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把姑奶奶的遗物一同寄给姐姐。
祖母翻开那本摸得锃亮的书。最前面的一页上用正正规规的字体写着一些字。
写给英玉的信
你在熙岭过得还好吗?我挺好的。奇怪的是,每次踩着缝纫机的时候,仿佛就能听到你在我身边叽叽喳喳说话的声音。你这个丫头,就是话多。你的声音那么洪亮,好像一百里以外都能听到呢。你用这个声音给我们读了好几遍这本书。不管听几遍我都觉得很有意思。
英玉啊,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今后我会一直记挂这个孩子。我叫你走开,都没正眼看你,你却像小狗一样跟过来。物换星移,我现在只想静静地等死……就算你嘲笑我,我也无话可说。
我在战争中遇见了你。现在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呢?我活着的时候还能再见到你吗?英玉啊,英玉啊。我这样呼唤着你。要一直健健康康的。健健康康的,英玉啊。
奶奶
从前自己一边叫着“奶奶,奶奶”,一边在旁边随口咕哝着些什么的时候,明淑奶奶总是一直听着,脸上不时浮现出隐隐的笑容。她的脸又浮现在眼前。还有读《鲁滨孙漂流记》的时候,她总是走过来竖起耳朵细心倾听,时不时点头的样子;每次打开大门回到家里,她问“英玉回来了吗?”时候的表情。尽管明淑奶奶总是装作漫不经心,但祖母知道她看到自己回来很高兴。
喜子说,明淑奶奶一直在等祖母的信。
“我不是在埋怨什么。”喜子在信中这样说。
但对祖母来说,那句话是这样的意思——
姐姐根本没有可以被埋怨的价值。今后我不会再对姐姐有任何期待了,因为你不值得我期待。我不愿去理解你不给明淑奶奶回信的那份冷酷和无情。
眼泪一旦流出来,就没有那么容易停下。新雨大婶为什么那么说呢?说我们终究还会再见。哪怕只有一次,假如时间可以倒流,祖母真想回到离开大邱家的那个时候,紧紧地拥抱一下明淑奶奶。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瞬间。
后来祖母才明白,目送自己离开时明淑奶奶为什么看起来一点都不亲热。由于担心在那一瞬间被拒绝,都没有拥抱一下明淑奶奶便转身走出家门,这成了祖母永远的遗憾。“奶奶,谢谢您教我做针线活。”“您嗓子不好,多喝点热水……”至少要这样说啊。
但是,祖母知道,有些事情是无法挽回的。让在大邱的家人和祖母越来越远的不只是时间和距离。从祖母离开大邱的那一瞬间开始,她和大邱的家人之间就产生了某种斥力。自己试着努力拉近彼此的距离,那种力量却让彼此越来越远。
祖母没有回信。
祖母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到了孩子身上。越是专注于孩子,对明淑奶奶、喜子、新雨大婶等人的记忆就越模糊。祖母觉得自己不是被过去束缚的人,而是活在当下的人。给孩子洗尿布,给孩子喂奶,给孩子洗澡,陪她玩耍,祖母在自己创造的小世界里感到非常满足。
孩子平安地过了周岁,又到了新的一年。
南善说自己因为工作不能回家,已经两晚没有回来了。第二天,祖母背着孩子正在扫院子,两个梳着发髻、身穿韩服的女人走进了院子。一个是和祖母同龄的年轻女子,另一个看起来和曾祖母的岁数差不多。
——你们是……
祖母问。二人并不作答,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祖母背上的孩子。
——这孩子就是美仙吗?
年轻女子指着孩子说。她们可能走了很久的路,脸都红了。
——您是哪位……
年纪大的女人看着祖母说:
——我是南善的母亲。
说完她把视线转向孩子。
——什么意思……
——还有,这个是南善的内人。
祖母一脸荒唐地笑了一下。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我才是南善的妻子。
——风吹得怪凉的,可以进屋吗?
年轻女子说。祖母还没有搞清楚眼下的状况,但还是慢慢地点了点头,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两人坐在炕头上,抬头看着祖母。
——南善十七岁便和她结了婚。后来打仗南善便先南下了,结果大家断了消息……当时我们去了束草。前些时候我们听说了南善的消息,就来了熙岭。南善已经决定跟着我们去束草了。
祖母默默地听着年老女人的话。按照她说的,南善已经在北边有过一个儿子,见到找来熙岭的母亲和妻子非常高兴,已经说好了要和她们一起去束草,还把熙岭家里的地址告诉了她们,让她们见到朴英玉以后把事情的原委告诉她。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抚养你的孩子。
据说是南善妻子的那个年轻女子说。
——如果是儿子的话,可能就要另当别论了。
年老的女人说。
——所以你们想干什么?
祖母轻轻问道。
——柱成爸爸,你以后别想再见到他了。
听了年老女人的话,祖母轻轻地笑起来。看到祖母的反应,两个女人显出吃惊的样子。
——话说完了你们就走吧。
祖母打开门,把两个女人赶了出去。她们一定预想过祖母央求着说自己不能失去丈夫的样子,她们至少希望看到祖母在“正妻”面前像受到惊吓的兔子一样睁大眼睛的样子。看着她们走出自己的家门,祖母终于明白了,和南善结婚对于自己来说没有任何意义。祖母不愿和她们争夺丈夫的所有权,她的心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凉。即使对隐瞒自己是有妇之夫并重婚的南善的愤怒,在那一瞬间也几乎感觉不到了。
祖母用暖和的衣服把孩子裹好,背着孩子去了南善工作的市场。他正在搬纸箱,看到祖母后便停止了动作。祖母走近一些,他身上散发出熟悉的烟味和体味。
——你没有话对我说吗?
祖母说。
——假如我知道柱成妈来了南边,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了。我还以为他们在北边。真的,如果我知道他们也南下了,怎么还会再结婚呢?
——我爸爸也知道这件事吗?
——是啊……他说没什么问题。
——所以你和他串通好了来骗我。
——你冷静一下。
他面露难色地环顾四周。
——打仗那会儿,柱成妈一个人伺候生病的阿爸和阿妈,还要带柱成。现在我得去束草了,我阿爸在那里。
——你去不去束草都不关我的事。
听祖母这样说,他脸上露出轻蔑的神色。
——所以你想让我怎么办?
去找他的时候,祖母以为至少他看到自己会表现出惊讶或害怕,她以为他会跪下来道歉。但他只是解释说,自己的行为是有正当理由的。从他身上丝毫看不出对祖母的歉意,也看不出欺骗了祖母的负罪感。祖母说直到现在有时还会想,他是怎么可以做到那样的,但结论只有一个。那就是,他本就可以做到那样。
——两天后我就要去束草了。
——好啊,你去吧。但是你别想带走美仙。
——你好像还没搞清楚状况,即使这样你这辈子也成不了美仙的妈妈。法律规定就是这样的。你以为孩子的户籍能登记在一个没有丈夫的女人那里吗?
——不行就是不行!我不能让你这种人夺走美仙!
那是祖母第一次对人歇斯底里地大喊,也是最后一次。祖母告诉我,即使有人要夺走她的生命,她也不会那样拼了命地抵抗。他好像没听见祖母的话似的,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就进了店。
他始终没有向祖母道歉。
“我也没有接到道歉。”
听着祖母的故事,我不知不觉地说出了口。
“我已经知道他瞒着我有了别的女人,可他竟然把错误都推到我身上。”
“……”
“他说自己的心已经不在我这里,留不住他的心是我的错。如果我们早早地分手,他也就不会有外遇了。”
说到这里,我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对不起!对不起!’他大声喊叫着,说已经道过歉了。祖母,我希望听到的是真诚的道歉。”
“我知道,我知道。”
“我们不能继续在一起生活了。”
“当然,你可是我的孙女。你可以头也不回地离开那里。”
“您是怎么活下来的,祖母?经历了那样的事情,您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我忍不住捂住脸,流着眼泪。
“总有一天,这些事会变成微不足道的东西。你可能不相信,但是……真的会的。”
祖母说。
第二天早上动物医院打来了电话,燕麦昨天夜里走了。医生说没想到会这么快,语气里难掩惊愕。如果昨天把它带回家,让它在自己喜欢的方格毛毯上离开,也许我就不会这么伤心了。如果燕麦从一开始就没有遇到我,如果它因为气力衰竭最后像睡觉一样死去,是不是就不用受这么多苦了?我知道这是毫无意义的假设,但这些想法始终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本以为自己救了燕麦,结果是我给它带来了更大的痛苦。
燕麦侧卧在一个一次性垫子上。看起来会不会就像睡着了一样?看起来会很安详吧?我努力往好处想着,然后打开了门。燕麦那生命已经消失的身体俨然显露着痛苦的痕迹。发黑的嘴角、合不拢的嘴里露出的牙齿和舌头……它的身体已经凉了。我久久地抚摩着已经离开了的燕麦的身体。早知道结果会是这样,我绝对不会让它住院,至少昨晚会把它带走。“对不起!”我大声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我把燕麦装进纸箱,付清了这几天的医药费。我在医生面前也无法停止哭泣。
“它在被收养的时候就已经患病了。不过托您的福,它接受了治疗,虽然时间很短,但它是被爱过才走的,请您这样想吧。”
“是在哪里得的病呢?为什么会瘦成那样待在公寓的花坛里呢?”
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对医生大声地叫嚷着。医生露出尴尬的表情。这是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他没有义务回答。我鞠了个躬,走了出来。眼泪止不住,心里却很平静,我的大脑正在计划着以后的事情。我打算用燕麦最喜欢的方格毛毯把它包起来,埋在天文台附近。回到家里,我把装着燕麦的箱子放在客厅,坐下来久久地看着它。
看了一下手机,发现有很多祖母的未接来电。这时我才想起她说过要一起去医院。我给她打去电话,很快,她就拿着一把花铲过来了。
祖母默默地望着箱子里的燕麦。我说:“燕麦在最后一刻独自待在黑暗的房间里一定非常孤独,等待的人一直不来,它一定觉得自己被抛弃了。”
“有可能是这样。但也有可能不是。都说狗不愿意让喜欢的人看到自己生病的样子,所以临死之前都会离家出走……所以也说不准。不要认定燕麦在最后的时刻只感受到了孤单。”
祖母把花铲递给我,问道:
“一起去埋吗?”
我摇了摇头。
“我想一个人去。”
“好。去送送它吧。”
我在燕麦旁边躺了一会儿。前一天几乎没睡,又哭得太厉害,此刻困意全部袭来。我沉沉地睡了一觉,睁开眼睛一看,已经快到傍晚了。我把燕麦用格子毛毯裹好,放进纸箱,又把它喜欢的小兔子玩偶和零食放进箱子里,然后上了车。
就像前夫所相信的那样,时间是冻结的江水,所以过去、现在和未来都已成定局了吗?难道燕麦住院后死去是在我见到燕麦之前就已经“结束”了的事情吗?虽然我知道,如果那样想心里会好受一些,但我还是无法相信。
我去了祖母以前的宅基地。不知为什么,我很想让燕麦看看那个地方。我抱着箱子久久地站在那里,看着太阳落到海平线下面。最后我从宅基地上一丛长长的野蒿上面摘了一束花。
我慢慢地开着车,向天文台驶去。在停车场停好车,我来到一棵不太引人注目的树下。可能是下午刚下过雨的缘故,土很容易挖。土里有两块拳头大小的石头,把它们取出来,内部顿时出现一块不小的空间。我把包在毯子里的燕麦放进去,在上面放上兔子玩偶和一些零食,然后盖上土。我用脚踩了很多下,把土踩实了,又把从祖母宅基地上摘来的野蒿花放到上面。
我坐了下来。还记得那天早上医生告诉我燕麦死了的时候,我感受到的不仅仅是悲伤。我松了一口气。我的某个部分松了一口气。因为燕麦的痛苦已经消失,看到它受罪我所感受到的痛苦也已经结束。我无法否认自己自私的心情。
我拍了拍手上的土,站起身去了停车场。我慢慢地开着车,沿着夜晚的山路向下行驶。走到半山腰时,一辆开着前灯的汽车加速驶上了山顶。直到彼此非常接近时我才意识到,那辆车已经越过了中线,正朝着我驶来。我立刻向右打方向盘。刹那间视野一片明亮。发生事故了!怎么没有疼的地方?柔和的风吹来,我睁开了眼睛。出事的时候是晚上,而现在是白天。
祖母用脸盆在院子里的水管下接好水,给姐姐洗脸。是祖母以前的家。祖母把手放到姐姐的小鼻子上,给她擤鼻涕。看到这样的情景,我非常安心。我听到孩子“咯咯”笑的声音,走近一看,声音来自妈妈背上年幼的我。我想仔细看清楚那个孩子的脸,但四周阴沉下来。
姐姐和我骑着自行车下山。姐姐踩着踏板,我紧紧抱住她的背。姐姐身上散发出草莓泡泡糖的味道。好舒服、好平静的感觉,我已经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悲伤过,什么时候痛苦过。“不要走!”为了抓住这个瞬间,我大声叫起来,“不要离开我,姐姐!”
接着,天空倒过来了,我看到吊在操场单杠上的中学时代的我。她总是想方设法地拖延回家的时间。我能像读纸上的字一样读懂她的内心。现在她觉得,和她在一起的孩子们都以她为耻。她在跟自己说悄悄话:“我长得太丑了,没有人喜欢我。”“不是那样的……”正想告诉她的时候,有人把我拉到了后面。
睁开眼,又是深夜了。深夜的公共汽车上,我爱的人坐在我身边。二十二岁的我对他充满了渴望,不知所措,但我知道他很快就会开口说要离开我。他终于开口了。“我知道,我知道。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我知道,我知道。”他下了公共汽车,我还在这样说着,“我知道,我知道,你们最后都会离开我……”我好想醒来。我按了下车铃,汽车却没有停下。我喊司机,用拳头拼命砸门,车还是不停。没有人看我。
背后传来玄关门关上的声音。我知道那是丈夫离开我后关门的声音。我以为只有你……只有你不会离开我。我坐在地板上颤抖着哭起来。
“智妍啊。”
这时,掉了两颗门牙的八岁的姐姐过来拍着我的背。
“智妍啊,智妍啊。”
姐姐叫着我,世界越来越明亮。
太阳好像越来越大了。
我忘了刚才还在哭的事,对姐姐说:
“太亮了,好刺眼。怎么这么亮呢?”
听我这样说,姐姐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故事一样,在明亮的光线里大声笑起来。
“傻瓜。”
姐姐说。
“傻瓜,我从没离开过你。”
(1) 即睑腺炎,俗称“针眼”,是睫毛毛囊附近的皮脂腺或睑板腺的急性化脓性炎症。——编注
(2) 即原文所称的“1·4后退”,指朝鲜战争时期的1951年1月4日,韩国政府从首尔撤离的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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