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冬,天津的《益世报》(中国天主教的机关报)特开一栏“九七老人的一日一谈”,请马相伯每日发表一篇谈话,时间长达三个月,特邀语罕为执笔记者,当时化名“王瑞霖”。
原来,此时语罕化名“王灵均”负责上海《申报》“读者顾问”栏目。陈彬和被上海《申报》馆总理史量才聘为总编辑,任社评主撰,对蒋介石不抗日之攻击不遗余力。
1933年6月,潘朗(公昭)以“浙江何君”的名义,致函上海《申报》“读者顾问”栏,揭露反动军队,倾诉自己衷肠,询问如何继续奋斗。当时,潘朗在军队服役,一二八淞沪抗战爆发后,他力主奔赴前线,被军方勒令辞职。
数日后,语罕在《申报》全文刊登此信,并指出“真正为民众奋斗,就会得到人民和社会的支持”。此后,各地读者七八十人写信给潘朗,表示同情和鼓励。不久,在语罕的努力下,潘朗被《申报》馆录用,初任校对,后被聘为编辑,并参与该报社论起草工作。
1934年11月,史量才被刺死,上海各界举行公祭。语罕也亲去参加祭奠,“当时骈四俪六或古色古香的祭文,真是五光十色。然当史先生创办的补习学校的学生读起他们用语体文写的祭文时,听者知与不知,莫不潸然泪下!”【注释1】
全国抗战情绪异常激昂,上海各校及各机关的青年中最坚决的是复旦大学的学生。复旦大学的创始人是身经五个皇帝、六个总统,“近代”的同龄人马相伯。他创办震旦学院,即复旦公学,培养出如于右任、邵力子、陈寅恪等学生。马相伯发起组织了多个支援抗日战争的团体,并参加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出任上海各界救国会名誉领袖。
语罕每天早上五点就起来,从汇山路坐一个多小时的车赶到徐家汇,七点钟和马相伯同进早餐,风雨无阻。
1935年10月5日,语罕和马相伯初次见面,老人正在他的小客厅里进早餐。他的早餐很简单:两个鸡蛋打碎,用开水冲一大碗;吃完后,再进苦咖啡一杯,佐以饼干少许;末了,则进水果(香蕉)一枚。午餐、晚餐同早餐一样。【注释2】
马相伯起居虽须人扶持,耳朵亦不大方便,然而精神却很饱满,谈起话来,还是滔滔不绝,并时做手势以助其语气。马相伯的记忆力超凡,思路清晰,同语罕谈及人物、时政、学术等共67篇。
譬如10月18日,语罕向马相伯请教他对于中国文学的见解。
“马相伯:以余看来,研究中国的古文,自然要以《左传》为第一部好书。它的好处在什么样的体格都完备,什么样的美都有。有时候大气磅礴,真似长江大河;有时候细针密线,又似天衣无缝;有时挖苦人挖苦得刺人骨髓;有时同人辩驳又语妙天下。此种谨严巧妙,几夺天工的文章,不但在过去的文言文当中,视为宗匠;即现在做白话文,也应当奉为圭阜,至少要把它的不朽处承袭将来。”
王瑞霖:《左传》文字前半部与后半部简直两样。前半部的局势谨严,后半部的气度恢宏。
马相伯:(反问一句)什么道理呢?
王瑞霖:或许是春秋前一期还是封建经济时期,局度还限于部落的比较狭小的范围中。到了后来,经济发展,交通日繁,商业资本形成,已开战国之局,故其为文亦变而为浩瀚雄伟。
老人(点点头又道):说也奇怪!左氏与司马迁之文与李、杜之诗,真是百读不厌。李太白的天马行空的天才,真是‘黄河之水天上来’,但是他的诗却不能学,我们亦不教后生去学他。
杜工部的天才不亚于李白,而他的性格却与李不同,他处处要积极救世救国,悲天悯人,而他的诗又字字句句用力,所谓‘语不惊人死不休’。意境高妙处,却又是‘想入非非’。
我们虽然学不到他,其实更不必死板地模仿他,然而它确实是中国文学上一个极好的模范。不过杜诗虽是千古不朽之作,而他的赋却就一无可取。于此已可窥见文学与实际社会生活密切的关系。【注释3】
马相伯对蒋介石的内外政策多所批评。譬如当时国民党正在制订宪法,马相伯却说那是自欺欺人。
“马相伯:宪法的第一任务在规定人民的权利与义务,然而现在的宪法,本来就不是由人民大众的意思来写成的。至于非依法律不得怎样怎样的法律,更是由少数人任意规定的,于宪法上所许给人民的自由平等,都可由少数人订定一种法律把它取消得一干二净。现在一般人都不知道什么叫做国家,如何能以建设真正的国家,如何能保全国家,又如何能以产生一种完美的国家的最高法典(宪法)?”
语罕在文末附记:“某所记老人所谈,容有未尽,然而大旨如是,绝无差池,记者执笔时绝不敢参加个人成见增损删润于其间,亦不敢以我见而有所去取,盖左史之职也。”【注释4】
再如,蒋介石当时亲自出马提倡“新生活运动”,全国到处尊孔,国民党要人纷纷出面鼓吹“礼教”。马相伯连续多次谈话对此大加批评,《一日一谈》的最后三篇文章即是谈所谓“礼教”问题:
“他们提倡礼教,自有他们的用意,因为他们心目中总横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糊涂主意,以为提倡礼教便可使中国人民俯首帖耳,听他们摆布。这么一来,他们便可稳坐江山,子孙万世,实则大错特错!所以我说果真实行礼教,则第一个受裁判的绝不是我们人民,乃是‘监守自盗’、‘知法犯法’的若干人!”【注释5】
诸如此类言论,为国民政府所难接受。蒋介石曾当面告诫于右任,“你的先生闹得实在太凶了!”《益世报》“一日一谈”因政府之通告而停刊,旋又受南宁《民国日报》邀请继续发表。
马相伯每逢和语罕谈话,都非常高兴。语罕认为,马相伯的宗教和政治见解,自然不能强同,但是他那一种对于国家民族的热烈的深爱,真使许多年轻人惭愧。语罕对马相伯的《金陵感怀》诗印象颇深:
多少楼台建上京,鹤归难认旧层城。
衰杨残月秦淮水,流出清秋呜咽声。
1936年2月,《一日一谈》在上海租界新城出版社结集出版。
“余去岁执笔侍九七老人马相伯先生近三月,所述老人之‘一日一谈’,曾载天津《益世报》,寻又转载天主教某杂志,北方士子莫不翕然。惟两报所揭橥者尚非全璧,余方且惜之。适新城主人谓余曰:老人南人也,而其道不南,吾侪后生之耻也!易请诸老人?仆愿服刊印发行之役。因请诸老人,老人欣然曰:诺。惟关于国家学说,意犹未竟,阐发余蕴,俟之异日。余退而以全稿付新城,因述其颠末于此。一九三六年二月十六日王瑞霖”【注释6】
1936年12月,马相伯由上海移居南京。关于他为何搬迁,有三种说法:一是天主教南京教区新任主教于斌邀请他前往帮办教务;二是蔡元培、于右任的建议;三是去为“七君子”辩护。
马相伯在上海的生活费,本由震旦大学按月供给,但去南京后,法国传教士便违反诺言,停止发钱。于右任非常生气,后来设法安排马相伯担任政府委员,领点儿津贴。
抗战开始后,语罕从香港回到南京,去拜访马相伯先生。当时马相伯住在李公馆,即江西李烈钧的住所。
语罕让小侄女立人站在老人跟前大声高唱救亡歌曲,为老人祝寿,老人乐不可支地对立人笑道:“恭喜你!恭喜你!因为你有一个好父亲!”
老人又大声道:“你看!我们有了这样出色的小孩子,中国怎会亡国呢?但是转而一想,若是国家被我们这些老年人弄亡了,那又怎样对得起她呢?她们这样可爱的孩子们呢?”
语罕怕马相伯伤心,连忙含泪辞别,并安慰他道:“老先生,话说得太多了,休息休息吧!我们改日再来看老先生!”【注释7】
【注释1】高语罕:《中学作文法》,第23页。
【注释2】马相伯口述、王瑞霖执笔:《一日一谈》,上海新城出版社1936年版,第1页。
【注释3】马相伯口述、王瑞霖执笔:《一日一谈》,第38—40页。
【注释4】马相伯口述、王瑞霖执笔:《一日一谈》,第90—92页。
【注释5】马相伯口述、王瑞霖执笔:《一日一谈》,第211页。
【注释6】马相伯口述、王瑞霖执笔:《一日一谈》,序。
【注释7】高语罕:《烽火归来》,第83—8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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