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朝会虽然浪费了很多的时间,而且把许多地方官员薅到京城,实际上也是舟车劳顿,耗费财力。不过朱厚照还是要这样做。
因为他要尽一切努力让国家的主要官员明白每一年朝廷要做的事情,且以一种正大光明的方式公布于众。似开海那样布局、意会、让下面人揣摩只适用于特殊事项。
或者说,他不赞同嘉靖皇帝那种‘猜谜语’式的治国,虽然那方便于掌控朝堂,但对国家来说却不好,朱厚照选择的是正道。
为期七天的大会结束以后,各路官员该‘跑部’的‘跑部’,该离京的离京。
而宫里也不断传出旨意——都是调任官员的。
大朝会之前,山东布政使刘健升巡抚,除他之外,其余人皆未调整。现在结束了,吏部就要开始按照皇帝的授意有所动作了。
皇帝连续召见了几十名官员,对于官员来说其实也是一种考校,这种考校有的人表现好,有的人表现差,反应在仕途上当然就有不同。
也只有通过人事上的直接变化,才能让正德元年的各项工作有所推进、正德二年的大朝会更加顺利。
什么意思?
——干得好的,升官。
如果所有的官员只是来京中走一个过场,完事之后各回各家,一点儿动静都没有。那办个几年,大朝会就会成为一种公费旅游,皇帝和内阁商议的每年下达的任务也会成为空话。
所以大朝会一结束的三月八日,就有圣旨传出,由司礼监、内阁和吏部一同宣旨。
四川布政使费宏升任四川巡抚,授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衔、总理粮储、提督军务兼巡抚四川。消息一出满朝震惊。
因费子充今年不过三十九岁,以这样的年龄充任巡抚一省的高官,实在罕见。
就是当年的杨廷和也没有这样的速度。
之后,旨意越出越快,甚至达到一道圣旨决定几人命运的程度。
浙江按察使彭泽转任河南巡抚、湖广布政使黄长印转任湖广巡抚。翰林院侍讲学士毛纪代浙江布政使、王琼不再兼任。
广东布政使吉应和颟顸迟钝,贬黜为江西饶州知府。
此外,江西巡抚、三司使由吏部统一派驻,这个巡抚的名额落在了工部侍郎焦芳的头上。
焦芳历来想当幸臣,拍皇上马屁他最为积极,江西去年官场地震空出多个名额,这次机会来了,却不知能干得如何。
皇帝连续大面积调整各地官员,果然引发诸多议论。
而首先一条就是,不管是在名单上的官员、还是不在名单上的,他们全都明白了何为‘成功路径’,就是要干出可以说得出来的成绩。
新官上任的费宏,趁着各地官员还在京师之际,三月八日就去找了陕西巡抚齐承隧和太仆寺卿王禀。
所为者,马也。
“……那日陛下在议马政的时候,在下就一直酝酿这一些想法。”
三人就桌而坐,清新的热茶升着腾腾雾气。
费宏是他们当中最为年轻的,齐承隧和王禀都是四十出头的人,齐承隧还好,王禀是苑马场的场长干上来的,那地方条件更加艰苦,所以脸上皱纹横生,人也因常年劳累而精瘦精瘦的。
三位官员亭中闲坐,外穿红罗上衣、下裳和蔽膝,内穿白纱单衣,足登白袜黑履,腰束革带和佩绶,头戴有梁冠。这要是普通人看到,那也是不得了的三位老爷。
“陛下拨银到三边总督府,三边总督府再付银购马,但陕西官牧马场的战马应不足数,战马的数量颇为紧张是不是?”
王禀是‘马’上面的专家,他马上就明白眼前这位四川巡抚的意思,“藏马矮小,下官要是将这些马卖给杨阁老,杨阁老估计会砍了下官的脑袋,就是陛下也不会饶了下官。”
费宏摆摆手,“我怎么会让王太仆做这类事,北方马场上养出来的战马自然是与西南不同,但藏马虽然不能够成为战马,但可以驮货物,这样可以替换一些高大的战马。另外,为了尽量多养战马,陛下的用意是慢慢让太仆寺成了‘马商’……”
齐承隧也闻弦歌而知雅意,“成化六年,宪庙下旨,乌思藏、朵甘思各部朝贡必须从四川来京,四川也就成了茶马互市的集中地。不过想来与陕西一样,私茶泛滥,禁止不绝。”
茶马贸易是中原王朝和少数民族以物易物的方式,以茶换马本来也属各取所需。
但是茶与盐一样,都是国家控制起来的商品。
其一、获利巨大,其二,茶是少数民族的生活必需品,所以控制茶叶,其实也就可以控制他们的命脉,这是一种国家安全战略考虑。
而且国家控制起来以后,可以获得议价优势,即外族人只能和我按某个价格买,而这个价格对他们来说自然是比较昂贵。
这样私茶就一定会产生,
因为如雅安、昌都等地方适合种茶叶,如果通过茶马贸易,可以用几十斤的茶叶就换到一匹马——马的价格无论怎样也可以卖到二十几两一匹。
普通老百姓一户的生活费,一年大约也就十来两。所以这种交易,老百姓冒着犯法的风险也会去做。
回过头来一看,通过控制茶叶来掌控少数民族部落的想法其实也落空了——百姓在大量贩私茶。
费宏在四川已经几年,对于私茶泛滥这事,他清楚无比。
当初杨一清在陕西也是,杨阁老采取的办法是严厉打击,所以陕西的私茶势头得到了遏制。
不过费宏在考虑另外一种方式。
“私茶的确难禁,所以在下就在想,可不可以由朝廷成为茶商。以茶换马以后,再统一售与太仆寺。”
费宏想得倒是好。
但齐承隧不明白,“原先茶马互市就是由朝廷主导,与成为茶商有何不同?其关键还是要重惩走私。”
“不一样。以往朝廷主导茶马贸易,以茶换马之后就截止了,但马最终还是要成为银子,这样朝廷才好向百姓交代。不知二位如何理解陛下思路,其实有许多事,陛下是要‘以利驱人’。茶叶换藏马、藏马换银子,银子再去购茶叶,关键是要将这个链条理顺。”
王禀疑惑,“若是要将马卖掉,何必需要太仆寺,子充先生自己就可以卖掉马。”
“朝廷西北用兵,马的数量不足,这个时候我作为四川巡抚如何能将马卖向民间?”
“可私茶还是会泛滥。百姓换了马,总可以自己于民间交易。”
费宏对答如流,应是提前思考过,“小商人走私,一来数量少,不足为虑,二来朝廷大规模交易,所能议得的价格必定比他更好。而若是大商人走私,朝廷可以惩治,与民无害,如此即可。”
这里面有个细微的差别,即费宏想要借鉴近来越来越多的‘皇商’来成立茶商,加入这个竞争。用生意而非政令的手段来解决问题。
以往官府的行动都是行政思维,费宏看了这么久皇帝的思路,隐约也能摸到点什么。就像梅记在杭州,朝廷在行海贸,与此同时也允许民间这样来做。
为什么?
既然海贸赚钱,为什么不全部由朝廷控制?
其中重要一条,就是官府要给百姓活路。
四川的百姓也要有活路。
这个活路,要从茶上面来,茶能换得马,马能换得银,如果官府成立茶商,再与太仆寺建立以马换银的渠道。
茶,不就是变成银子了?
不过这种从行政到市场的转变非常细微,而且与先前朝廷主导茶马互市的模式并没有特别明显的区别。
要说有,就是以往朝廷的茶马互市,以换得马为最终目标,说穿了,就是因为缺马所以才允许这样互市。但这次费宏的想法,是以换得银子为最终目标。
马,在冷兵器是一种武器,所以以前是投入、为了战争的胜利。但银子,其背后是一种生意。
在做生意的过程中,同时也弥补马匹数量不足的问题。
这要理解确实不容易,
太仆寺卿王禀对此就有些疑虑,他今天是被找过来出钱的,万一花了十万两银子,来了五千匹马,结果质量不过关,他如何交代?
朝廷现在对这些拨下来的银子追查的紧,他本来可以是明君手中的干臣,干得好就是一代名臣,何苦为了一个费子充的面子而冒险?
所以略微沉吟之后,他说:“子充兄,茶马互市牵连甚广,不知此事上奏了皇上没有?”
“还没来得及。”费宏也实话实说。
他其实是想做出点成绩,与相关方协调好了,有了结果再奏报皇帝,这样才容易得到皇帝的支持。
西北杨一清在这三五年内窜得极快,隐隐有正德第一臣的气势,东南有帝师王鏊,以天官之尊主导开海事宜。
一南一北,两样大事。
可西南却毫无动静。
今年大朝会之前,皇上在召见他的时候,对于四川这个天府之国每年只有80~100万石的税粮有些疑虑,就是他自己也觉得四川这块宝地应该有更好的表现。
此外,现在从上到下都想革除弊政,所以他也想有所作为。
“若是没有上奏皇上……恕下官很难简单答应。朝廷拨下的银两是要太仆寺蓄养更多的战马,下官却买了一些藏马回来,怕是不妥。”
费宏还想争取,“用于运输的马,本就可以是藏马。”
“但朝廷的银子就会这样流失掉。”
“朝廷的银子从何处来?”费宏自己问,自己肯定的答,“海上。且以后会源源不断的来,也会源源不断进入马征。除非大明不缺马了。”
齐承遂蹙眉,“若朕不缺马,子充兄今日所言,岂不是如黄粱一梦?”
费宏心想,看来这帮人的心思也不在皇上身上,“不缺马,咱们的茶叶就不换他们的马!”
他们要茶叶,但咱们当然是缺什么要什么,实在觉得对方没什么可以提供的,派五万军队来替我打仗!怎么脑子这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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