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 平阳镇。
谢安平利用其妻塔娜,策反了当时已是草原第二大的乌兰部落, 成功击败了阿格塔部落, 还将藩镇领地朝外扩了百亩,供藩镇的民众畜牧牛羊。藩镇百姓们被阿格塔部落的蛮夷欺辱这么多年,总算扬眉吐气一回, 还逼这些狗.杂.种割让土地, 真心畅快。
而这一切荣耀,俱是谢家将赠予的。
正是谢家几代人守卫边境,才让他们有命活着,不至于被胡人铁骑践踏尊严。
谢安平在百姓心中,俨然成了战神,无人不爱戴他, 无人不敬重他。
大家观战局这么多年,早知帅府的几径势力争斗, 对于那位时常给谢安平使绊子的监神策军使刘云, 自然是没什么好脸色。百姓争相唾弃, 更有甚者见他的官轿行来也不行礼避讳。
刘云见他们蔑视官人,轻贱皇权,气得瑟瑟发抖:“反了!这些刁民真是反了天了!”
“大监消消气,如今战事平息了, 自有法子治谢安平!”出言规劝的人乃李岷, 几年前他用亲妹子投石问路, 作为敲门砖,和刘云接结了姻亲, 打那儿以后,他便被绑在了刘云的贼船上。
也不知是刘云的功勋, 还是官家有什么旁的想头,他被天家任命为节度副使,居于谢安平麾下做事。
大家心里头都有一本账目,自然知晓,皇帝的意思是:让谢安平领着李岷操练,好顶替他的缺儿。
任谁知道这一步棋心里都不畅快,偏偏谢安平沉得住气,他真带李岷总兵,教他如何行军布阵。
李岷受宠若惊,没想到谢安平这样好讲话,身上的权势说放就能放下,眉头都不眨一下。李岷自认,若是换成他,那还真不好说舍不舍得抛开这些年积攒下的功勋。
怎知,他还是高兴得太早了。
谢安平是将职权发放给他了,可是那些兵将眼里不认兵符印信,只认将领,没有谢安平首肯,就是他拿兵符总兵,兵卒们也不会听话。
李岷受此大辱,心里怎可能意平!
他将话传到刘云耳朵里:“大监,您瞧瞧,这些将士都被谢安平豢养成自家的府兵了,拥兵自重,他想做什么?!自立为王吗?!”
“打嘴!”刘云拍了李岷一巴掌,“这话焉能乱讲?!人家是耿介忠臣,是咱们能指摘的吗?”
“唉。”
“咱家也不是不信你,只是凡事都要有个证据……”
“您的意思是?”
刘云给李岷递了一颗干枣儿,笑道:“总得拿捏到人家的罪证嘛!”
李岷懂了,这是有大计策,他冷笑接下了蜜枣儿,且等着谢安平的死期吧。
他和谢安平的梁子是早早就结下了的。
当年,一次敌袭。他为了活命,随手抓过一名守卫的兵卒,用他的肉身挡掷来的长枪。
他侥幸活下来,那名兵卒却死了。
这一幕教谢安平看在眼里,他气得双目猩红。
待敌袭平息后,他径直抓住李岷的衣襟,当着上千军士的面痛殴他。
李岷不敢反抗,颜面尽失,只得仰首大喊:“您这样是做什么?!都是在朝为官,您太无礼了!”
“无礼?!你贪生怕死,轻贱将士们的性命!我留你一口气在,已是顾全了天家的颜面!”
“我是将军,他不过是个兵卒。能护我一程,是他荣幸!”
“住口!你就比他高贵多少吗?!杂种!”
谢安平拳脚相加,李岷被打得像条狗一般跪地。
那时,他就想,不过是比他官阶高些就敢这样欺凌僚臣!他定要要谢安平后悔,他一定要谢安平死无葬身之地!
刘云抓了平阳镇的一名小娘子,命李岷将其□□至死。
他们趁谢安平外出之时,特地将此事嫁祸给谢家府邸的一名将士。
待谢安平得到消息赶来时,那个名叫“王进”的将士已然奄奄一息。
他浑身都是血,流得那样多,那样浓稠。伤口不是胡族人刺出来的,而是自家人。
王进似乎是在装死,他留了一口气,等谢安平来。
听到将军来了,王进眼睛发酸。他指尖发颤,沾了红梅一般的血,往谢安平所在之处爬来。
他仰着头,望着战神一般耀眼的谢安平。明明是个大男人,这时却委屈地血泪横流。
他说:“将军,我、我没有……”
“将军,我记得……您说的,没有欺负妇孺。”
“将军,我没有……”
他咽下无数猩血,哽咽、含糊说出这句话,接着,声音慢慢弱了,渐渐归无。
“我知道,我信你。”在王进的手垂下的一瞬间,谢安平握住了他粗粝的五指,重重拍了拍,“都是好将,都是好将!”
刘云对谢安平道:“咱家知道,节帅近日立大功,要归京了,手下人一时高兴,难免看管不严。只是在外逞能便罢了,欺辱到自家人身上,还闹出了人命,这就不够意思了。不过是一只闯入门闹事的家雀,咱家越俎代庖处置一回,帮您处理干净,您也省心不是?”
谢安平看了王进一眼,道:“胡说八道!王进于三年前腿侧受损,已不能人事,如何会欺辱小娘子?!”
这是大家伙儿众所周知的秘密,于男儿郎来说太过耻辱,等闲不会提及。
刘云这伙人自个儿犯了错,竟想要他谢家将士顶罪,欺人太甚!
闻言,刘云笑出声来。
他朝李岷飘了一记眼风,李岷抛出一样鲜血淋漓的事物:“您不过是为恃强凌弱的家臣们开脱罢了!只是不巧,如今‘死无对证’,怕是也不能验证您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了。”
“啪嗒”一声落地,众人定睛望去,各个骇然。
那物件,竟是王进的子孙根!
这群阉党,这些畜生!
他们怎敢动用私刑?!
是可忍孰不可忍,在场的军士们纷纷怒火中烧,拔出刀剑!
刘云见状,高举起兵符:“反了尔等!我乃监神策军使,尔等目中无人,是想要我的命?!是想罔顾天家的旨意?!真是谢家教出的好狗,竟不把官家放在眼里!”
谢安平实难能忍受这样的屈辱,他手里刀拔了又按下,杀气腾腾。
若是咽下这口气,往后他该如何面对谢家将士与出生入死的兵卒?若是不忍,一时痛快杀了刘云,那他们刚打赢胜战就动了官家的人,这是有反心,无人能容!
骑虎难下啊!
好,好你个刘云,竟给我出这样的难题!
谢安平冷笑连连,最终,他还是举刀,划开了刘云的衣裤。
“哗啦”一声,刘云那无根的残缺之身毕露于数千军士面前,一览无余。
众人哄堂大笑,笑声不绝于耳。
刘云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狠招,人都要气得背过气儿去。
谢家……
“谢安平!”刘云不知该说什么话,他忽然畏惧成千上万的军士,忽然害怕他们手上舔过外族血气的锐刃。
害怕他们发了疯,要将他斩杀。
刘云贪生怕死啊,他不敢叫嚣,也不敢多说什么。
只凄厉地,再次嘶吼出一句——“谢安平!”
他一定!一定会杀了谢安平!绝对会!
谢安平没有理会他,只是对将士们道:“脱下衣袍,裹住小娘子的尸身,好生安葬她。还有我们的弟兄,他时日无多,给个痛快,也带走吧。”
他心很痛,但也只能忍气吞声。
官场如战场,不可轻举妄动。
他若急躁,手下的人都得赴死。
大宁将士,抛头颅,洒热血,该死在对阵的战场上,而不是家府内战,太小家子气了,他不允许。
只可惜,这事儿还是传到了皇帝严盛的耳朵里。
一个阉奴受辱,他全然不会在意。他忌惮的是,刘云拿出兵符印信也无法驱使这些谢家将,一整支实战多年的神策军啊……在关外同草原骑兵历练过这么多年,见过血气开过刃,哪里是他那些豢养京中的府兵能奈何的。
他压不住谢安平了,若谢安平忠心耿耿倒还好说,要是人家起了异心呢?
只要谢安平活着,他就能凭口舌驱动那些效忠于他的兵将。毕竟这是谢安平一手**出的好兵,是他的手中刃。
变天了,如今受拿捏的人……是天家啊。
这样的祸端,他不允许。
只是谢安平战功赫赫,又帮着他平定北狄,严盛不能因一己私欲动他,得想个法子。
严盛夜里不得安睡,每每入梦便见到谢安平提着寒光粼粼的长剑,走向他。他听到谢安平狂妄大笑,对严盛说:“国是我谢家护的,庙堂是宏才大略的沈家守的。你这样只会在营帐中纸上谈兵的官家,又有何用?不如龙椅换个人坐坐。”
“哗啦——”
刀刃斩下,破开床围幔帐。
“啊——!”严盛自榻上坐起,冷汗涔涔。
他睡不着了,差人喊了一盏滋补的杏酪枣泥麦粥来食,压压惊。
严盛养尊处优多年,半点不知塞外风沙有多割人,也不知有多少将士用血肉筑造城墙,挡住那些野心勃勃的入侵进犯的敌军。他以为兵将驰骋沙场,是心甘情愿为他而死,为皇权而奋战,他不知,将士们心怀大爱,仅仅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家。而这个家里有妻有女,有父有母,他们只是恰好生活在了大宁国土之中。
保家卫国,不是为了强占土地,而是为了心中的大爱。
人世间最难能可贵的,便是爱“人”啊。
君不懂如何爱人,怎可能护民。
严盛从一开始,便走错了路。
严盛还是打算杀了谢家这对受人爱戴的夫妇,他畏惧谢安平,也畏惧他的胡族妻子塔娜。即便塔娜是友军的公主,但有了胡族第二大乌兰部落的协助,若是谢安平起了反心,那塔娜便是增援兵力的关键。
他们都不能活。
严盛不能明面杀他们,会招来风言风语,他只能做个卑鄙小人,暗下动手。
于是,严盛劫持了所有跟着谢安平出生入死的谢家将领,他们有总兵的能力,将士们也认他们的脸,不能留存于世。既是大宁国的臣子,那么就该听君王的话,毫无怨言赴死,即便是“莫须有”的罪名。
这是军令,也是君令。
他们令君主畏惧了,所以必须“英勇就义”,来宽君主的心。
来啊,给朕看看你的忠心吧,谢安平。
……
谢安平知道今日难逃一死,眼前的谢家将尽数被围剿,残肢满地,血流成河。
他们一定是挣扎过,不甘心,所以才会乱刀斩杀。
不能死得这样不体面啊,不能伤他们啊。
谢安平头一回有了泪意与无奈,但他什么都不能说、不能做。
他只是跪下来,给弟兄们磕了个头。
谢安平愧对他们。
今日死的是这些跟着自己报效国家的勋将,明日就要害死他那手无缚鸡之力的老母亲了,还有他的儿子谢青——是他和塔娜盼望着、爱着的孩子啊。
他想,幸好一两年前,把谢贺留给了谢青,谢贺能幸免于难,还会替他们照看好谢青。
谢安平为了家中老小,必须遵从君主的旨意,老老实实赴死。
刘云领着严盛赐的毒酒,命李岷给两人送去。
他怕谢安平发大疯,自个儿不敢露面。
其实他大可放心,谢安平的母亲与儿子都在京中,他穷途末路了,只会好好听话,不敢再给家人惹是生非。
谢安平接过毒酒,对李岷道:“今日,本帅会饮下毒酒,于无人知晓的荒郊野岭死去。唯有一件事,希望你们能把话带给天家,家中母亲与稚子无辜,还望官家饶他们一命。”
多荒唐的话,明明是功臣,却不能活在世上。只是李岷不懂这个道理,今日能死谢家,他日不也能死李家吗?真愚蠢。
刘云听他讲话还算冷静自持,似是想哄他快点自尽一般,笑道:“节帅放心,您只管走好,身后事自有天家照料,必委屈不了您的家宅!”
“如此……甚好。”谢安平讽刺地笑了一声,喝下了毒酒。
他没有把毒酒递给塔娜,他不敢看妻子的眼睛。
然而塔娜却无所畏惧,径直端起酒盏,递到唇边。
“等等,这酒有毒。”谢安平道。
塔娜眨眨眼:“我知道啊,我如今大宁话说得可好了,全听懂啦。”
“那你还……”
“你们大宁国不是有句俗话叫‘夫唱妇随’吗?我会跟着你的。”她说完,将毒酒一饮而尽。
毒性没那么快发作,还给他们夫妇俩留了点时间。
喝完了毒酒,刘云和李岷松了一口气,他们躲得远远的,生怕被俩夫妻伤害。
谢安平没有说大宁话,而是改口,说了阿格塔语和乌兰语。
夫唱妇随嘛,塔娜也跟着他一块儿说。
这算是谢安平最后的倔强吗?至少不想以“安国将军”的身份死去。
谢安平伸手抚上塔娜的脸,她的眼眸金灿灿的,比金日美丽。他很少夸赞她,不是不愿意,而是羞怯。
说起来很好笑吧,他一个饱经风霜的大男人,在面对爱妻的时候,竟也会害羞。
谢安平笑了下,对塔娜说:“你很漂亮,是草原最美的姑娘。”
塔娜也笑了:“我知道啊!我一直都是草原最厉害最美丽的姑娘!所以你娶了我,真的不亏!”
“我对不起你,跟着我,你吃了好多苦。”
他不敢这样说,他怕她责难。
但谢安平知道,再不说就没机会了,他不想留有遗憾死去。
塔娜热情地抱住了丈夫,她埋首于夫君微微发颤的肩头,小声哄他:“我没有后悔过,我很高兴能和你结为夫妇。你一定不知道吧?你救我那次,你英姿飒爽的模样就成了我年少时的美梦。我嫁给你啦,心愿成真,真的很幸福。我和你生了孩子,留有我们的血脉,还跟你生活了那么多年,你一直对我很好。”
“平时五大三粗的男人,竟知入内室时在炭盆边上烘手,驱散寒意后,再来抱我。明明没有起夜的习惯,却知我夜半会口渴,特地睡在外侧帮我端茶递水。夫君一直都是很温柔的人,我只觉得自己幸运,能和你在一起。”
她说了好多话,腹部阵阵绞痛,咳出了一口血。
谢安平感受到肩头一热,泪水不自觉滚落,他死死抱住了妻子,温柔缱绻地抚摸她的头发。
“对不起,我没有起兵造反。”
“对不起,好不容易国泰民安,我不想再给百姓招来祸端。”
“对不起,我为了母亲和谢青,不敢同皇权较量,一争天下。”
“对不起,很对不起,下辈子我当牛做马,补偿你。”
塔娜咬了一下谢安平的颈子,但是她没了力气,只能留下一丁点猩红的血色印记。
她目光涣散,好似看到了草原。
一望无际的草原,太阳挂在天上,烤得人身上那层牦牛皮衣也发烫。
她对谢安平说:“不要当牛做马,下辈子,你还当我的夫君。”
这句话,好似让谢安平的心脏被一只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四肢百骸都在颤抖。
他何德何能,他配不上她。
“好不好?当我的夫君。”
“好。”谢安平应下了,他把塔娜抱得更紧。
他想和她融为一体,彼此成为对方的骨与血,密不可分。
下辈子,一定要有下辈子。
他想和她只做一对长命百岁的夫妻,不要国难,不要家仇,不要血雨腥风。
他想和她平平安安或者,归隐于现世。
谢安平忽然想起了父亲。
他的父亲,是上一任“安国将军”。
他为谢安平挡住了射来的长矛,他的膝骨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护住身后的孩子。
那日飘了大雪,皑皑的,柔软的雪,落了满地。红白辉映,血花也更耀眼。
谢安平也想当父亲那样铁骨铮铮的男子汉,想和他一样,战死沙场,守护心中大爱。
他做错了吗?他辱没门楣了吗?所以落得这样的局面。
为何啊?他明明爱着大宁国啊。
为何啊?要这样对待他啊?
为何啊?谢安平不明白啊……
他心力交瘁,呕出了一口血。
他还是不肯松开怀里的爱妻,他唤着塔娜的名字,和她一块儿闭上了眼。
谢安平亲吻塔娜的面颊,笑着,说:“你总说我不解风情……如今我解了,你不要睡过去,好不好?”
“夫君,我好累。”塔娜与他耳鬓厮磨,喃喃,“夫君,下辈子,我还叫塔娜。”
“好,那我也还叫安平。”
“夫君,我等你来找我。”
“好,我一定会去找你。”
“夫君,草原好美啊……”
“嗯。”
谢安平仿佛也看到了举目千里的草原,他无忧无虑地躺在草地上,感受风声。
而马蹄轻快,眯眼望去——他心爱的姑娘塔娜,口中叼着一根翠绿的草,红裙蹁跹,骑马的姿容张扬恣意。她眼里只有他,一昧朝他奔来。
谢安平一直在等他的草原姑娘,而她,也真的如约来了。
这一定……是下辈子会真实发生的事。
谢安平,一定找到塔娜了——他最心爱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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