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飞廉面色严峻,躬身礼罢,与我保持着合体的距离:“婕妤娘娘好兴致。”我淡淡一笑,又回过头去看着福康和元倬,不置可否。
“娘娘。”他又唤我。
我微微窝在阑干的转角处,沐浴在并不算炎热的阳光中,舒服问道:“顾大人忙于宫中守卫与皇上的安全,今日擅离职守,究竟有何事要问本婕妤?”
他见我问的直接,也不绕圈子,开门见山道:“末将想见棠儿!”
我举起手背遮住刺眼光线:“顾大人是否记错了?本婕妤似乎曾说过,慕华馆并无一个叫棠儿的女子。”
顾飞廉沉声道:“婕妤的陪嫁侍女棠璃,原本姓李,曾是官婢出身,莫非娘娘不知道?”
我的脸色渐渐冷凝起来,横了眼波问道:“顾大人这话好生蹊跷,棠璃本是我裴府的家生奴才,打在她娘亲肚子里时就是靖国府的人。何来的官婢出身?”
顾飞廉眼里绞着难言的疼痛,他半跪下道:“婕妤娘娘,末将找她找得好苦,许是天意,才让末将又在宫里遇见了她。娘娘,我求你,让棠儿见一见末将!”
我冷笑道:“大人何须行此大礼?我已经说过,慕华馆并没有这个人,靖国府更没有这个人。大人非要说我的陪嫁丫头是李棠儿,也不知是何居心?”
顾飞廉霍然起身,眼眸里已有了恨意:“娘娘莫要忘了,飞廉虽无能,但若是要彻查棠璃身世,还不算太难!”
我见他态度坚硬,又忆起棠璃那日哭的何等凄惨,不禁起身直立,言语里也透出了难耐的恨意:“查?好,很好,顾大人最好仔细查查,查查李家二十八口人是不是白白送死!查查李棠儿的三岁幼弟是殁在西蜀的哪一家驿站!查查李棠儿在漠北的行营里受过何等侮辱欺负!不过本婕妤提醒你一句,你要查,顺带连着你老子顾章的老底也查一查,看看你们顾家人的肠子是不是黑炭做的,还有没有脸再见李家的人!”
顾飞廉张口结舌,愣愣不能语。良久,也不管我有什么反应,径直旋身而去。
我目中尽是阴翳,便连这山映斜阳天接水的美景也无心欣赏,福康见我不悦,懂事道:“宝母妃,咱们回席上去么?”
我拉了她软软的小手道:“福康还想玩吗?”
她笑:“自然是想玩的,母妃平日都不肯让我这样玩耍。”
元倬见福康拉了我的手,不肯示弱般也抓住我的裙角咿呀有声,虽满嘴的含糊不清,却让人心疼得紧。我蹲下身去半搂了元倬道:“宝母妃知道元倬是听得懂的,元倬乖,以后跟福康姐姐时常来宝母妃宫里玩耍如何?宝母妃宫里有好大的温泉池,还有一汪湖泊和很多果树呢。”
福康听了,扭股糖般黏上来巴着我问道:“宝母妃住在哪里?我一定和弟弟去玩!”
采茵陪笑道:“公主,宁妃娘娘会不高兴的,公主还是静心养着身子才好。”
福康满脸的笑意像退潮一般消失下去,我侧目道:“福康究竟得了什么病?为何宁妃娘娘一直要将她圈在曲台殿里不许出来走动?”
“我没有病!”福康脱口而出,采茵忙打岔道:“公主快看,好大一只蝴蝶!”
究竟是小孩子心性,福康听说有蝴蝶,蹦跳着呼喝内监捕蝶,元倬也从我怀里挣了出去,我忙叫嫣寻亦步亦趋的跟着,生怕她俩有什么闪失。
采茵四顾无人,半蹲下为我整理被孩子们踩的皱巴巴的裙裾,低声道:“婕妤娘娘别再问了,福康公主不能随意出来,宁妃娘娘是有自己道理的。”
我见她似有难言之隐,也不便再问。由她扶着缓步朝宴会的殿阁走去,其间细细想来,这其中的疑窦甚多,我虽然不曾亲身经历,也与之无利益冲突,但细细想来,却觉得前尘往事与眼前情景羼杂纠葛,如九连环般纠结难拆,今天是我,明天便是你,人人如履薄冰,事事难以揣度,如同颠扑不破的一个怪圈,实在难以挣脱!
鼎沸人声逐渐扩大靠近,我却觉得越来越寂寞,当真是众人皆醉我独醒,此时此刻不言情。
欢宴盛大,直至月出方休。宴罢之后,萧祢与顺平长公主拜别太皇太后与太后,各自出宫回了自己的府邸。
是夜,萧琮酒醉,驾幸紫宸殿。
我走在回慕华馆的路上,甬道两旁都是郁郁的花草,馥郁的香气随着夜色蔓延至无边。内监提着宫灯在前开道,嫣寻扶着我的手小心谨慎。途经大安宫,我本想进去请安,探门的内监回报大安宫宫门紧闭,想必太皇太后已经睡下了,也就作罢。
只见满树的紫薇花夭夭盛放,更可贵是几种颜色皆有,如火似雪的辉映着彼此。隐隐见得前方也有灯火凸现,及走近才看清是棠璃与锦心出来接我。她二人见了我们,快步迎上来对嫣寻笑道:“姑姑辛苦了,让我们来伺候娘娘。”
嫣寻浅笑道:“辛苦什么,服侍娘娘是婢子的福分。你们倒是来的巧,好生扶着。”
棠璃上前扶了我,轻声问道:“皇上今夜不过来吗?”
我在席上饮了些玫瑰露,稍稍有醉意,此刻摇头道:“帝后和鸣。”棠璃聪明,见我寡言少语,便不再多说。锦心也过来扶我,忽然诧异道:“娘娘的白玉美人簪呢?”
嫣寻闻言回头道:“还说呢,黄昏时为了这支簪娘娘差一点获罪。”当下便将来龙去脉殷殷讲述了一遍,我能感觉到棠璃的手指逐渐收紧,将我的胳膊抓的牢牢的,似乎害怕一松手我便要飞了。
锦心后怕道:“还好有王爷和长公主求情,娘娘,以后咱们别戴那支簪了!”我在宫灯昏黄的光照下小心的迈着步子,苦笑道:“不戴?只怕又有人说我蔑视皇家赏赐,大逆不道了。还和以前一样,热闹的时候偶尔戴一戴吧。也不知道能不能修补好,我竟不知是先皇的东西,可惜了。”
月亮如冰轮初升,渐渐显出圆润的轮廓来,清辉习习,四处都明亮了许多。棠璃给我披上银丝素锦披风,我握住她的手道:“棠璃,如今这条路,我走的还好吗?”棠璃满眼的心疼难过,噙着泪强笑道:“只要是娘娘想要走好的路,都能走的平趟顺遂。”
锦心见棠璃落泪,“嗐”了一声道:“往日都是你嘱咐我们不敢在娘娘面前落泪,如今你倒第一个犯起讳来,可不是活该打嘴吗?”棠璃忙忙拭去眼角泪痕笑道:“偏生这会子你眼尖!”
说笑间便到了慕华馆,李顺早吩咐人点上檐下的和合二仙大呼喇翅宫灯,照出一殿明亮,又迎上来打千儿请安并吩咐人伺候。我笑道:“哪里用得着呼前拥后的,夜深了,你们也去歇着吧,留下嫣寻她们照顾着就是了。”
李顺也笑,身体的弧度越发恭谦。
我歪在紫檀座上,已有五分睡意,锦心送上醒酒甜汤,轻抿一口,淡淡清香满盈于口,那种甜而不腻的清冽口感顿时让我清醒不少。
见我多饮了几口,锦心笑道:“这里面调味的不是砂糖,是姑爷出使南粤带回来的荔枝蜜,大小姐想着娘娘有了身孕吃什么都不香甜,因此格外留心,今儿个中午遣人拿了帖子,待掖庭审视之后送了来。”
我放下手里的珊瑚红描金汤盅,想起长姐约莫也是大腹便便了,不由抚着小腹低声叹息道:“长姐临产也就是这几天了吧,难为她心里还惦着我。”
嫣寻伺候我沐浴完毕,换上锈红小朵金丝木香菊的柔纱寝衣。我睡意全无,忽然有了兴致想看一看如水月色,推窗小视,夜色苍茫,发蓝的天幕无边无际似一汪幽深海水,间或有晶莹闪烁的星宇或明亮或黯淡。
彼时满耳蝉声切切,静无人语。
我跻拉上乳烟缎攒珠软底睡鞋,轻手轻脚的朝庭外走去。因是在慕华馆内,夜又不算太深,因此披散了头发,也懒得绾起。嫣寻跟在我身后,拿一件云烟如意水漾红罩衣。
风起,轻柔拂面,有落英悠然飘坠。我仰起脸,那零星的花瓣打在容颜上,不疼,反倒觉得簌簌发痒。
忽然听得庭院里有细微的脚步声,我心里疑惑,莫非是萧琮,转而一阵欢喜,若真是他,当真对我钟情非寻常帝王所及!
还未转头过去,嫣寻已经躬了身子道:“肃王爷!”
萧祢不防我们两人深夜出来闲逛,微微有些愕然。他原本跟顺平长公主一同出宫,为何又匆匆折回?我见他身边并没人伺候,也不知他究竟意下如何。他虽然年纪小,毕竟也是十八九岁的男子,我忙退后两步福道:“嫔妾失仪,惊了肃王雅兴。”
萧祢欲笑不笑,微微一揖道:“原来这里现在是婕妤的寝宫。”
我听他话里有话,笑着示意嫣寻为我披上罩衣,婉声道:“肃王这么说,好像曾经来过慕华馆么?”
萧祢弯下腰抚摸一支在晚风中摇曳的紫藤花,避开了宫灯的光线,面部被阴影笼罩,低声道:“先皇在时,慕华馆是我母妃的寝宫。”
嫣寻附耳:“陈太妃。”
我心中微微一凛,怪不得宫里诸人每每得知我住在慕华馆便是那副古怪的表情,也难怪慕华馆地处偏僻,却有着其他宫里没有的温泉湖泊,原来竟是陈太妃曾经住过的寝宫!
先皇在时,陈太妃宠冠六宫,所有吃穿用度比皇后过之而无不及,据说先皇一颗心都扑在她身上,把其他妃嫔都视之为无物。陈太妃出身尊贵,乃是齐宁长公主之女,论起来也是翁主。又说她性格温柔,待人和顺,是一等一的美人。却不料为何被人污蔑以巫蛊之术祸乱后宫,由皇后,既现在的太后明罚暗保,下令幽禁寝宫。先皇驾崩,陈太妃郁郁寡欢,不久也神脱而死。
萧琮成人后虽查清陈太妃是遭奸人诬陷,毕竟人死不能复生,如今故地重游,想必肃王心里很难平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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