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天早晨,余开儒推开窗户,尽管寒气逼人,东方却露出了一丝暖暖的阳光。
这阳光洒在院子里,为院子披上一件金色外衣,顿时有了生气;阳光洒在海河上,河面飘起一片片碎金,为这冬日的水面增添了几分妩媚;阳光洒在余开儒心里,让他感觉暖洋洋的,不再惧怕冬日的严寒。
由于有了明媚的阳光,有了清新的空气,余开儒的心情显得格外舒畅。
吃完早点,余开儒就踏着轻快的脚步悠哉游哉地上班去了。然而令他不解的是,这几天他比往常忙一些,不知是什么原因,到他那儿借图的人突然多了起来。所以他不能迟到,否则资料室门前又堆积一群人等他开门,还会嘟嘟囔囔地说三道四。
余开儒提前来到办公室,打发了那些借图的人之后,便开始整理图纸。
图纸太多了,柜子里有,书架上有,桌面上也有。有的图纸是过去绘制的,有的图纸是最近绘制的。有的图纸被借出去了,借出去多少,都借给谁了,有的有借条,有的没有借条。因此图纸有没有丢失,丢失了多少,他也不十分清楚。
余开儒的工作人人羡慕,个个眼红。整天坐在资料室里,日不晒雨不淋,和绘算处的人不一样,他们天天得扛着器材到野外作业,一个个被风吹日晒弄得像黑包公似的。
再说,余开儒的工作比其他人轻快多了,整天和纸张打交道,虽说闲不住,但也累不着。所以,余开儒对自己的工作非常满意。
这天是星期五,又快到休息的日子了。余开儒没有忘记未婚妻约他周日逛劝业场的事,未婚妻要买一件结婚时穿的旗袍。他们已经订婚了,婚礼就在腊月二十四举行。
劝业场离余开儒住的地方不远。据说劝业场在全国有好几家,而天津劝业场的创始人高星桥是江苏南京人,铁匠出身,二十世纪初曾任直隶井陉煤矿司磅员,深受该矿主管德国人汉纳根赏识,后任该矿津保售煤处经理,连任十年,渐有积蓄,先是在河东旺道庄盖平房千间,继而在北门里办华昌金店。
一九二〇年,高星桥办起了天津商场。 随着天津商业重心逐步南移,他经过一番考察,选中了法租界二十一号路的一片空地。
独具慧眼的高星桥料定此处将来必有大用,便斥资十万四千两白银从英国先农公司手里买下这块面积为五亩二分的地皮,又花白银万两聘请永和公司的法国工程师阿布雷负责大楼的设计。庆亲王载振给商场起名为“天津劝业场”,并请著名书法家华世奎题写了牌匾。
天津劝业场于一九二八年十二月十二日正式开张,营业面积一万七千多平方米,是华北地区最大的一家商场,也是一个集商业、娱乐业于一体的大型商贸区,是天津商业的象征。
当时进驻劝业场的商铺多达三百多家,开业之日的火爆场面可谓盛况空前,上至中外官员,下至平民百姓,无不欣然前往。
天津劝业场是余开儒常去的地方,那里不但商品齐全,环境也比较优雅,是冬天谈情说爱的好地方。
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尤其是灾难,一般都是突发而至,没有任何先兆,犹如藏在路旁的一只野狗,随时都会扑过来把人咬倒在地。
当天下午,就在余开儒心情舒畅地筹划礼拜天如何陪未婚妻逛劝业场时,电话铃响了:“是开儒吗?”
余开儒听到是处长侯伯寿的声音,就说:“是我,侯处。”
“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对方的声音不但没有一点温度,反而很强硬,其中还含有一点深仇大恨的感觉。
在去侯处长办公室的路上,余开儒边走边嘀咕:平时“猴子”不是这样呀,虽说他是个头儿,但这个人很随和,每次见面都是笑眯眯的,说话总是和和气气,从没见他跟谁吵过架、动过怒。前几天对自己还像热火叉一样,怎么今天变得冷如冰霜了,跟吃了枪药似的。自己与他往日无仇,近日无恨,没做对不住他的事啊,要不就是工作上出了差错……
原来国民党当局发现天津城防图泄露出去了,天津市的安保部门大为震怒,勒令对所有保管图纸的人一个个进行调查。
侯伯寿是地政局测量队分管资料室的户地处处长,他被局长很批了一顿,说他领导不力,管理不严。回到办公室的侯伯寿一肚子窝囊气还未消,就给余开儒打电话,想了解一下是不是余开儒把城防图泄露出去的。
余开儒一进门,看到坐在办公桌前的侯伯寿脸上没有一点温和之意,都是狰狞之色,眼里尽是杀机,顿时感到情况不妙。
侯伯寿吹胡子瞪眼地诈唬道:“局里最近绘制的天津市地形图被人送给共党了,你是怎么保管图纸的?”
“啊?”余开儒似信非信,“不会吧?”
“嘛不会吧!上面正在追查这件事!”侯伯寿的脸上刻着狐疑。
“不就是一张地形图吗?”余开儒满不在乎地说,“还值得这么大惊小怪!”
“你糊涂啊,余开儒!”侯伯寿像一只红冠彩羽、怒眼圆睁的大公鸡,“你给地政局捅了一个大篓子!”
“是谁送给共党的?”余开儒惊异地问。
“这话应该我问你!”侯伯寿厉声道,“谁找你借过这张图?”
“很多人都找我借过,都是测量队的人。” 余开儒略有所思地说,“人家找我借图,打个借条把图拿走,用完了再还回来,我把借条还给人家。时间一长,我也不记得这个图借给谁了。”
余开儒说的是实话,对那些时过境迁的历史垃圾,他早就没有什么印象了。不过最近王炳坤从他那里借走一张图,他还记忆犹新。
王炳坤刚刚把图借走,不可能这么快就送到共产党那里了。再说,王炳坤是他的同学,他又不是共产党,不能把他咬出来,否则横生枝节,把事情弄复杂了,不但害了同学,不仁不义,而且自己也说不清楚,罪责难逃。于是,他决定抗拒到底。
“你不可能不记得,你肯定知道是谁借走的。”侯伯寿说了那天他上楼时看到一个陌生人的日子,“就是这一天,谁到你那儿借过图?你把图交给谁了?你好好想一想。”
经余开儒认真回忆,那一天不就是王炳坤向他借图的吗?借条还在他手里呢!糟糕,这事怎么搞得这么复杂?
余开儒转念一想,觉得他们是在捕风捉影,根本还不了解具体情况,还在调查阶段。要不,侯伯寿也不会询问他,早就直接把王炳坤给逮起来了。
余开儒知道,王炳坤所在的那个部门是管绘算的,从工作角度来说,这么大的一张地形图在他们的工作中很少用到。不过当时图纸对测量队内部工作人员都是开放的,每个人都可以从资料室借走这些图。王炳坤借走这个图,他也不知道有什么用途,所以当时也就没有引起他注意。
“刘处,您要是这样问我,我可真不好说。每天找我借图的人多了去啦,我又没有记录,实在想不起来呀!”
“你还嘴硬。你不说是不是?”侯伯寿粗大的巴掌往桌子上猛力一拍,声色俱厉,“你再不说,就把你当作通共分子送进特刑厅,让他们扒你的皮,抽你的筋,看你说不说?”
侯伯寿被其上司训斥而积压的怒气如火山一般爆发了,现在闪烁着一股无法遏止的火焰,牙齿咬得咯咯响,就像一头愤怒的狮子。他的声音由低而高,不停地吼叫起来,脸色通红,渐而发紫,脖颈涨得像水桶一样粗。满头都是汗珠子,嘴唇冒着白沫,拳头把桌面砸得拍拍响。
听侯伯寿如此之说,看侯伯寿如此表情,余开儒大吃一惊,嘴巴张得如咬钩的鱼,两条腿哆嗦得像踩着了电门。
看来这件事非同小可,余开儒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和后果的可怕程度,同时也觉得对侯伯寿这个人不能小瞧了。
侯伯寿虽然是个处长,很可能与国民党特别部门有关系。此时,余开儒忽然想到上班时看到办公楼前停着一辆警车,可能与这件事有关。于是,他心里越发紧张起来。
侯伯寿突然站起来,目光尖锐得像淬过火的尖刀,充满着威慑和警告。他“啪”的一声把手枪往桌子上一拍,吓得余开儒一哆嗦。
侯伯寿两眼瞪着余开儒,像对待死刑犯似的恶狠狠地说:“这枪里的子弹不是吃素的,它要吃人肉,吸人血,喝人脑子。”
余开儒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阵势,顿时被吓得脸部惨白变形,手在簌簌发抖,浑身冷汗直冒。他磕磕巴巴地说:“侯……侯处,我……我是嘛人,你……你还不了解吗?你这……这是干嘛?”
“你说干嘛?你自己心里还不清楚吗?”
余开儒虽然心里害怕,但嘴上不能乱说。他知道如果说了,非徒无功,还有不测之祸。再说,他和王炳坤有同学之谊,亲如兄弟,否则于情不堪、于心不忍。他认为借图给王炳坤,天知地知,我知他知,只要自己不说,他侯伯寿无论如何也不会知道。
于是,余开儒打起精神说:“侯处,我不是不说,我是想不起来呀!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能乱说。你要是不相信我的话,非让我蒙屈含冤,我也没法子,那你就把我送进去吧,让我当个冤死鬼!”
侯伯寿没有反应,只是目光越来越狠毒。他虽然愤怒还在,但已是强弩之末。这时,余开儒也来了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
墙上的挂钟嘀嗒嘀嗒地响着,时间像一股洪水从高山峻岭惊惶忐忑地向下流去。
夕阳斜照着海河,碧绿的水面摇曳着碎银的光波。室内的光线越来越暗,眼瞅着天就要黑了。
“叮叮叮……”下班的铃声响了,随后听到门外有杂乱的脚步声,还有互相打招呼的说话声。工作了一天的地政局职员都在匆匆忙忙地往家里赶,好像家里的晚饭已经做好,正等着他们回家,享受这一天的最后圆满。
站在办公桌前等候处理的余开儒看了看侯伯寿,担心自己回不了家,让家人跟着焦急害怕,耽误后天和未婚妻逛劝业场。
一脸沮丧的侯伯寿也看了看余开儒,然后无奈地摇摇头,叹了口气。经过两三个小时的威逼,余开儒是一问三不知,始终不吐口。
黔驴技穷的侯伯寿只好说:“余开儒,这可不是一件小事,你不要给我耍滑头。这事儿没完,你回去好好想想,想起来了赶快告诉我,我不追究你的责任。”
侯伯寿的表情变化不定,已无法克制内心的空虚和恐惧。
看到侯伯寿狰狞的眼神中带着忧虑,眉头皱成一个“川”字,胸中似有重重的心事,余开儒知道事情闹到这种地步,不光自己害怕,他侯伯寿也害怕。图纸要是真的落到共产党那里,他侯大处长也难逃咎责,因为他是头儿,甚至比自己的责任还大。
余开儒的第六感觉没有错。算人容易度己难,所以侯伯寿的火气才那么大,希望能审出个线索来,找个替罪羊,以减轻自己的渎职之责。
“谢谢侯处的关照!”余开儒讪讪而退,“我回去好好回忆一下,如果想出来了就告诉您……”
下班了,地政局的人都走光了,整座大楼死气沉沉的像一个墓室。
余开儒蔫头耷脑地走出办公楼,像一只孱弱的小鸟躲开了捕食的恶鹰,但心脏还在怦怦狂跳。
他真是倒霉透顶了,此时的心情比古代的屈原、陶渊明还难受。他极力掩饰自己的紧张表情,用最快的速度离开地政局这个倒霉的地方。
在惧怕和狐疑之中,余开儒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找他的老同学王炳坤了解情况。
余开儒是一个能坚定地控制和把握自己的人,他没什么脾气,也很少同人争吵,在生活中成了一个习惯压抑自己的男人。
然而今天,余开儒竟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到了王炳坤家,余开儒怒发冲冠,怨气满腹,一进门就说:“老同学,你可把我害苦了,你怎么能把图纸送给共产党呢?”
“没……没有啊!”王炳坤看到余开儒满脸的官司,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便问,“究竟是咋回事?你慢慢说!”
“嗐,下午‘猴子’把我叫到他办公室,说有人把城防图送到共产党那儿了,要我交代这张图是被谁借走的?老同学,我当然不能说是你借走的呀!”
“你误会了,老同学。”王炳坤认真地说,“‘猴子’说的图纸肯定不是我这一张。我借的那张图还在我办公室,这两天就还给你!”
“那是嘛人借的图?”余开儒挠了挠头皮,语气缓和了下来,“‘猴子’说的有根有据。”
“不可能有根有据,如果真是那样,那他还来问你干嘛,直接把那人抓起来不就得了。”王炳坤尽量把问题说的淡而又淡,“再说,城防图又不是我们一家有,工务局、建设局不是也有吗?我看他是抓不住鼻子拧耳朵!别听他瞎诈唬!”
“‘猴子’一定要我交代,不然就把我送到特刑厅去。”余开儒的话音和内心一块颤抖,“你说我咋办?你帮我想想办法呀!”
“我看他是在吓唬你。你就说想不起来了,他拿你又能咋着。”王炳坤安慰道,“不用怕,图纸丢失了,他当处长的就没责任了?他要负领导责任。”
“我也是这么想的。”余开儒咬嘴咬舌地说。
“你还没吃饭吧?”王炳坤拉着余开儒说,“在这一块吃吧!”
“不了。”愁绪缠身的余开儒说,“我得快点赶回去,不然家里人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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