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晓亮因为差点勒死猴子,被他爸一顿修理,我也不好意思赖在他家看《女神的圣斗士》了,灰溜溜回自己个儿家收拾即将开学的新书包。
九月份,海湾那疙瘩打的挺闹心,你一颗爱国者我一颗飞毛腿扔的像不要钱似的。远方的战火纷飞,并不影响即将到来的新学期。
我二年级了。
老天爷开学第二天就给了个下马威,突降一场毫无征兆的暴雨。正在教室里熬最后一节课的老师和同学们面对雷公雨神的突然翻脸,心里都忍不住骂了句娘,白天的天气太他妈万里无云了,谁能合计带伞呢?
一二年级的教室在一楼,我手托下巴坐在窗户边,望着如柱的暴雨砸得窗前的水蜡树摇摇欲坠,心里暗自盘算一会放学怎么回去:我爸虽然不在外地干活了,可每天到家都挺晚,所以他这个点能来接我的可能性不大。但许文彬他妈肯定得来接他啊,而且我家是从学校到他家的必经之路,到时候蹭伞回去岂不也美滋滋?
我正在座位上神机妙算呢,突然树丛一分从里边冒出个人,脑袋上严严实实裹了块纱巾。那人似乎想看清教室里的情况,伸出一只肉粉色没有指头的爪子,抹了把玻璃上的水,又将头上被水浇得湿漉漉的纱巾撩开。一张鬼脸赫然入目,焦黑的面皮,一嘴白森森的獠牙,血红的牙花子触目惊心,鼻子的位置只有两个黑窟窿,圆鼓隆冬的眼珠子朝前突出,正好与我对了个正着。
我的小心脏秃噜往下一沉,无意识的失声尖叫:“有鬼——”
全班几十双眼睛齐刷刷朝我看过来,正坐在讲台后批作业的班主任小刘老师严厉的质问:“陈光!都快放学了你耍什么怪态,不想回家啦?”
我指着外面结结巴巴的回答道:“刚,刚,刚才窗户台儿上趴了一个鬼,往教室里扒眼儿呢!”
同学们哄堂大笑,刘老师走过来朝外边看看,除了风雨飘摇的水蜡树枝什么也没有。她问我的同桌冯秦秦:“他刚才看见啥了?”
冯秦秦红着脸愣了一下,轻轻的摇摇头。刘老师又说:“陈光,开学了,把你搁家里那散漫劲给我收起来,别一天像个狗蹦子似的。”
我特别委屈,刚想解释,放学铃响了,教室前的广播喇叭里同时传来校长的声音:“请各班班主任赶紧组织学生放学,然后到四楼会议室开个紧急会议,”说完又强调一遍,“是紧急会议,各位老师不要磨蹭,尽快到会议室集合。”
刘老师听罢,示意我别再做无谓的纠结。她看看天气,问我们:“你们都带雨具了吗?”
同学们读课文都没这么整齐:“没——带——”
班级钥匙只有刘老师自己拿着,每天早来晚走,因为她觉得以我们的年纪还不足以放心将钥匙交给值日生保管。可根据我们校长发言超过十个字就得写篇稿子的一贯作风,这会最少开到晚上八点半。要让打更大爷看着我们班教室门四敞大开的唱空城计,明天再往麻主任那一汇报,至少俩月吃不了兜着走。
刘老师权衡了一下,说:“都收拾书包,班长组织大家到一楼大厅站排,等家长来接。”说着,便像撵鸡崽子似的把我们轰出了教室。
等我们鱼贯走到大厅的时候,全校一千四百多个学生差不多都跑这几百平方米的地界集合来了,大厅就跟十一国庆节的西湖断桥一样,连根针都插不进去。
一向视安全为第一要务的麻主任早已预料到了可能出现的隐患,此刻正威风凛凛的在大厅里维持秩序。
借排队功夫,我悄悄一拉许文彬:“我爸来不了,你妈接你的时候把我带回去呗。”
我们俩什么交情啊?许文彬一拍胸脯:“行,我让我妈送你!”
三岁看八十。事实证明,一般许文彬随口答应下来的事情十有八九差不了,可他一旦打上包票,不管啥事八成要黄。
天色已经渐渐昏暗,雨一直下,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眼巴巴瞅着学生一个个被家长接走,许文彬他妈还没出现。
走廊里就剩四个人,我、许文彬、麻主任,还有我同桌冯秦秦。
麻主任看看表,有些不耐烦:“你们几个咋回事啊?家长能来接不?”
许文彬连连点头:“我妈肯定来。”
我也跟着点头:“他妈接咱俩!”
麻主任扭头又问冯秦秦:“你呢?”
冯秦秦把头埋到胸口,弱弱的回答:“我等雨停。”
按理说冯秦秦在老师面前从没这么怯过。她爸是海军军官,虽然一年回不来两趟,但待遇非常不错。刚入学时我见过一次,那叫一精神!她妈在五爱市场倒腾服装,属于最先富起来的那批人,所以冯秦秦的家庭条件相当优越。她身上的衣服一天换一套俩月之内不重样。而且,上学之前就辗转于各大特长班,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拿得起来,典型别人家孩子。平时跟我们这些草根说话都爱答不理的,有客人来访也是她代表学生敬礼献花,从不怯场。可今天在麻主任面前为啥没电了呢?
麻主任估计也是累了,没多问冯秦秦,对我们说:“那你们等吧,有事上值班室找我。”就进到挨着楼门口的一间屋子里休息。
因为学校有纪律,走廊内不许交头接耳,麻主任一走,我迫不及待跟许文彬讲我看到的那张鬼脸。冯秦秦低个脑袋不吱声,也不知道她听没听。
许文彬被我添油加醋虎的一愣一愣的,我愈发卖力:“那鬼老吓人了,脸却黑,眼珠子在外面当啷着,跟……跟……跟它似的!”
就在我穷尽词汇库描述鬼脸模样的时候,刚才出现在窗外的鬼,大摇大摆穿过铝合金大门朝我们走过来了。
许文彬和冯秦秦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鬼浑身湿透,水珠成串滴在地上,头上的纱巾已经摘下,手里还拎着把伞。忽然一道闪电划破夜空,这场景放哪部鬼片里都是卖点!
三个人中冯秦秦反应最快,扭头便跑。她一跑提醒了我和许文彬也一起向走廊深处逃。两侧教室都挂着锁,连个躲的地方都没有。唯一的出路就是走廊尽头的小楼梯。冯秦秦却出奇的冷静,她轻巧的一拐消失在一扇门后。我瞬间开窍,对啊,藏水房里。
我和许文彬尾随冯秦秦刚进水房,她就从里面把门插上了。
许文彬脸色发白,冯秦秦却不怎么紧张。他觉得比女生还怂非常折面子,刚想解释,被冯秦秦食指轻嘘做了个禁声的手势。他赶紧捂嘴点头,表示明白。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一深一浅,好像是个瘸子。可我们心里都清楚,门外除了鬼,怎么可能还有别人。
鬼在门口踱了几步,终于一瘸一拐往走廊尽头的楼梯上走去了。
我刚想说些什么,冯秦秦却耐不住性子一把拽开门上的插销朝大门口冲了出去。我和许文彬要让鬼堵水房里还能有好?便也跑上了走廊。
匆忙中,我回头瞥了一眼。那只鬼已经听见我们的动静从楼梯上下来了,一嘴獠牙,狰狞的发出阵阵沙哑的低吼。
我差点尿裤子,不顾滂沱的暴雨,跟着冯秦秦冲出教学楼,又奔出操场大门,跑到积水已经没过膝盖的马路上。
冯秦秦在前没命的跑,突然“哎呀”一声,整个大活人凭空消失了,消失的地方有水流打着湍急的漩涡。
麻主任重视安全教育,恨不得将世界上存在的所有危险都灌到学生脑袋里,我明白,她是失足掉进没盖的马葫芦里了。
可麻主任光教导我们注意躲避危险,却没告诉我们危险发生如何施救。我俩全傻了,也不跑了,站在下水道旁乜呆呆发愣,甚至把身后的鬼都给忘了。
就在这个当口,鬼已经追上了我们。它怪叫一声,把上身扎到漩涡中央,几番挣扎,硬是将冯秦秦从下水口拽了上来。
冯秦秦已经不动不说话了,被鬼一顿猛摇,鬼的声音像吞过木炭似的,呜咽着,所谓的鬼哭狼嚎不过如此了吧。
眼看冯秦秦丁点反应都没有,鬼真急了,抱起她就跑。我和许文彬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崽子,又不敢追,呼救周围也没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冯秦秦被鬼掳走。
就在鬼抱着冯秦秦跑到下一个路口的时候,一辆幺三零小货车忽然从雨帘里冲了出来,把鬼和冯秦秦卷在了车下。
我和许文彬终于缓过神,眼神一碰马上回学校报告麻主任。当麻主任被两个语无伦次又像落汤鸡似的小子领出校门时,货车,冯秦秦和鬼都消失不见了。
我和许文彬被麻主任训了一顿,也不用等她妈来接了,直接顶雨各回各家。
那天许文彬家里突然有事,她妈还合计我爸接我的时候能顺手把他捎回家呢。
冯秦秦是一个月以后才来上的学。老实说,我们这代人小时候被教育的挺封建,男生女生不怎么说话。冯秦秦回到学校以后我也没问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快期末的时候,冯秦秦获得了区里作文比赛二年组的一等奖,作文的题目和张宇的歌同名,叫《雨一直下》。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熟悉的人写的文章被印成铅字,作文选早已卖了废品,不过她当年稚嫩的文笔我仍然记忆犹新:
我的妈妈不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也不是世界上最温柔的,但她是全世界最勇敢的妈妈。
我出生的时候,爸爸为执行保卫祖国的任务漂泊在大海上。妈妈也坚强的完成了创造一个新生命的任务。
爸爸经常不在家,妈妈一边工作一边照顾我,从来不辞辛劳。可是不幸却降临到她的身上。有一天,妈妈放货物的仓库突然燃起熊熊烈火,妈妈为了不造成更严重的灾难,奋不顾身冲进火海将工人做饭用的煤气罐抢救出来,结果她自己却重度烧伤,不光腿上留下残疾,眼皮,鼻子和嘴唇都烧没了,失去了美丽的容颜,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沙哑。
看着妈妈治疗时那么的痛苦却没有流一滴眼,我决定以后一定要做一个和她一样坚强的人。
可我没有做到,妈妈出院后,她的脸已经不能恢复原样。看到她难看的样子,我害怕别人知道我妈妈是个怪物会嘲笑我。妈妈却没有怪我,而是明白我的想法,很少在外人面前出现。
有一天放学,下着大雨。我没带伞,妈妈怕我被淋湿感冒,到学校来接我。她还担心人多的时候出现会让我难堪,悄悄的站在窗口看着我。可是在同学面前,我没敢喊出一声妈妈。她淋着雨别人都放学了才进入学校,可我还是不敢承认她就是我的妈妈,我慌张的逃跑。
逃跑的路上我出了意外,是妈妈奋不顾身的抱起我冲向医院,可是由于太着急,我们被一辆飞驰的汽车撞倒。车轮从妈妈的腿上压过,她却一直用身体护着我不让我再次受伤。
是那场大雨使我明白了妈妈深深的爱。从那以后,我一定要像妈妈一样勇敢,勇敢的告诉别人,不管妈妈变成什么样,她都是我最美丽的妈妈。
如果天上的雨水代表我对妈妈的爱,那么我希望雨一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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