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方欣然没有默默忍受,反而站在门外号啕大哭。
她的哭声倒是让数学老师不知所措,急忙命同学去找马崇武。
马崇武从来不曾态度如此严厉地训斥一名学生,更何况董倩雯还是班长。他的原则是尽量不介入到学生之间的冲突,这也是马太太传授给他的教学经验,学生事学生了,老师最多只能加强引导,否则会适得其反。
因此,即使董倩雯欺凌方欣然的种种他都看在眼里,但只要方欣然不曾出声求救,他就当作不知道。他不想激化矛盾,也不想因为自己的插手反而让方欣然难堪。
但是这次不同,方欣然的失态让他心生愧疚,忍不住开始反思是否因为自己的不作为才导致她今天情绪的彻底爆发。
遭到马崇武责骂的董倩雯心怀不满,放学后与一群学生故意将方欣然堵在教室,然后反锁教室门后扬长而去,说是要给爱搬弄是非的人一点教训。
“竟然说你搬弄是非,真是恶人先告状。”
在教师值班室,马崇武递上刚才马太太带来的热牛奶,眼前的少女用尽全力才能抑制住身体发抖,脸蛋已经冻得惨白,嘴唇微微发紫。她衣着单薄,校服外不过是一件薄棉外套,款式陈旧,衣袖处早就磨破。
她接过马崇武递来的牛奶时,纤细的指尖划过他的手掌,让他脊背发凉。
“喝过牛奶后老师送你回家吧,先去吃点东西好吗?”
方欣然喝了一口牛奶,抬起头直愣愣地看着马崇武,她的上嘴唇留着一抹牛奶沫,看起来又可爱又可怜。
“老师,我不想回家。”
马崇武吃了一惊,“啊,那怎么行?”
方欣然垂下头,一滴一滴晶莹的眼泪掉入手中的牛奶杯,泛起一阵一阵白色的涟漪。
“我不想回家。家里比学校还要寒冷,妈妈说过年前一定会回来给我生活费,可是我一直联络不到她。老师,为什么有些人轻而易举就可以得到幸福,而我却老是被人抛弃?”
马崇武无言以对,方欣然明明如此美丽如此可爱,理应得到众人的疼爱,然而事与愿违,她非但感受不到家庭的温暖,就连学校里对她也是诸多苛刻挑剔。
“其实我没什么奢求,我只想要一个温暖的家。这要谢谢老师。”
“啊?”马崇武一愣。
方欣然抬头凝视着他,黑色的眼睛有如星空般深邃,她刚刚流过眼泪,氤氲的水汽将她的瞳仁衬托的好像一颗黑玛瑙。马崇武想起第一次和她见面的情景,也是如此明亮闪耀,好像将自己的一颗心拖入深不见底的水底。
“谢谢老师带我去家里吃饭,那天我好开心好开心,我从来没有感受过如此温情。马太太真是个幸福的好妈妈,心照也很可爱。从那时起我就一直在期盼,当然或许也只是不切实际的想法,如果我能拥有那么温暖的家就好了。相夫教子,不正是所有女子的梦想吗?”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嘴角扬起一个美妙的弧度,好像陷入自己编织的美梦之中。
马崇武微微叹息,不知该怎样接话。
值班室里陷入一阵沉默,方欣然好像受不住寒意似的,突然伸手紧紧抱着自己的肩膀,她开始颤抖,紧抓着肩膀的手指因过于用力而微微泛白。
马崇武情不自禁伸手搂着她的肩膀,她是如此娇弱,还带着一丝丝的香气,这香气和妻子发丝里散发的气味很相似,让他有点按耐不住想要靠近。
方欣然蜷缩在他怀里,慢慢用自己的脸颊摩挲着他的脸颊,大概是早晨未刮胡子的关系,马崇武的下巴略带胡渣,触碰到她白嫩的肌肤时,让她呼吸有点急促。而这种呼吸急促的声音也带动了马崇武,让他呼出的气息炽热如火。
方欣然露出甜美的微笑,她用可爱又略带沙哑的声音说道:“老师,我愿意代替你的太太照顾你。她根本就不珍惜你,我会好好对待你,我还愿意为老师生个孩子。”
马崇武突然怔住了,他有如被火烧到般缩回搂抱着她的手,一颗心像是被冷水浸没,忽然就变得凉飕飕的,身上的温度更是迅速冷却。
面对这样的女孩子,人人都会想要疼爱她,可是人人也想要远离她。
方欣然注意到马崇武的眼神逐渐在变冷,看着自己的目光好像在注视一个怪物,她有些不明所以,嘴角微微抽搐,可爱的笑容有点僵硬,她感到两颊的苹果肌好像要马上掉下来似的。
马崇武拿起桌子上的电话,压低声音吩咐了几句,随后说道:“你不想回去也可以,一会我太太会来给你带件保暖外套,你先休息下吧。作业做完了吗?老师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可是这些事既然已经发生了,不管是逃避或者仅仅依靠别人帮助是行不通的。老师希望你决不能放弃学习,反而要更加努力,为自己创造一个美好的未来。”
方欣然抬眼凝视着他,看到他避开自己的眼神,于是叹了口气,拿起自己的书包说道:“不麻烦马老师,我回家了。”
虽然背对着马崇武,可是方欣然依旧可以感到对方轻轻松了一口气。
“不过,我喜欢老师,这点不会改变。”
女孩子走后,值班室顿时安静下来,马崇武的不安感觉却越发强烈,甚至一夜无眠。
深冬的午后,阳光特别灿烂。步行街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大多数人不见得想要逛街买衣服,只要坐在两边的休闲椅上晒晒温暖的太阳已经相当舒适。
“上次你来我们家吃饭,心照特别喜欢你。”
沿街有一家咖啡馆坐北朝南,这里布局优雅、装潢精致,还别具匠心地为许多普通的饮料取了一些特别的名字,因此深受学生党的欢迎。尤其在这寒冬时节,坐在靠窗的位置享受冬日旭阳,桌上一杯热气腾腾的饮料真是再美妙不过。
马太太透过袅袅上升的热气凝视着对面的少女,她无疑是美丽的,略为苍白的脸色在阳光的映照下更加显得无比秀丽。两人面对面已经有十几分钟,女孩子一句话都没有说过,甚至抬眼睛看她一眼都无。
“那次我泡了一杯奶茶给你,你说很好喝。这次我也自作主张为你点了杯皇家奶茶,你试试看,据说奶茶可是这里的特色之一。”
方欣然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眼帘低垂。
如果不是实在忍无可忍,马太太并不想和她单独相处。一个多月前,她总会在马崇武的公文包里发现一些奇怪的东西。像是润唇膏、护手霜之类的女性用品,甚至好几次居然还发现了卫生巾。
她不是个爱检查丈夫随身物品的女人,但是无意中的发现让她吃惊不已。在她的再三追问之下,马崇武终于把上次值班室发生的一幕向她和盘托出。不仅那天在值班室方欣然向他表白,之后她更是明目张胆地向老师表露自己的关怀之情。
她会直呼老师的大名、下课为老师泡茶、还熬夜织了一条围巾送给他。
方欣然的行径令马崇武又惊又怕,既不敢态度过于凶狠刺激到她,又担心学校里的师生们起疑。
大概是马崇武畏畏缩缩的模样惹她生气,此后她就不断偷偷塞些女性用品在他的公文包里,借以激怒马太太。马太太当然很生气,可是马老师却想息事宁人。按照他的说法,反正马上就要放寒假,希望能利用这半个月让方欣然冷静。何况方欣然正逢初三年级,面临中考,他不愿意这件事影响到她的前途。
但是马太太忍气吞声的结果却是令骚扰升级。
这两个礼拜以来,他们几乎每晚都会接到方欣然的电话。她会对着电话哭喊,说些诸如“老师我爱你、老师救救我”之类的话;还会索性怒骂马太太是个色衰爱弛的老女人,何苦占着马老师不放。
她极有耐心,如果马家夫妇不接电话,她可以拨打几个小时不间断。
其实她需要的就是今天这种结果,当面和马太太对峙。
“我和崇武第一个孩子不幸流产,当时已经足月,还是个可爱的女孩子。”马太太将自己私密的往事托出,目的就是让方欣然信任自己,从而可以与自己坦诚相见。
“如果她能长大,今年应该也有十四五岁,和你差不多的年纪。所以从我第一次见到你开始就想,要是心照有个象你这样可爱的姐姐有多好。”
“听崇武说,你的父母早年离异。我知道你一定很缺乏亲情,哎,我以前也是当老师的,很明白这样的孩子的确很苦很渴望关爱。以后逢年过节,你来我们家吃饭吧,好不好?欣然,我可以这样叫你吗?你今年才十五岁,听说你的学习成绩很不错,中考如果正常发挥考入重点职大不是问题。我不想说些风凉话,你现在的生活是很辛苦,但是我相信凭借着你的才智一定能出人头地。你那么美、那么聪明!”
马太太很快发现方欣然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自己的身上,她原本低垂的脑袋抬起扭向窗外,嘴角浮现一丝丝讥讽的笑容,竟然发出“咯咯”地笑声。
“那个女人足足有四十多岁了,腰间的肉简直就是轮胎,居然还好意思穿那么紧身的毛衣,真是有够丑的。”
她说话的语气漫不经心,却似乎击中了马太太的心。
马太太当然未过四十,身材也算得上凹凸有致,或许是面前的少女太过迷人,她说的话仍旧像是一把利刃深深扎入马太太的内心。
“欣然,你看过《窗外》吗?当许多年后,变得成熟的女主角再次遇见老师的时候,她会发现原来当年自己痴迷的人竟然只是那么一个不堪入目的老头子。如果把一切交给时间,那么所有的感触和深情都会显得滑稽可笑。你还那么小,我希望你不要因为一时的冲动而抱憾终身。”
方欣然终于收回了目光,她晶亮的眼眸和马太太的视线稍一接触,马太太顿时感到一阵晃眼。
“刚才你说你曾经也是老师,是教语文的吗?说话一套一套的。”
“欣然,我本来想找你的母亲谈谈。”
这句话终于令方欣然有些动容,她原本不屑一顾的表情突然变得凝重,双眉微微蹙起,脸色有点僵硬。
“我母亲?”
马太太尽量放缓自己的说话速度以显得有耐心,可是实际上她面对这个女孩子已经濒临爆发的边缘。
“是的,我原本想要和你的母亲谈谈。但是崇武说你的母亲本来就对你关心不够,去找她于事无补,反而会让你更加反感。欣然,你还不明白吗?我们所做的一切就是希望能真正的保护你,否则不管你怎么诬赖老师,最后名声受损的都只会是女孩子啊,你明白吗?”
方欣然直直地凝视她许久,深沉的目光几乎让她怀疑面对的不是二八少女而是八十岁的老人。就在马太太认为本次谈话毫无建树的时候,方欣然开口了。
“我明白了。我不会再纠缠马老师,请你放心吧。”
说完,她立刻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咖啡馆。而桌上的那杯奶茶未曾动过,温度早就变凉。
她的步伐很坚决,甚至绕过咖啡店的时候,虽然途径马太太所在的靠窗位置,她也是目不斜视,没有往内看一眼。马太太凝视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暗自庆幸这场谈话真是恰如其分,总算能劝得少女回头。
可是,如果她能未卜先知,必然会对今天的面谈追悔莫及。
临近期终考试,学校里的各项工作变得异常紧张繁忙。马崇武不仅要安排学生进行语文课的总复习,还要时刻关注他们其他学科的学习情况。相比较而言,语文课到底是以母语为基础,所以虽然取得高分有点难度,但是不及格倒也并不容易。
经过马太太的彻夜长谈之后,方欣然像是有了觉悟一般,不仅停止了电话骚扰和在自己的公事包里乱塞女性用品,摇身一变又恢复了以前平静如水的样子。她本就沉默寡言,现在更是只知读书,在最近几次的测验中均名列前茅。
马崇武稍稍宽心,这段时间来他不堪方欣然的骚扰,但是也同情她的遭遇,否则不会就连马太太也对这女孩宽容有加。甚至在一周前,马太太主动约见方欣然,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几乎将自己曾经有过的教师经验发挥到了极致。
当时方欣然没有什么很大的反应,只是低头不语,马崇武倒是没料到妻子的劝解会起到如此正面的效果。平心而论,他并不想放弃方欣然,她是个有才情的女生,如果悉心栽培将来必定是个可造之材。他不愿意因一时激愤而毁了一个少女的前程。
所幸之前的一切忍让都是值得的。
马崇武这样想着,一边批阅最近的古文翻译题。放学后的办公室只剩下他一个人,窗外传来操场上男生们打篮球的呼喝声,这带给他异常的平静感,让他能够专心致志地工作。
他本打算批改完这叠作业就回家,今天是周五,说好先由妻子去幼儿园接儿子放学,随后三人在步行街一家披萨餐馆集合。
心照最爱吃披萨,妻子担心这类食物热量过高,一般只准孩子周末吃一次而已。每到这个日子,心照都会像过节一样欢呼雀跃。
小孩子真是容易满足。想到心照,马崇武的嘴角泛起一阵笑意。不可否认,方欣然实在是个相当美丽迷人的女孩,她身上弥漫着似真似幻的奇妙错觉,让人情不自禁想要接近。而在值班室的那个吻也的确令他有些心猿意马,可是马崇武毕竟是个理智的中学教师,他有家有业,更有一个可爱乖巧的儿子。
这一切足以打败男人心中偶尔冒出的小小邪念。
马崇武写完评语最后一个字,合上笔帽,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手机突然铃声大作。
本来舒缓的铃声在空****的办公室里竟显得尤其响亮,倒是让马崇武吓了一跳。屏幕显示是妻子来电,他想或许是妻儿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吧,谁知电话内容让他大吃一惊。
话筒里传来妻子带着哭腔的声音:“心照!心照不见了!连幼儿园老师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才看见他在花园里玩,人!人就不见了!”
马崇武的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这些年来拐卖儿童的案件总是不绝于耳,可是他怎么都想象不到这件事会发生在心照身上。那家幼儿园管理并非松散,怎么可能任由闲杂人等出入呢?
妻子在幼儿园附近的派出所里哭泣,看见马崇武赶来,她懊悔地浑身发抖,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墙壁上。
“都是我的错!是我去晚了,都是我的错!”她喃喃自语,自怨自艾,让马崇武想起鲁迅笔下的祥林嫂。
一名女警官递上一杯开水,安慰马太太暂且放宽心,已经有警官带领幼儿园老师在附近寻找目击证人,同时调取了周边所有监控,希望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心照的行踪。
“两件事已经同时间进行,我们一定会尽最大努力,但是也请两位仔细想想最近是否得罪过什么人,是否有人出于报复带走你们的孩子。”
女警察的话令马崇武一个激灵,他顿时联想到方欣然,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首先方欣然这段时间的表现不像是耿耿于怀,其次她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女,骚扰电话倒是比较像这个年龄段的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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