱的女婿肯不肯养她这个丈母娘,她没想过。
容家媳妇背着女儿,一步一步往家走,嘴里哼着曲儿,福姐儿趴在她背上,在很有节奏的一颠一颠中,睡着了。
她眼眶了打转了许久的泪水,又落了下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落泪,冷冰冰的水珠砸在地上,浸入泥里,消失不见。
寒星高悬,寡妇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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