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内一片寂静。
拉皇帝下马这样的话,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冲击力还是太大了些。
但他们不是威武侯。
威武侯是书生出身,忠君观念深入人心,他们不同,这些的将军都是糙汉子,一个一个都是恨不得把圣贤书当厕纸用的滚刀肉,强烈的心理冲击过去后,取而代之的,是怎样压抑也压抑不住的兴奋。
路明非欣慰的看到,一团又一团的火焰在这些将军的眼中点燃。
很好。
果然如他所料,一听到这种大买卖,这些人都兴奋了起来。
“加我一个!”
“侯爷,我也是!”
“娘的,什么粮草断了,我看就是他们存心不让我们活!”
“不让老子活,我让他们也活不成!”
帅帐仿佛化成了兴奋的海洋。
这些武官乱糟糟吵成一片。
路明非满意点头。
而后就是在他们的情绪稍微冷却下来之后,开始下一步计划的讨论。
谋反可不是拍拍脑袋就能去做的,得有周密的计划可不行,毕竟这种事,可是一个不小心便会掉脑袋。
将军们分出旗帜鲜明的两派。
一方很激进,一定要立刻进攻,问题只是在于进攻路线和目标的选择。
一方则保守很多,他们认为如今还不到进攻的最佳时机,得按兵不动,静待有变。
两边都有道理,激进的嚷嚷着兵贵神速,保守的则反复重申谋而后动。
路明非在最后开口表态。
他选择了第三条路。
不立刻进攻,也不是什么都不做。
路明非用指一点地图之上蛮夷所在的区域。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
“我们不是缺粮么?”
“他们有啊。”
众人的双眼逐渐亮起来。
这种战法估计也只有路明非能用了。
一边打一边抢,打到哪里,烧到哪里。
看起来是不是很眼熟。
没错,这正是塞外蛮夷常用的手段。
事实上当蛮夷们被冠军侯率领的人马冲得溃不成军时,他们确实感觉到了一股熟悉感。
他们也当然会熟悉。
因这种战法他们每年都在用。
只不过以前他们是动手的人,如今却是被动手的人,区别紧在于此。
有冠军侯冲锋,有威武侯指挥,这是大周无数人想也不敢想的梦幻组合,如今正是用在了这些塞外蛮夷的身上,他们可真是,好大的福分。
将军们的心情也很复杂,那一晚爽快是爽快了,但如此轻易就跟人谋反,想一想也感觉还是跟做梦一样,说来自己倒是无所谓,烂命一条,怎么死不是个死法,跟着冠军侯拼一拼,没准最后还能给子孙后代博一个大好前程。
但是家人呢?
能坐到如今这个位置的,就没几个孤家寡人,除了传续香火的考虑之外,你一个无牵无挂的人,哪个上位者敢于重用?
若是无父母无妻儿,你一个手握重兵的将军独自在外,天知道你都会起什么心思,又会不会多想些什么。
包括威武侯在内,他们都有家人在京城,表面上是荣华富贵的生活,锦衣玉食,前呼后拥,但谁都明白,这些亲人的存在也是一种保险。
所以,想要谋反,亲人的安危也是重中之重。
“夫君,我去了。”
“万事小心。”
“嗯。”
路明非目送绘梨衣的背影消失在视野尽头,一直到化作小黑点,再也不见,他方才是收回目光。
“怎么,不舍?”
不知何时威武侯站在了身边。
路明非摇摇头,不说话。
“呵,妇人之仁。”
威武侯冷哼一声。
“当时你说那些大逆不道话时候的骄狂呢?”
“既然走上这条路,我希望你已经做好了准备。”
路明非吐出一口气。
“我知道。”
他在塞外,这边战事吃紧,作为核心人物的路明非根本走不开。
但还是得有人去一趟京城,执行接人出来的计划。
这件事危险非常,必须得有一个如路明非般武力超绝的人带队,才能有相当的把握。
本来几个将军是争着想去的,但他们有几分斤两路明非清楚的很,不过伯仲之间,与他路明非还有一段很大的距离。
若是真的放任他们行动,能不能完成任务不好说,最后没准连几个将军自己的性命也得搭上。
也正是在这时候,绘梨衣主动站了出来。
这些日子冠军侯夫人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他们也曾经听说,虽然绘梨衣是女子,但就凭借她的事迹,基本不会有人还把她当成一个女子来看。
说来,若是绘梨衣带队,无论是谁都能放心。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
大军在塞外的推进很顺利。
他们到底是与蛮夷不同的,攻占下来的土地不是抢掠一番便算完事,威武侯总筹调度,使用治理中原土地的方法来治理蛮夷,给他们编造户籍,教授他们大周的话语,中原的礼仪。
一系列举措下来,效果很是显著,新的龙城拔地而起,这次是属于冠军侯与威武侯,是属于大周的龙城。
不,准确点说是属于冠军侯。
路明非发现了,自从那一场战争后,倔老头身上发生了很深刻的变化,不是失去笑容什么的,倔老头本来就不怎么笑,主要是他给人的感觉,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如果不是足够亲近的人都发现不了。
路明非发现了。
从那天的战争后,倔老头就把自己给埋了起来,他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情,处理不完的公务,接见不完的人,他似乎一点也不想让自己闲下来,他要把自己全部的时间给填满。
虽然嘴上不说,但老头子大概心里是真的很难受吧。
主动带着人牺牲,作为诱饵,这五千多条生命,冷冰冰的数字下面,是令人夜不能寐的庞大责任。
威武侯是得了心病,而这心病的来源不是他人,正是他自己。
他自己把自己给困住了。
这种事路明非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论起来他自己其实也有责任,当日如果可以来的更早些就好了,不会死那么多的士卒。
但路明非其实心里也清楚,就算他从一开始就在了又怎么样呢,或许他可以带来战争最后的胜利,但他只是神裔不是真的神明,可以带来胜利的路明非不能确保一个己方的士卒都不会死,或多或少的问题罢了。
威武侯真正在意的也不是死了多少人,而是他存了心思带着手底下的兵赴死,那些相信着他的年轻人,那些把性命交托给他的年轻人。
路明非是不喜欢动脑子,但他并不傻,这件事真要算起责任,应该也是皇帝,而不是威武侯。
事实上,纵观全局,威武侯已经是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到最好了,皇帝给他们断粮,等待这支军队的唯一下场就是死亡,甚至到时候死的样子会更难看,人在饿疯了的情况下什么事都可能做得出来,天知道到时候这群兵丁会变成怎样的一群疯狂的野兽。
不只是威武侯,整个军队上层的气氛都很压抑,他们和普通士卒不同,知道的消息更多,寻常士卒还沉浸在一次又一次胜利带来的满足和成就之中,他们并不知道自家将军准备要做什么,只当是与往常无异的边疆战事。将军们不一样,他们知道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又担了何种风险,他们自己倒是无所谓,只是远在京城的亲眷呢,打从心底里为亲眷们担心。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越来越多的人主动跑来问路明非,不知道冠军侯夫人如何了,行动可还顺利?
听上去虽都是对绘梨衣的关心,但话里话外的意思还是在问他们自家的亲眷。
最开始只有零星几个人来问,后来绘梨衣一直没回来,过来问的人便越来越多,频率也越来越高。
路明非也是头大,一方面他得应对这些人,再见他们跟前表现出很有信心的样子,表示一切尽在掌握,另一方面他自己心里其实也担心的很,毕竟带队的人可是绘梨衣啊,尽管她已是完整的神裔,但神裔被杀也还是会死,如果绘梨衣有什么意外……
士卒们发现冠军侯似乎有一个特殊的爱好,喜欢看晚霞,或者说是夕阳,但有时候又很古怪,明明是阴沉天气,没有晚霞也没有夕阳,但冠军侯还是独自登高去眺望某个方向。
若是有心留意,便不难发现,冠军侯所日夜眺望的,正是京城所在的方向。
等待真是一件难熬的事,路明非都已编了九个草环,编第一个时还有心思想着等绘梨衣回来了就送给她,娘子一定很喜欢,可等到第九个,路明非就已经顾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了,他只想要娘子尽快回来,快一些,再快一些。
绘梨衣的行动是绝对机密,正是出于保密考虑,甚至与路明非这边的通信也完全切断,这才造成了如今的光景。
遮天的山坡,是路明非和威武侯两人。
“申屠今天又找你了?”
威武侯道。
尽管是疑问句,但他说起来分明就是肯定的语气。
“他们是有点沉不住气了。”
“不过你也得学起来。”
“以后这种事还多着呢。”
“作为上位者,或者说,所谓的王,就是天生要承担起他人的喜怒,他人的悲欢,既然你踏上了这条路,以后的事还多着呢。”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最近威武侯总是频繁找到路明非,给他讲身为上位者,身为一个领袖,所应当做到哪些事情,应当具备怎样的品质。
路明非呢,总是很不耐烦的样子,没耐心听到最后,还说什么老头子你这么会怎么不自己上,威武侯总是恨不得把这混小子给抽一顿,自己当皇帝么?别开玩笑了,还是那句话,他过不了自己心里的那道坎。
不过自家混小子既然有这个意思,他也没什么好说的,威武侯不至于将路明非绑了送到京城去,这样做的后果不用想都知道是什么,他威武侯还没迂腐到这个份上。
他给自家混小子讲的都是自己大半辈子的心得体会,就算是说一句字字珠玑也不过分,可混小子呢,总是心不在焉,还不耐烦,看,今天又是这样,威武侯说了大半天,路明非吭都不吭一声,说着说着威武侯自己火气都起来了,抽出马鞭,尽管他知道自己打不过这混小子,但他是谁,这混小子的爹,威武侯不信了,自己要动手这混小子还能还手不成?
事实证明,还手是不会还手的,只是威武侯这次动手也没动成,只因临了关头,路明非说了一句。
“看,他们回来了!”
威武侯一愣,豁然转身,望向路明非眺望的方向。
果然,在那里,他看到了一列车队,正在向着自己这边前进。
威武侯知道自己的眼力没有混小子好,于是他便甘着嗓子问。
“是他们吗?”
没有下文。
威武侯心里咯噔一声。
按说这位大周军神本不该有如此多的心理反应才是,威武侯几乎给所有人的印象都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但这次的情况可不同,要知道绘梨衣的行动任务是安全带人离京,这些人的身份都是这些将帅的亲眷,其中自然便是有着,威武侯夫人的存在。
只是这种关键时刻,混小子怎么就没动静了,说话啊!急死人!
威武侯往旁边看一眼。
眉毛就是一抖。
混小子人呢!
只见原本站着路明非的地方,此刻竟是空空如也,威武侯立刻往周围看去,很快锁定了一个骑马远去的背影。
“这小子!”
威武侯嘀咕一句,说着说着,嘴角也是扬起。
今晚他们吃了一顿团圆饭,真正意义上的团圆饭,威武侯夫妇俩,路明非和绘梨衣,大概是因为这一次两个女人都在,路明非和威武侯都收敛了些。
一顿饭吃完,威武侯夫人拉着绘梨衣去说悄悄话,路明非坐立不安,有点放心不下,倒不是担心自家娘亲会对绘梨衣不利,主要是自己小时候做的那些事,如今想来确实很是丢人,最好还是不要让娘子知道吧,不然的话……路明非开始担心起自己在绘梨衣心中的形象了。
“瞧你这点出息。”
威武侯道了句,又与路明非说起下一步该怎么走。
他深入浅出的分析,给路明非一点一点剖析,路明非边听边点头,最后忽然反应过来。
“等等,老头子。”
“你该不会就在这,不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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