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雪初停。京师的街头巷尾,少不了出门扫雪的人。冬季少有可以玩乐的去处,百姓们收拾完门口的积雪,不免聚在一起闲谈最近的琐事。
晨阳温暖,照的人身上一阵懒洋洋。大家享受着寻常的早晨,不经意间就看到面前走过的行人。见领头的一对母子,披麻戴孝,边走边哭。有好事者,不免打听其中缘由。
“这你都不知道,前几日北小市口有一个老汉被人打死了,那对母子就是他的家人哩。也是这个老汉自己倒霉,那日偏偏去北小市口摆摊。真是阎王上门收债,紧紧巴巴一辈子,就这么糊里糊涂死了。都是他命不好啊。”
“这话说的,好好一个人被无辜打死了,怎么就是他命不好呢?”有人听到这话,心里就不舒服的紧。
“不然摆摊的人那么多,怎么就偏偏死了他。这不是命不好,又是什么。”
“我不与你说些无稽之谈。”这两人不欢而散,有人出来追问。“那她们这是要去干什么?”
“听说顺天府衙今日要开堂审理此案,这些街坊人,都是过去替母子撑撑场面,讨公道的。”
“这有什么撑场面的,官官相护呗。我听说打死人的小子,是国公府的人。咱们这些草民,哪里斗得过他们啊。”
“那可不成,我得去看看才行。”问话的人,露出义愤填膺之色。
“你去看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有人发出不屑一顾的嗤笑。
“我……我……我也不知道,我就是要去看看。”这人越说越坚定,连防寒的衣服都顾不得拿,只揣着手,就跟上前人的脚步。
他们如此闹哄哄的赶到府衙门口,刘良才刚刚换好衣裳,正考虑着升堂之事。他心情不错,还能跟着师爷聊着陈恒昨夜的举动。
“这么说,他一夜未睡?”
“正是。大人,今日天寒,你再穿件衣服,切勿冻着自己的身体。”
刘良才接过师爷拿来的衣服,冷声道:“不知天高地厚,还以为靠自己就能翻了这个天。走,今天且看看这些心高气傲的读书人,能闹出什么花样来。”
穿戴完毕,着绯色官袍的知府大人,领着师爷一路急行。半响,方至公堂。陈恒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俩人连照面都没打,只相互对视一眼。刘良才就坐到公堂上,拿起惊堂木一拍,喝道:“带人犯。”
两侧差役齐齐一砸杀威棒,齐声喊过威武。待陈恒收拾好官袍,坐在公堂下的桌椅。担惊受怕一整夜的薛蟠,已经被提溜进公堂内。
随后自然是王伯家人的出场,在围观的百姓注视下,案件审理的很是顺利。这本身就不是什么复杂的案件,薛蟠平日虽然嚣张,可如今沦为阶下囚,都不等差役用刑,自己三言两语就把事情交代清楚。
薛蟠倒是聪明,他把动手的罪责,全部推到随行的下人身上。当时黑灯瞎火,谁也没看清薛蟠动手没有。刘良才招来了当夜一起摆摊的商贩,这些人也未能说个清楚明白。只有一个人,言辞肯定道,薛蟠约莫动了三拳两脚。
贾家跟薛家为薛蟠请来的讼师,倒有几分诡辩之才。他把事情一推,用薛蟠体弱力小为借口,反问知府刘良才,如何确定就是薛蟠的三拳两脚打死王伯。
这番辩词,直把围观的百姓听的气愤不已。他们虽不敢咆哮公堂,一双双目光却死死瞪向讼师。
刘良才也不在意,他并不关心薛蟠有罪无罪,只命人先去梨香院拿人。许久,去而复返的官差,押解着薛家下人入堂。这批人才跪下身子,便争相恐后着认罪。将打死王伯之罪,通通揽在自己身上。有人说是自己打了头,有人说是自己拿脚踹的。
王伯之女听到老父亲的遭遇,更是痛哭不已。陈恒从头到尾默默看着,手中的笔锋从始至终都未停下。李贽安排他来协理此案,这些经过自然都要记下,以作回禀之用。
既然理清事情的经过,刘良才就把话题拉回到事件的起因。他问起薛蟠事出何因,致使他在北小市口大打出手。
薛蟠动用起为数不多的聪明才智,他小心翼翼斜视陈恒一眼,有些犹豫该不该说出来。刘良才却注意到他的举动,拿起惊堂木重重拍在案上,正要出言威吓一番。
堂下突然有人大声道:“大人,下官知道薛家长子,是为何迁怒他人。”
围观的百姓,听到声音是从自己这边传出,连忙朝两侧绕开位置。只见不知何时赶到的柳湘莲,正伸手对着知府抱拳。
刘良才对他的到来,却并不意外。仍旧冷笑一声,让官差引他入堂。柳湘莲今日是特意告假前来,他如今是宫中侍卫,自称一句下官倒是过得去。
薛蟠对柳湘莲的出现,立马露出惊慌的状态。他依旧跪在地上,带着希望破灭的目光,不住的看向陈恒。
姓陈的,我昨日不是跟你保证了,不会把柳湘莲说出去的吗?你就这般想盼着我死?啊?我跟你可是往日无怨,今日无仇啊!!!
其实陈恒昨夜一直待在大牢,哪有跟外通气的机会。他猜到柳湘莲会来,只是不清楚到时会被差役抓来,还是自己主动过来。
待柳湘莲说完自己跟薛蟠的矛盾起因,刘良才也十分感兴趣这个问题,问道:“好好好,柳家小子。本官倒想知道,你是自己来的,还是有人指点你来的?”
与跪着的薛蟠、薛家下人、王家母子不同。柳湘莲站在原地,倔强的挺着身子,道:“无人跟我说过什么,是我自己要来的。”
“为何?!”这就奇怪了,刘良才忍不住追问一句。
“欺人欺天难欺心,一人做事一人当。”柳湘莲说的义正言辞,到叫围观的百姓发出叫好声,更叫刘良才听的眉开眼笑。
“好好好。”刘良才抚掌大笑,“此案已经一清二白,陈大人,我们休息一二,共同商量如何断案定罪,怎么样?”
“遵府台大人之令。”陈恒刚好收笔,闻言,亦是起身道。
公堂这边暂时休息,堂下的犯人,却不能跪着发呆。自有差役上前,将薛蟠跟薛家下人擒拿下去,另作关押。王家母女作为原告,亦在府衙里得了个偏房做歇息。只有柳湘莲自己,如标枪般站在原地,谁来劝他下去都不为所动。
陈恒紧跟着刘良才回到后堂,立马受到不出意料的冷遇。刘良才推说自己累了,要先去吃点东西。留下师爷作陪,自己转过身就消失不见。
陈恒清楚,刘良才要拿着公堂上的经过,去找顾载庸请示后续。他也不急,林如海那边,到现在也没有明确的消息传来。
……
……
“我们急什么。”顾载庸拿到状纸后,连看都没看。直接对跑腿的差役道,“去去去,拿着它送到王府去。”
薛蟠这事,他早已清楚前后缘由。何必费这个力气多看一眼,真正该看的人是王子腾。
面前的下人得了令,立马转身往府外跑去。待他离去后,吏部尚书才放下茶杯,发出轻快的笑声。
颜虎今日特意告了半日假,此刻坐在顾家的书房内,不住好奇道:“昨天等了一夜,王子腾还没来找我们。你说,他到底在想什么?”
“不急,不急。”顾载庸的耐心很足,作笑道,“反正这案子不用我们头疼,去跟刘大人说,那个陈大人说要怎么判,就怎么判。”
“哈哈哈哈哈。”颜虎大笑,伸出手点着顾载庸,“老顾啊老顾,你对年轻人下起手来,也是一点不留情面。”
“总该让他吃些苦头,才知道入朝为官的不易。”顾载庸摇起头,十分感叹道,“可惜了,论起当差做事,他的才能倒是少见的出类拔萃。如此佳才,不能为我、为圣上所用,真叫人惋惜。”
“倒也是。”颜虎亦是认同,“放眼朝堂数十年,能有他这般才华的,都不出只手之数。”
这两人相视一笑,似乎都很期待陈恒接下来的举动。
……
……
顾家的下人,才跑进王府。府衙的文书,就传至王子腾的书房。今日王家也是热闹,除了日日上朝的那一批人。连贾家的贾赫、贾珍亦在此列陪坐。
王子腾被众人簇拥着。当看到薛蟠在酒楼中,抱怨李贽赏罚不公的描述时。已经恼的一掌拍在桌上,气道:“糊涂,如此妄议尊上之事,也敢在大庭广众下说道。”
想到昨夜薛姨妈赶到家中,抱着自己不住哭诉。王子腾忍不住道:“真是慈母多败儿,早该好好管教他才是。”
现任一等伯的牛继宗,见王子腾还在动气。忙道:“王兄,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为这种事情烦心。要教不成器的孩子,以后有的是时候。”
替祖父柳彪出面的一等子柳芳,看过文书后,没想到自家的远房亲戚柳湘莲也牵扯其中。他当即气愤道:“都是这个孽畜做的祸事,早知如此,他爹娘过世后,就该把他赶回老家才是。”
“说这些都晚了。”齐国公的孙子陈瑞文,急道,“王大人,这事到底要怎么做。你也该拿个章法出来,让大家商量商量。”
“还有什么章法。”牛继宗的脾气最大,性子也最急。不等王子腾发话,已经出声顶撞道,“他们今日敢拿姓薛的说事,谁知道往后会不会拿我们来杀鸡儆猴?”
“外人不清楚,我们几家谁不知道谁?真以为大家日日靠的,都是朝廷那点俸禄?我们谁家,私下不是放着利钱,做些上不了台面的勾当。”
真是一介武夫,用起词来也是这般叫人面红耳赤。
牛继宗说的毫无愧色,见其他几家露出莫名的神色。他又嗤笑道,“靠咱们手头的那几个庄子,田地,大家真能过上这种日子?旁的不说,贾老哥,你家一个小子、姑娘,人人都有八九个奴仆、丫鬟伺候着……”
“这些下人不要吃?不要穿?真把咱们几家私下的事,拿出去晒一晒,说个抄家都是轻的。”牛继宗一边说,一边站在王子腾面前,粗壮的双臂撑在对方桌上,逼问着,“王兄,你真以为一心要励精图治的陛下,能饶了我们?能容我们继续过这样的神仙日子?”
牛继宗一番话,说的有理有据,到叫屋内的八公听的无话可说。前者说的没错,大家私下谁也没少干类似铁槛寺之事。不然这一身的体面,这荣华富贵从何而来?靠大雍的俸禄吗,那才几个银子?
不是手下亲信日夜孝敬,不靠着他们来鱼肉百姓,钱还能从天上掉下来、地里长出来不成。没了这些人和关系,总不能回去俭衣缩食吧?祖宗们在战场上拼杀,图的不就是自家儿孙能过过好日子,享受享受荣华富贵?
再说李家的江山,是他们打下来的,跟老百姓有什么关系。大雍的皇帝,是他们的皇帝。还真以为是圣贤书里说的,是什么狗屁万民之父?
李贽登基前,明确说过会保他们的荣华富贵。怎么到了现在,又开始处处刁难人?
“既然陛下言而无信,那咱们还要坐以待毙吗?”牛继宗见王子腾迟迟不说话,气的抬起手,直接捶在桌上。
王子腾如何不知这些人的想法,太上皇御政的时候,大家谁不是吃饱喝足,过得逍遥快活。见其他人都有了萌动的心思,王子腾还是犹豫。他知道,这一步走出去,就再没回头路了。
柳芳见他迟疑不定,直接道:“王大哥,难道你忘了前些年被抄家的义忠亲王吗?他那口给自己留的棺材,还给贾大哥的儿媳妇拿去用了。你再看他们一家老小,现在还在南疆矿山挖矿呢。”
怎么好好的,说到我的可卿了?贾珍有些发窘,只瞪了没礼貌的柳芳一眼。可柳芳这话说的实在恰到好处,王子腾当即警醒过来,马上点头道:“我知道了。”
见他终于有了主意,一众人都是露出喜意。不过王子腾也没马上做出决定,只先安抚着众人,“诸位不急,我先去见一见顾载庸这个老狐狸,有些事,我得弄个明白清楚。”
他还是好奇顾载庸手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法子,能让顾载庸如此笃定呢?
……
……
王家、顾家都在内城,离得并不远。乔装打扮的王子腾,偷偷坐车来到顾家时,立马被顾载庸跟颜虎一起迎进书房。三人好不容易碰上面,场面更是和气的不行。
经过几番试探、拉锯,顾载庸一再提点自己有救薛蟠之意,只是可惜有陛下从中作梗。这话,也就骗骗什么都不懂的老百姓。王子腾心中冷笑,他跟顾载庸谁不知道谁啊。
都说慈不掌兵,事情发展到现在,王子根本不在乎薛蟠的死活,更不会因为一个不成器的外甥,让将要合作的政敌拿住自己的七寸。
顾载庸见他死不松口,终于还是决定打成自己的手段。只见他拉着颜虎起身,和颜悦色道:“今日有缘,我府上有一位故人,他许久未见王大人。正巧,今日就借我这地方,让王大人跟这位故人见见面,叙叙旧。”
终于要来了,王子腾当下打起精神。只等着顾、颜二人离去后,内堂缓缓走出一个人。待王子腾看清来人,他惊呼着起身,恭迎道:“戴大人,真没想到你也在此。”
戴权不置可否的笑笑,“王大人足智多谋,未必猜不到是我在等大人。”两人心照不宣的笑过一声,都在等彼此先开口。戴权受太上皇之命,有求于人,只好先开口道:“王大人,有多久未去见过娘娘了。”
宫里的娘娘,还有谁值得自己费心?不就是贾家元春嘛。
“回了京师后,公事繁忙。”王子腾露出些许苦恼,故作心疼道,“倒是没有什么入宫拜见的机会。娘娘如今可好?”
“王大人一心为国,我也是佩服的紧。”戴权不紧不慢的整理着衣袖,笑道,“今日,刚好借顾相的宝地,我有个好消息告诉王大人。”
“是什么?!”王子腾只觉心脏砰砰作响,他隐约已经猜到戴权接下来的话。
“上个月娘娘身体突感不适,太上皇心忧之下,特意命了太医过来会诊。”戴权刻意吊了一下胃口,看到王子腾满脸急切,他才作笑道,“谁知太医说,娘娘已有两个月的身孕。小的真是要恭喜王大人,贺喜王大人。太上皇得知这个好消息,第一时间叫人瞒下来,准备挑个吉日告知陛下和王大人。”
这……这……这,王子腾只觉天灵盖中响起轰鸣,元春这孩子终于怀了龙种。
哈哈哈哈,好好好,哈哈哈哈。
见王子腾露出狂喜的神情,戴权微微一笑,他知道,此事算是替太上皇办妥下来。
……
……
临敬殿内,自然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发生在顺天府衙的事情,一字不漏的传到李贽跟新党耳中。
消息传递的时间有前后之差,暗地里监视王家的人,尚没发现王子腾已经乔装打扮,混出自己家。此刻,临敬殿内的众人仍在争执对薛蟠之案的判罚。
林如海考虑的最多,最希望李贽能为大局忍耐一二。大家努力到今天不容易,岂可前功尽弃。
韦应宏的意思差不多,可劝的最少。他跟他的杜女婿一样,都有些嫉恶如仇在身上。总觉得自己一句话,就放过薛蟠。实在愧对圣贤教诲、愧对百姓。
李贽的心情更是纠结,他一会想着要稳住四王八公,一会又不甘愿自己低下这个头。李贤的性子,最是稳重妥帖,他这个太子最赞成林如海的主意。
李俊还没到上台的机会,可偏偏李贽突然问起他的意思。虽不知道是不是皇爷爷借机考较自己,李俊微微一想,还是决定讨个巧,答道:“我看陈大人为人方正,素有才智。不如就让他自己看着办吧。”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林如海心中暗叫糟糕。他如何不了解自己这个学生,陈恒的品性放在此时此刻,实在可能坏事。
他正要出言反驳,李贽已经点头同意。后者道:“夏守忠,就按太孙的意思传。”
“是。”
韦应宏见林如海还要反对,忙偷偷拉了拉好友的袖子。后者才无可奈何的低下头,目送着夏守忠离开临敬殿。
李贽做出决定,就摆手叫众人退出去,说自己要在殿内独处一会。
等到大家走出临敬殿,韦应宏才在廊上对林如海劝道:“你啊你,枉你平日自诩谋定后动。如海,你难道就看不出陛下的意思?陛下心气已高,如何还愿再低头。”最后两个字,压低着声音一音带过,韦应宏才继续道,“你非要拧着陛下的性子来,又是何苦来哉。”
“哎,我如何不知。”林如海长叹着,望着廊外的朗朗晴天,出神道,“可朝堂上斗来斗去,与民何益。苦的,还是天下百姓啊。”
韦应宏闻之默然,实在辩无可辩。恰好一轮新日从云中探出头,照在发冷的俩人身上。
……
……
宫里传消息的手段,真是奇妙有趣。陈恒坐在偏房内闭目养神,突然上来倒茶的下人,贴在陈恒的耳边,悄声说了李贽的意思。
陈恒猛地睁眼,只见对方已经低身退出去。他再看对面,府衙的师爷已经不知所踪。整个屋内,就剩下自己一人。
自己看着办??陈恒听到这句话,第一个反应是考虑起消息的真假。这是李贽的意思?还是旧党人的假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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