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钰正收拾着药箱准备告退,不防我问出这样的话来。略略怔了怔道:“微臣先前已经说过了,娘娘体质特殊不宜受孕……”
“是吗?”我冷哼一声,禁不住苦笑,“我自己的身体,莫非我不知道?适才你吞吞吐吐,只把原因往我身子上推,究竟是什么原因,崔太医大约是知道的,只是不愿意讲罢了。”
崔钰平静的合上药箱盖子,淡淡道:“娘娘年轻,又深得皇上宠爱,孩子自然还会有的。何必为了莫须有的事耿耿于怀。”
云意本是个七窍玲珑心的人,见我问的蹊跷,也不禁道:“崔太医若是知道什么,为何不据实回报?”
崔钰淡漠的脸上现出一丝笑意:“微臣只是个五品御医,有什么事敢不据实回报的?婕妤的脉寒凉无比,本就不易受孕,微臣也不知道娘娘用了什么手段强行受孕,但这样的体质能怀胎八个月已经是神迹。”
我辩解道:“本婕妤在闺中也常请平安脉,并没有不妥之处。入宫初始怀有身孕,亦可见身子强健。为何安胎日久,锦衣玉食反而有了寒凉之说?”
崔钰狭长的眸子扫过我,微微嘲弄道:“娘娘的意思是微臣诊断不力?”
我一怔:“本婕妤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事有万一,还请崔太医多多担待。”
他的神色缓和了些:“适才微臣不想伤了皇上为父之心,有句话还没有说。娘娘脉象寒凉,以后只怕也难以受孕。”
我身子一震,几乎坐不住,双手死命的捂住小腹,眼泪终是簇簇而下。
崔钰见我如此,也有不忍之色,说出的话却不饶人:“逆天而行的事情,终究行不通。娘娘是聪明人,何须微臣多费口舌。”
云意原本愁容满面,听了这话一时气结,当即便要发作。
我也很是酸痛气恼,却碍着崔钰是顺平长公主的小叔子,闹起来彼此都不好看,加之以后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只得忍住哭泣拉住云意哀哀道:“姐姐别恼,清者自清,不用跟他一般见识。”
云意见我这般,按捺下怒气温言相劝。崔钰不以为意,开了几副安神的药,让锦心跟着去抓药熬制。
锦心前脚出去,嫣寻后脚进来。
云意耐不住,呵斥道:“你去哪里了?宫里这么大的事,没一个稳妥得用的,素日里我还夸你能干懂事,今天慕华馆都快翻过来了,我就不信你不知道?”
嫣寻低声应了。吩咐其余人出去,关了寝殿中门,红了眼圈到床边跪倒道:“奴婢回来晚了,奴婢幸不辱命!”
我身子乍轻,酸胀感似乎也漫漫褪去,道:“问出来了?”
嫣寻点头道:“是!以往伺候汪氏的人要么赐死,要么分派到暴室——听闻是得罪了裴充衣的缘故。奴婢在浣衣局找到梦柳,她起初不肯说,奴婢用送她出宫相诱,她才招了。郭氏汪氏与娘娘做对,确是受了珍淑媛教唆不假,但奴婢以为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奴婢终于知道娘娘为何时常觉得腹内酸胀难忍了!”
云意虽不明就里,此时却比我还着急:“你快说!”
嫣寻咳了声气,咬牙道:“有人买通了掖庭的人,将娘娘所用草药尽数用泡过鳖甲的水泡透,再烈日曝晒,而后为娘娘熬制安神汤!鳖甲寒凉,娘娘每一次饮下的安神汤,说是安胎药,其实都是催命符!”
原来如此!!
怪不得御医查不出来安神汤有异,怪不得那安神汤喝的越多我越难受,怪不得崔钰说我体质寒凉无比,她们居然用了这么隐蔽的方法来暗害我和孩子,天长日久,何逊于慢性毒药?
我心里隆隆作响,眼中泪珠翻滚,却按压下心中暗涌,问道:“问出来是谁的主意吗?”
嫣寻摇头:“似乎不是珍淑媛她们,只是此人的行径机缘巧合被珍淑媛撞破过,梦柳也是在汪氏身边听珍淑媛提过一次,珍淑媛还说‘咱们隔岸观火,坐山观虎斗’,奴婢冷眼看着,梦柳不像在说谎,想必是另有其人。”
除了刘娉,还有别人,居然还有别人!
想到还有那么多人躲在暗处露出狰狞的爪牙等着我,后背涌上骤然一股寒意,周身瞬间栗栗起了细密的疹子。
不惧怕?如果正面这些挑衅,我自然不怕。但最难便是“未知”两字,全然不可预测,不可防备的感觉,像个巨大的陷空洞般横亘在我面前。
锦心喂我喝水,闻声颤道:“好狠毒的人!”她立时愤而旋身,“我告诉皇上去!”
我见她莽撞,喝道:“回来!”
锦心眼圈都囫囵红了,直瞪着我道:“难道奴婢就任由别人欺负戕害小姐不成?小姐是个菩萨心肠,奴婢可不是!”
嫣寻拉了她回来,我训斥道:“说了你多少次,还这么毛毛躁躁!这是后宫,不是府里,你以为我心里好受?无凭无据,你去皇上面前指证哪位贵人娘娘?”
“奴婢把梦柳拉到皇上面前对质,便连珍淑媛也由不得她不招认!”锦心愤然道。
我的语气清冷而坚决:“胡闹,即便你拉了梦柳去皇上面前又能如何?汪氏已遭贬黜,珍淑媛刚诞下龙子,梦柳并不清楚始作俑者究竟是谁,你冒冒失失去陈情,谁会理你?又有谁会相信一个宫人的话?”
锦心懊恼不堪,见我语态坚决不许她去,无计可施,团团走了两圈,抽抽噎噎哭了起来:“就算不知道在汤里下药的是谁,珍淑媛总不是无辜的!小姐怀胎十月如何辛苦,以后万一真的怀不上……难道就这么算了?”
我心中酸痛凉意一阵复一阵,我如何不恨?算了?怎么可能就这么算了?
嫣寻伸手搭在锦心胳膊上:“小声些,宫中灵丹妙药国手无数,身体寒凉又不是调养不过来。再说娘娘也不傻,那安神汤早就没喝了。”
锦心抬头觑她一眼,哭声未停:“现在没喝又能怎样?适才崔太医说帝裔已经受了损伤,要是不尽快催生,绝难留到平安生产之日了!可是如若催生,小姐和帝裔的性命他又能不能作保,你说怎么办……”说到后来,锦心索性放声痛哭。
众人闻言,面容上的忧愁如春草漫漫延伸出来。我极力让自己不要陷进无底的愁思,振作道:“哭什么,原本我让嫣寻悄悄去查找刘娉勾结汪若琴的把柄,不意她打听出了这事。可见老天还是庇护我的,好在我一早觉得那药汤古怪,从头俩月开始便没有饮用,如若催生,想必问题不大。”
腿上皮肉忽然生疼,我“哎呀”出声,云意才悟过来。她一开始便挨着我坐,手掌替我揉捏腿脚,这会子不知道想什么想的出神,下手便重了。
她见我吃痛,忙着松了手:“什么问题不大?催生乃性命攸关之事,怎能说得如此轻巧?刘娉贱人,明知有人谋害你和龙裔还冷眼旁观为虎作伥,亏她也是为娘之人!如若你腹中胎儿有个好歹……”云意眉间骤然蕴了浓浓的恨意,“妹妹看着,我必定让她血债血偿!”
我伸手掩了她的口,四下里张望一番,漠然笑道:“姐姐放心,孩子一定会平安落地,我又怎会如她们所愿?刘娉此时风头正盛,何苦自己去触霉头。我现在最担心的只是那暗中下药之人,纵观六宫,似乎无人与我不谐,不知究竟是谁恨我如此,要连带将孩子一并毒害?”
嫣寻道:“娘娘这话差了,娘娘深沐皇恩,又怀上龙胎。后宫众位娘娘谁也没有这样大的福气,即便与娘娘并无过节,也难保有那起心眼小的心生妒忌嫉恨。”
云意转向嫣寻:“你们主仆二人私下里原来也不笨,还知道去探一探刘娉的底。只是如今之事怎样才好?我一听见有人用这么阴毒的手段害妹妹,心里恨的直想抓出那人来活吃了!”
我微皱了眉道:“此事决不能善罢甘休,当真以为我和善,便可以任意践踏残害么?待我平安诞下孩儿,再和她们好好计较!”
云意蹙额道:“催生之法太过冒险……”
我心里早有决定,此时更加坚决。这个孩子,是我与萧琮的结晶,我不舍得让它在肚腹中慢慢等死;万一我的身体真的被鳖甲损伤不易怀孕,它更是我在后宫安身立命的根本!世间万事,原都是险阻重重,若非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以后的事我没有把握,但现在这个孩子一定要生下来!
我收敛心神,对云意,也是对嫣寻锦心说道:“我一时不防,让孩子受了荼毒,已经是极大的罪过。现在它在腹中还活着,便是菩萨保佑让我将功折罪,若是我害怕冒险听之任之,当真与亲手杀了它无异!你们难道忍心看着我十月怀胎产下死婴吗?”
云意顿足道:“莫非你以为我不让你冒行催生之法是害你么?难道你没听崔太医讲,你腹中胎不足月,你又并无腹痛生产之兆,若是催生,母子平安倒好,万一只能保其一个,或是两个都保不住怎么办?那个时候命悬一线,谁为你拿主意,谁来替你筹谋周全?”
母性的情感压倒了我所有的理智冷静,我的腹中隐隐作痛,几乎不能多想,攥了云意的手在掌心郑重道:“姐姐,若真到了生死攸关的当口,请姐姐务必帮我保住这个孩子。”
云意的眼里隐约有泪光闪烁,她哽声道:“你是决定了?”
我沉缓了气息,静静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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