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夜、小黑屋

这场诡异的虚惊过去,毕老师生了一场大病,用她自己的话是后怕怕的。在毕老师养病的一个多月里,女儿和老伴儿轮流给我们带班,度过了看似相同却大相径庭的一天又一天。

生活其实很枯燥,日复日年复年,好像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今天的微小量变最终积累成美好质变的时刻。或许这就叫希望,支撑着绝大多数人活下去的理由。

在毕老师的育红班里,我度过了一九八八年漫长的夏季,学会了唱新一届奥运会的主题曲《手拉手》,认识了高敏阿姨、楼云叔叔,并立志以他们为榜样,长大后为国争光。

转过年去,在光头陈佩斯和歪头朱时茂拼命争抢一瓶胡椒面儿的笑声中迎来了金蛇的到来。而我的家庭也从这一年正式拉开矛盾的序幕。

记得春节还没过完,我爸我妈不知什么原因大吵了一架。他们吵架从来不动手,只是用恶毒的语言互相攻击。我很不理解,外人眼里他们都是善良的好人,为什么两个好人在一起却无法和睦相处?

正月十五的下午,家家都在准备闹元宵。我妈想要把我带到我姥家过节,穿外套的时候我爸给我使眼色:不许去!

我妈其实看在眼里,但没做声,依然我行我素的拉着我下楼。

我爸不说话,却紧紧地跟着我和我妈追到马路上。出了楼梯口我回头看见我爸,来不及披上冬装的孤独身影站在寒风之中。我突然觉得爸爸很可怜,想留下来陪他,不愿把他一个人丢在家里。片刻的迟疑使脚步不知不觉慢下来。我妈拽了我两下,没拽动,凶巴巴的问:“走啊!你想干啥呀?”

我怯懦的说:“我想跟你和我爸搁家过元宵节……”

我妈却反问了我一句:“你姥儿对你不好啊?你不想你姥儿啊?”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还是个没上学的孩子,只知道电视上说元宵佳节是阖家团圆的日子,不该和爸爸妈妈分开。

我站在原地哭,可能是因为被我妈凛冽的眼神吓的,可能是因为想到要留我爸独自在家觉得不忍,也可能是因为面对父母的不和左右为难。

看我执执拗拗,我妈一生气甩下我走了。不知谁家的鞭炮不合时宜的响了起来,伴着她离去的孤单背影,我又觉得妈妈其实也很可怜,眼泪再次流下。

我回头去找我爸,我爸的情绪依然激动,他用责备的目光凝视我良久,质问道:“我不是不让你跟你妈下楼吗?”

小小的我再一次无言以对,只能哭,只会哭。冷风刮在流泪的脸颊上特别特别疼,疼的我以后再也不敢哭了。

我爸见我这副模样,叹口气,收起了责难将我带回家。

那天晚上,我和我爸没在家里吃饭,我们破天荒的下馆子吃了许多我以前没吃过的硬菜。因为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很少在饭店吃过饭,所以我吃的既开心又小心翼翼。吃完饭,我爸领我到文化大楼买了一套拼图作为新年礼物。对我来说,这个元宵节过的很奢侈,也很孤独。

元宵节过完的第二天,我妈从我姥家回来了,带回来排骨和饺子。我特别害怕因为没和我妈一起走她会骂我,不过还好我妈什么都没说。从这一天开始,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爸爸妈妈整整一年没有说过一句话。直到一年之后,他们才开**谈,交谈的内容却是——离婚。

也许这段叙述不够诡异,不够精彩,可这却是最令我感到后怕情节。那一年的元宵节永远成为我内心中恐惧感的根源。

新年结束了,育红班的假期也结束了。我回到那间摆满小桌子小板凳的教室,却有不一样的意义,我即将跟毕老师告别。

作为学龄儿童,九月份我就要背上小书包,套上小夹板开启长达十几年的受教育旅程。为了使我更快的适应未来生活,我将去真正的小学读我之前提到过的学前预备班。

育红班里至少一大半小朋友要转到从窗口就能看到的新建教学楼里去。离别的前一天,毕老师有些心不在焉,每隔一会便要求即将转学的孩子们从座位上站起来,以便让她清点记录。她肯定舍不得我们走,她是真爱孩子的。直到今天我仍清楚的记得十几个小朋友每人拿着一个橘子,排着队轮番走到她面前请她用小刀把橘子皮剥开的情景。她不厌其烦的询问每个孩子,希望把橘皮划成莲花还是**?但是,不论回忆多么美好,该结束的终将结束,我从毕老师的育红班“毕业”了。

在新的学校,我和许文彬被一起分到学前三班。这让我俩都很高兴,决定永远做好朋友。

我们商量丢手绢的时候他先丢给我,我再丢给他,等我们俩玩够了才丢给其他小朋友;也研究过要在身上写点儿什么字,以免长大以后失散了互相认不出来;我们一起念叨着“我是小熊杰里米,偷偷来到白垩纪,杀死恐龙和基伊,还和阿尔塔夏搞联系,阿尔塔夏公主不乐意,把我踢出白垩纪”的歪诗哈哈大笑,却丝毫不知新的危机正悄悄逼近。

新学校建在我们小区中央,学前预备班里的同学大多住在这里。既然走进这扇校门,证明我们已经是大孩子,跟幼儿园小嘎豆子不可同日而语。于是家长们解放了,不再接送,基本每人脖子上挂把门钥匙自己上下学。家近的结伴同行,完全比不了如今校门口豪车云集的场面。

我和许文彬家住前后楼,又号称最好的朋友,自然天天勾肩搭背沆瀣一气。放学之后我们不着急回家,还能在外面玩一会。

记得那年五月份,刚刚换上单衣,我和许文彬放学后例行公事的在外面玩。他想打啪叽,我有心里阴影坚决不同意。俩人一边磨磨叽叽讨论到底玩什么一边不自觉的溜达到八八年煤气罐爆炸的那栋楼后面。那里有条一米多宽的过道,连倒骑驴都推不过去。小道一边是居民楼外墙,另一边是排红砖砌的平房。平房的窗户黑漆麻乌,斑驳残旧的绿漆小木门外还有一道铁管焊的栅栏门。栅栏门上没有锁,是向外开的,可是因为路太窄,开到一半便会杵到前楼外墙上。

听我妈说她嫁过来的时候平房就挺旧了,也没跟居民区一块动迁。动迁前给小脚侦缉队当过据点,小区建成居委会搬走了,这房子便一直空着没人管。

我和许文彬走到这他突然眼前一亮,神秘的问:“老陈头,你知道这里是干啥的不?”

我被他冷丁问喇呵了,摇摇头:“不知道啊。你知道吗?”

他原来是在装大尾巴狼,也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听那谁说他和那谁谁进去过,这里边有个长头发大疯子,他俩进去的时候大疯子坐在一堆骷髅头上,还问他俩‘你们来啦?’”

我听许文彬说“疯子”心里一颤,可转念一想他形容的哪是疯子啊?那不梅超风嘛!于是特别怀疑:“净瞎扯,你看见啦?”

许文彬蔫淘儿的劲上来了:“我也没看见,就听那谁说来的……要不咱俩进去看看?”

我多少有些胆怯,因为牵扯到疯子。虽然我也不确定此疯子是不是彼疯子,但毕竟我正处在好奇心重的年龄,前一阵子看电视上演的《截击偷天人》和《蛇谷的诅咒》两部电影,的确也想像个男子汉一样去冒冒险。于是斟酌了一下很热血回答:“去就去!”

说着话,俩人不知深浅的轻轻拽开栅栏门。门开的瞬间我后悔了,那感觉像过山车启动之前,人被绑在座位上后悔自己不该逞能上来一样。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小老爷们也是老爷们,这节骨眼打退堂鼓丢不起那人,只好硬着头皮钻进栅栏门里伸手去推后面的木门。我心里还是有小算盘的,合计那扇门应该能上锁,哪知道小手一碰它居然”嘎吱“一声开了。

我回头瞅了眼许文彬:“老许头,敢进去不?”

许文彬其实也哆嗦,只不过俩小伙刚到这块,谁也不好意思先拉胯:“老头老头,全国一流,进去就进去!”说着一挺身便往屋里迈步。

屋里很黑,将将能看见东西,迎面扑来陈旧的炕席混合着臭泔水的馊味。小屋不大,右边有一扇门,被一堆麻袋堵着打不开;往里一半都是土炕,很难想象当年居委会没搬走时小脚老太太们会不会盘着腿坐在炕上办公;土炕上有扇窗户,用一层纸壳板挡着,压着两块石棉瓦。

我和许文彬见屋里没人胆肥了,开始四下寻么有没有好玩的东西,却只在炕上发现一只旧洋娃娃——这种娃娃很常见,硬塑料做的,跟真的月科婴儿差不多大小,眼皮能闭上,眼珠子会转,胳膊腿可以上下掰,仿真度极高。

我手爪子挺欠,不管干净埋汰都想摆弄摆弄。刚把娃娃拿起来它脑袋便掉在地上,仔细一看,原来这只娃娃早就坏了,脖子是用橡皮膏粘的。还有一条胳膊一条腿也是后黏上去的。

许文彬更贱,捡起娃娃脑袋“呜呜”学鬼叫吓唬我。我确实发怵,愣装作不耐烦的把他扒拉到一边:“哪有什么骷髅头?那谁净吹牛!没意思,咱们玩别的去吧。”说完往门外走。

老实讲,我在这间小黑屋里呆着老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压抑,所以不愿意过多逗留。

我刚钻出铁栅栏门,小道上赫然出现一张让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面孔——那个长得像冰封王座海报的疯子!还是那件破棉袄,露脚腕子的毡子底棉鞋,擀毡的头发。

她出现的太突然,我从脑瓜顶到脚后跟瞬间像触电似的打个激灵,闪念就是——跑!

可路太窄,我不可能顶着她来的方向,后面又被半开的铁栅栏门挡住。我也顾不得许文彬出不出得来,反手狠狠一关栅栏门,就把他关在了里面。

许文彬跟我屁股后面毫无思想准备,“妈呀”一声脑袋磕在铁栏杆上向后摔了个大屁墩。我白毛汗都起了,哪顾得上我们打算做一辈子好朋友的友谊,扔下他自己撒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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