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引路的小僧人,黛玉、宝琴到了寺庙的东厢房侧,只见半开的轩窗里,正传来断断续续的辩论声。
黛玉从中听出兄长的顿挫声调,忙加快几步。一近,风中的话语就清晰起来。
“依陈檀越所辩,‘此心具足’跟‘众生皆有佛性’,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然也。”陈恒的声音带着上扬的语调,黛玉猜想兄长说这话说,应是半笑的姿态。
“不可。”有人出声辩驳,“此乃为辩而辩。”
“此乃为辩而辩。”陈恒亦是回的精明,可算作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问话的人显然语塞,没想到年轻小伙子如此不讲辩德。黛玉暗笑一声,拦下小僧的通传之意,又往前一步,与宝琴一道站在廊下。
院中百花争奇,树荫花影在廊前缤纷交错。二女并肩而立,颇有娥皇、女英之姿。她们齐听着屋内的辩论。此时,里面已经讨论到‘具足’‘佛性’上。
“在下与佛经所涉不多,在人事上的见识亦有不足。”陈恒朗声着,“先姑且言之,几位大师姑且听之即可。”
“檀越但讲无妨。”
“盖莫读书之理和佛祖之言,都脱不开‘有、无’之论。然释家门人在有无之处,尚要参个‘空’字。可谓‘有向无,无向空,空非有无,实乃缘起性空’。”
此一言,已听的众僧无不喜悦、赞赏,纷纷道:“善。”“答得好,檀越也看过金刚经?”“檀越请继续。”
“读书人的理,却不在‘空’字上,而在一个‘通’字。上通天地,中通江山社稷,下通黎民百姓。”
“此通作何解。”有人问。
陈恒细想,突觉长篇大论,便失了此字的雅趣。深思后,就道:“轻舟已过万重山,便是个通字。”
闻言的大师们,都知道这不是书生为辩而辩,实乃对方有感而发的肺腑之言。住持唱了一诺‘阿弥陀佛’,出声赞赏道:“如此年纪,就有这等悟性。檀越真是好慧根,与我佛有缘。”
陈恒也是傻了眼,怎么说着说着,就说到自己与佛有缘了呢?他都来不及答话,外头就传来急促的轻咳声。他一听,就知道是妹妹寻来,忙起身跟众人告辞。
主持今日得一雅客闲聊,已是兴足。此时也不留客,只说着:“檀越谈吐不凡,说不好以后,老衲还要因今日之会,得野史传闻一笔。”
“承大师吉言。”陈恒出门之际,笑道,“这一笔,还是要落在壁画上。”
主持再看薛蝌,又问:“得薛檀越妙笔,还请为此画留名。”
后者见证了一日的辩论,正觉耳目清新,当即道:“就叫有无空吧,以记今日之画,今日之会,今日之辩。”
“善。”
众人出了门,陈恒快步走到黛玉身边,辞别时,主持还劝薛、陈二人有空常来坐坐,走动走动。
陈恒一一谢过,才领着二女跟薛蝌,走向前院。到了前院的壁画前,此处赏景的人少了些,倾斜的晚霞照在斑驳的墙上。薛蝌画的挑水和尚,神色自足,含笑望前,足尖上的衣诀飘飞,似有徐徐风来,吹在观画人身上,叫人身临其境。
贾宝玉还站在这发呆,见到他们四人并肩齐至,神色一时变幻。先前夸赞的话语,此刻犹如刺刀般扎在心里。他扭捏着,不知要不要跟黛玉打招呼。领头的陈恒倒未理会他,也没理会贾府的姑娘,只默默站在一旁,等着妹妹跟她们告别。
两方人分道扬镳,马车停在山下牌楼处,四人只能徒步下山。黛玉今天走的路有些多,本来还有些累,可因住持一句‘与佛有缘’,只气的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步伐甚健,到叫陈恒有些迟疑、暗笑。
“妹妹,你怎么了?”
在晚霞铺就的山道上,陈恒追上黛玉,未语先赔三分笑。黛玉看着他这副死样,更是来气。只气呼呼道:“竟不知道兄长跟出家人,也能聊的这般愉快。”
她是关心则乱,才高则思多。一颗芳心刚许给了兄长,这坏人竟然跟出家人聊的有滋有味。本是一件小事,偏想到前番陈恒独自抛下她,自去寻乐,一时更加委屈起来。
陈恒只猜中她一半的心思,他都没有觉得什么女子小人难养也。既爱了林妹妹的秀气灵动,也要爱着她偶尔的小性子。
人无完人,因美而美,视美而美。这个道理,陈恒两世为人自然懂得。可要这么哄呢?眉头一皱,他便是计上心来。道了声:“下月就是杜兄跟韦姐姐的婚礼,我正想求大师送个开光的送子观音给我,也算尽了我的好意。妹妹说,是与不是。”
这话听着多寻常啊,偏生陈恒边说边挤眉弄眼。薛家兄妹还听不出来,想到兄长之前解签时的那句‘多子多孙’。林黛玉已经笑出声,忙停在路边,捂住肚子笑。笑完,又瞪了陈恒一眼,嗔道:“兄长,你真是太讨厌了。”
你不生气就好。陈恒扬扬眉,一脸得意。他已经自动把妹妹的那句兄长,在脑中替换成你个死冤家。个中妙趣,不足为外人道也。
“哎呀。”薛蝌突然抱手大叹,几人忙侧目看向他。只见薛蝌连声道:“我到忘了下月中,就是杜兄的婚期。这礼物可怎么办?”
他跟陈恒一样,能应邀参加婚礼。一是因为黛玉、宝琴跟琦君的友谊,其次才是跟杜云京的同窗之谊。
“你画一副送子观音就是。”陈恒真是个心黑的,一个点子做两次送。黛玉岂能让这人使坏,误了琦君的喜气,忙抬手掐在陈恒腰间。这是下意识的举动,黛玉做完,才意识到身边还有外人在。一时躁红了脸,更顾不得呆在原地。
陈恒大笑,在光影中信步追去。
山野绯红,秋光漫漫。此情此景,当得一句人间值得。
……
……
愉快的假期真是太短暂了,陈恒在家中又休息过一日,就回到六科的衙门继续办公。初至宝地的新鲜劲消散后,陈恒很快就意识到在宫门里办事的坏处。
原先在兵部时,出了门走上几步就是棋盘街。市井的热闹烟火气,足以让各衙司的官员在此畅快一番。天南地北的吃食不一而足,更可借机信步消食,浑水摸鱼偷懒一番。
在宫里,就别想了。旁边就是内阁,更有宫中内侍奔走四周,稍有点动静还会传到李贽处。哎,真是坐衙如坐牢,想干点啥都要谨小慎微。
好在六科的事情,并不比兵部少。加之人数少,各人负责的事情反而还要繁重几分。陈恒因在兵部干过,除了忙着手头的海事、边事外,关于兵部的事情,也常常推到他面前。
他跟主负责户部的付清源,常有往来互动,算是部内关系最好的一个同僚。明天就是李贽宣布边战封赏的时候,旨意已经传到翰林院起草。陈恒在兵部有熟人,大家就推他出宫,去兵部再核实一遍。
这就是六科的日常,挑一挑六部的错处,校检六部的工作内容。陈恒接了此事,就拿着腰牌出了午门。
过了千步廊,再次回到兵部内,陈恒的到来,到叫原先的同僚喜出望外。大家有端茶的,有引座的。陈恒打量一圈,自己原先的位置,已经被新来的举人占据。
“持行,快来我这坐坐。”
“哈哈哈,大家都说你高升后,什么时候会回来看看,你倒是叫我们好等。”
陈恒连声赔罪,又跟众人絮叨一番。还不等久坐,姚自然已经遣人来请。他又转到姚大人的屋内,后者亦是盛邀对方入座。
之前姚自然对自己多有关照、提携,陈恒才升职,更不会失智摆谱。只恭敬着本份,仍把对方当作自己的上峰对待。姚自然唠了几句家常,就笑着问起陈恒的来意。知道对方是为军功封赏来的,配合的更是爽快。
这就是部里有人的好处,有心人要是存心欺瞒一番,拿出阴阳双份,真叫人死的冤枉。陈恒问了几处细节,又拿过一份誊卷留底,只拿着原本在部里校对。
办理此事时,自然会有人在旁监督盯梢。期间还要涉及多处军报的调阅,陈恒初涉此事,只求个尽善尽美。所查之事甚多,他知道自己有些为难人。一边叫人帮忙调卷,一边命人去棋盘街上叫来吃食,分发给旧日同僚。
如此做派,自然引来大家好感。众人纷纷道:“持行还是不改本色。”
处理好此事,陈恒拿着复本,就起身回宫。又要重走一遍千步廊,在午门处又是对过腰牌,方得以入宫。这,就是六科的头疼苦恼。
……
……
十月初八,是礼部尚书韦应宏家的好日子。这天,高朋满座,故交满堂。黛玉跟宝琴作为琦君的傧相,早在昨夜就来到韦府做准备。
陈恒跟薛蝌亦是不能免俗,早早来到杜家帮着处理琐事。杜云京家境一般,翰林的俸禄就那么一回事。他如今在京师租的房子,还是韦应宏这个老丈人帮忙找的呢。
房子不大,楹舍二三间,院中有树有花。在男方宾客的布置下,早就贴喜挂彩,四处透着喜庆。杜云京的父母尊长,都特意从扬州赶来,也算是用心良苦。
杜云京在京师的亲友不多,除了同科的要好翰林到场外,扬州的故交就只有陈、薛二人。这俩人一个长得俊,一个官位重,都给推举到男方傧相上。
吉时到,杜云京骑白马着红衣,好不风流倜傥。他的身后,一众男傧相亦是骑马跟随。杜云京的白马最是神俊,正是陈恒手中的那匹御马。这马脾气好,谁骑都不碍事。
一路敲锣打鼓的来到韦府,韦家的亲朋兄弟早在门口设凳埋伏。喜庆之日,少不了娱人娱己的玩乐。双方都是读书人,不会出现扫气氛的题目。可解题之难,仍有考较学问之意。
大家可劲的玩上一阵,才闹哄哄的闯入韦府后院。迎接他们的,自然是黛玉、宝琴所设的关卡。
题目倒是不必多说,只谜底是个‘百年好合’‘多子多福’等吉祥之词。随即就是一首首催妆诗响起。杜云京的才学过人,对此更是早有准备。陈恒等宾客,也不会在此时喧宾夺主。主人能请他来,是给自己面子。要是抢风头,就是自己不对了。
如此接了新娘,赶在黄昏前慢慢归家,再拜过公堂父母,两家人才算是结下秦晋之好。这时,就到了男方傧相显威的时候。陈恒、薛蝌等人在席上喝个半醉,一直闹到深夜,大家才堪堪散场,留下新人自己共度春宵。
回到家时,黛玉已经提前跟林如海、贾敏一起回来。陈恒因喝了酒,只在堂外给长辈告罪一声,就回到屋内准备歇息。
才跟着信达开了门,就见到自己的桌上,放着一个食盒。陈恒见到暗笑,上前打开一看,果然是一份带着温热的醒酒汤。
信达已知陈、林两人的情谊,在旁嬉笑道:“我这嫂嫂倒是关心哥哥,二哥以后有福了。”
陈恒露出得意的表情,“放心,再过一两年,也替你找个媳妇来。”
信达没想到引火烧身,忙道:“二哥可别,我还想多跟你几年。”
“这俩事又不冲突。”陈恒摇着头,一口饮尽醒酒汤,鲜美便在腔中绽放,“又不是你成了婚,咱们俩家就分开过了。”
被兄长堵住后路,信达辩不得,只好转身匆匆跑路。他自己都未想过,这么久远的事情。
……
……
初九,恰好有朝会。
今日朝廷有不少好事要宣布,一是宣读对边关将士的赏赐,二是公布海事署的结果。这两件都是板上钉钉的事情,陈恒混在队列中全当个听众。他的位置在中后段,只要全神贯注盯着笏板,旁人也看不出他在开小差。
宣读旨意的郎官,报过各路封赏后,就开始进入具体的名字。与前面一笔带过的卫所不同,能出现在朝堂的名字,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这份名单,陈恒倒不知道。他在兵部校对的,都是四品之下的封赏,往上都有李贽亲自裁决。待郎官一个个报过后,他突然听到一句:“……京营节度使辛耿忠勇体国,赐保宁侯……”当即打了个激灵。
陈恒在心中一琢磨,总觉得这个爵位名字有些耳熟。再一细想,才记起原书中,王子腾的女儿好像就是嫁给保宁侯之子。
低着头的陈恒,心头狂震,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辛素昭会去娶王子腾的女儿。殿内,郎官的声音还在继续。当这位模样俊朗,声音洪亮的郎官念完告退。
久在京师为官的大人们,立马琢磨出不对劲来。各路封赏都到了,怎么就偏偏少了统帅后方的王子腾呢?
下朝后,大家各怀心思的回去。陈恒也是疑惑不解,不过此事毕竟还未发生,他只在心中记下来,留待日后计较。
回到班房后,陈恒还没坐多久,又被李贽召至临敬殿内。他以为是有什么差事要吩咐下来,匆匆忙忙赶至御前,才知是顺天府尹特意来告他的状。
陈恒十分不解,自己跟这路神仙往日无怨、今日无仇,怎么就会闹到李贽面前。李贽的心情倒不错,只乐呵呵的给顺天府尹赐座,让他替自己好好收拾陈恒这小子。
在刘府尹的讲述中,陈恒才得知,自己的罪名出在何处。原来,自宝琴在报上刊登秋浦街招人后,开具出来的诱人条件,引得京师附近的乡野一片震动。
扬州的盛名早有耳闻,如此天下富庶之地,应该不会随意夸下海口。京师乡郊的青壮如此想着,当下就有不少人动了心,立马决定呼朋唤友去扬州碰碰运气,见见世面。
这些年轻力壮的劳动力放下锄头、镰刀,选择离乡外出。对任何一位当政的父母官,都是极为头疼的事情。
陈恒探明了对方的问题,自己也是傻了眼。他叫宝琴在京师打广告,本意是吸引西北、河南、河北等州府的劳力,没想到连京郊的乡人,也会闻风而动。
知道了问题所在,陈恒就想到了应对之策,当即出声为自己辩驳道:“陛下,这也可算是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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