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心似双丝网

乍一听闻萧琮进殿,我的心怦怦直跳,慌乱的掉转身子施礼,却不意右手碰在了软凳旁的高案条腿上,“砰”一声,原本就火烧火燎的手立时疼的钻心,我极力抑制住,牙齿咬的咯咯作响。

施礼毕,萧琮也不看底下人,自顾自和太皇太后说话,云意捧起我的右手问道:“适才碰疼了吧?”

我忍住泪摇头,却听太皇太后说:“你们问过安都退下吧,奉薇夫人留下,哀家还有话要问。”

待众人恭敬退去,太皇太后道:“你坐下回话,身子这样单薄,又有伤,别让人说哀家苛待了你。”

我谢了恩,虚虚坐了半边,连头也不敢抬,不知道为何,总觉得面红耳赤,无颜直面萧琮。

太皇太后道:“那日你去灵符应圣院,可是和谁商量过?怎么那么巧就知道四更天是取丹的好时辰?”

我听她发问便知她是在帮萧琮问了,也好,省的我再费心等待时机。

“嫔妾不敢隐瞒。嫔妾虽然幽禁,但两个侍婢日日去掖庭取柴挑水,一来二去便听说福寿万年丹请不出来的事,又说没人敢为皇上取丹。嫔妾因想,嫔妾废人一个,不能侍奉皇上身侧也罢了,总不能连取丹也不能吧?因此嫔妾在这件事上留了心,又因为月华夫人见嫔妾素日粗茶淡饭过的辛苦,遣人来送了些精致吃食,嫔妾便死缠着苦求,让月华夫人告之其中详情,又央她调开羽林军,因此得以成行……嫔妾心急,一时顾不周全,擅自离宫并非有意冒犯皇上天威,请皇上恕罪!”

萧琮负手背向而立,太皇太后又问:“这也罢了。你可曾听说须是对皇上有情之人才能取出丹药毫发无伤?你虽取出了丹药,但双手灼伤,这又算什么?”

说实在的,这些问题我已经问过自己多次,务必不会有任何迟疑停顿。

我颤巍巍起身跪倒:“嫔妾大不敬,请皇上与太皇太后恕嫔妾死罪!”

“哦?”萧琮一笑,“怎么个死罪?说来听听。”

我见他发了话,越发斟酌了语气,婉声道:“嫔妾只信天命缘分,不信鬼神之说。为皇上取丹,嫔妾明知会灼伤双手甚至残疾,但嫔妾愿意为皇上去做。”

我分明瞥见萧琮捏在手中的佛珠一紧,心知有效,又道:“嫔妾以前愚钝,总以为皇上对嫔妾不过如同宠溺其他妃嫔一般,因此总是淡淡的,没有细细体味皇上的情意。直到,直到嫔妾幽居慕华馆,日日抄经念佛,宁神修心,才发现原来皇上对嫔妾是多么好,而嫔妾自己又是多么糊涂错失了皇上……”

萧琮对我的好一幕幕浮现在眼前,禁不住眼前一片模糊,便是戏假也情真。

我啜泣道:“嫔妾知道以肉身进入丹鼎,必不可能毫发无伤,但嫔妾爱重皇上,即便身残被人非议,只要能为皇上取出丹药,嫔妾也要斗胆试一试!”

萧琮深深的叹一口气,沉沉道:“朕并不看重丹药,你何必如此冒险?”

我泪中带笑,淡淡道:“只要是对皇上好的事,再危险,嫔妾也做。”

他转过身来凝视我,忽而拉下脸问道:“你又哄朕?”

我抬起头,正视他的目光,“若我有半句假话,甘受天打雷劈。”

“呸呸呸!大清早的说这样晦气话,阿琮你也不拦着她!”太皇太后拍打着桌案说道,萧琮虽不发话,脸色却渐渐和缓,嘴角轻微一撇,似笑非笑坐在了太皇太后旁边。

太皇太后让朱槿扶了我起来,“你俩这么久没见面,一见面就跟乌眼鸡似的,尽说些死啊活的!奉薇夫人脾气这样孤傲,今天能直抒胸臆着实难得,皇上,她这样实心肠对你,过去还有什么事是放不开的?若说陶美人小产是她造成的,哀家断然不信……”

“朕也不信。”萧琮扬眉道,“但她目无王上,恃宠倨傲,连朕都敢顶撞。朕让她静心思过,偏要杀一杀她的锐气!”

太皇太后一声轻咳:“也不知道你们两个冤家结下的是何等无头公案,罢了,哀家管不得,你有没有福气,全看皇上的意思了。”

她径直起身绕进殿去,临行有意撤去了所有侍奉的宫人,只留我和萧琮二人。

我垂首低声道:“嫔妾思过半年,已经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哦?”萧琮冷笑,“你错在哪里?”

我低低吟道:“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我旧时心高气傲,莽撞幼稚,直到失去了才明白,原来最好的,最爱的,一直都在身边。只是我眼中揉了沙子竟看不见,如今时过境迁,也不知道以后我还有没有这个福气和您朝夕厮守……”

我诵念的万般感慨,又出自真心,情到深处,不觉泪如泉涌。

萧琮也是缄默许久,终究,他轻叹一声:“你回去吧,朕想一个人静静。”

我忍住眼泪应了是,躬身退了两步,萧琮忽然又道:“你何时学会了甜言蜜语?这样违心之论,不觉得与真心有悖吗?”

我喉头一阵酸涩酥痒,忍不住痛哭出声:“皇上不信便罢了,何必说这样刺心的话?我若是假惺惺哄你高兴以求荣华富贵,我便天诛地灭!”

“天诛地灭?百年之后谁不是天诛地灭?你今日对朕说的这些,谁知道有没有对裴少庭说过?”

我看着他冷笑的面孔,心中顿觉荒芜一片,是了,他是不信我了,我又急又怕,他不信我,那我怎么办?我甫惊觉自己爱的人是他,若他真的不再相信我,我怎么办?玉真怎么办?

我越想越急,眼泪扑簇簇的如断线玉珠滚滚而出,萧琮偏也不说话,只坐在上首静静看我。

沉默,良久的沉默。

或是心如死灰,陡然间我也不知为何骤生了轻生之意。

擦干面餍上的泪,朝向萧琮郑重行了大礼,我尽可能平静道:“皇上如此说,已是不信罪妇半分了。罪妇虽深爱皇上,但德行有失,无福伺候皇上,还愿皇上善待玉真,保重圣躬,罪妇九泉之下,亦当为皇上祝祷祈福,望您顺遂安康。”

我说的平缓,待最后一个字说完,起身便朝庭院中的玉石荷花池疾奔而去,那玉石荷花池周边雕栏全是坚硬玉种围成,若是全力撞上,可不是顽的。

我自己也深知其中利害,但思及在灵符应圣院时萧琮焦急的模样,此时寻死也不失为一记险招。若他真的疼惜我,自然不会让我赴死;若他冷了心肠,我也生无可恋,我若是死了,自然再不会有人针对玉真,自己说不定还能回到那个世界。

荷花池已在眼前,我的脚步丝毫不停滞,只不敢直面死亡,不由闭了眼睛。

想象中的剧痛并未发生,萧琮轻身一掠,我便一头撞进了他柔软的怀中。

他胸膛急剧起伏,想是后怕极了,稍一平息便推搡我怒吼道:“你疯了吗?”

我只有见到他如此气急败坏的样子,才算真正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他是在乎我的,他还是在乎我的。

我反手箍紧了他的腰,哑声哭道:“你不是说我花言巧语吗?我如此不知好歹,你怎么不让我去死?”

萧琮身子一僵,终放低了声道:“我,我舍不得……我以为你待我如同我待你一样,为什么你要骗我这么久?”

我哭的不能自抑:“我没有,我是爱你的,只是我一直都不知道……”

萧琮猛然将我从他怀中挣出来,诧异道:“你刚才说什么?”

我呜咽道:“我是个大傻瓜,这半年来我天天想着你和玉真,我不能没有你们……”

萧琮脸上已然显出明显的喜色,他一把拉了我的手道:“你再说一遍?”

他无意识的手劲极大,捏得极紧,我一吃痛便尖叫起来,根本语不成凋。

只听殿中有人拊掌:“好了!”

太皇太后眯着眼睛笑出来,“朱槿还一个劲的让哀家开解你们,哀家就说只要你们两个凑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的多说几句自然就好了。看,这不就好了么?”

萧琮忙松开手,我疼的嘶嘶倒抽冷气,他又是焦灼又是欢喜,含了笑扭头一旁唤人传太医。我又不傻,眼见这个光景,也知道他心中阴影十分多半去了八分,剩下的两分只要我平日多多俯就,自然也能去除。

太皇太后剐萧琮一眼道:“皇上也不是毛头小子了,怎么行事还这样莽撞?这样风吹吹便飞走的娇弱人儿,你也下得了这样重的手。”

我斜斜的偷瞄萧琮,他虽没显出往日恩爱情浓的样子,却也正在觑我,两人视线胶着,又都各自忍住欢喜转开头去。

我站在玉石荷花池旁侧,碧波粼粼的波光碎影里倒映出我半截身影,窈窕蹁跹,梨花带雨,亦是别样的楚楚可怜;何况我还年轻,又有如花容颜,此时神清气爽,更显妩媚光滟。

一池绿玉羊脂,在我的眼中,仿若真的绽放了。

展开全部内容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