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六爪女跟着胡子下山,当天傍晚到了一个叫做垂泪坝的地方。垂泪坝旁边有座垂泪岭,从垂泪坝眺望垂泪岭,那座山奇骏突兀,上尖下圆,像极了一滴正在滑落的泪珠。吃过晚饭,六爪女闲得无聊,出门闲逛,想到那座山上吹山风。胡子寸步不离的跟着她,六爪女不让他跟,担心约好的背夫到了找不到他们。
胡子说师父有命,他的首要任务就是保证六爪女的平安。六爪女一向跟胡子相处的融洽,也就不再阻拦他,跟他一起爬上了垂泪岭。站在垂泪岭上回望垂泪坝,一条小河在垂泪坝的西边分成两股清流,环绕坝子而过,到了坝子的东头又汇合成一条小河,坝子西宽东窄,河水交汇处挤成一个尖角,看过去也像极了一滴泪珠。
垂泪岭上有一块大石崖,上面用遒劲的大字篆刻着一首词:“一滴泪珠一滴血,千家破碎万户哀,沙场何日重点兵?夕阳秋风燕归去,借问梨花何时开,荒径飞草独徘徊。”
从这首词的落款看,是文天祥留下的。旁边还另有一块碑记,上面记载的是文天祥带领义勇在汀州抵御元军,而汀州知府黄弃疾投降元军,文天祥的两个女儿寿娘、定娘在他退守连城的途中先后病亡。文天祥驻扎这里的时候,曾经登上垂珠岭,国破家亡的惨痛、两个爱女先后病亡的伤心令文天祥心情哀痛、潸然泪下,作词一首抒**怀。后人为了纪念文天祥,就把这座山命名为泪珠山,山下文天祥驻扎过的坝子就叫做垂泪坝。
六爪女吟诵了一遍文天祥的词,胡子听不明白,六爪女就又按照旁边碑记上记述的往事给胡子解释了一遍,把胡子感动得热泪盈眶,给文天祥的词刻连连鞠了几个躬,对六爪女也敬佩极了:“六爪,难怪师父这么看重你,你小小年纪太有学问了。”
六爪女问他:“师父怎么看重我了?”
胡子说:“师父让你住在庄院里这好理解,你是女娃娃,跟我们这一伙粗人肯定混不来。关键是师父把他的看家本事都教给你了,如果不看重你,这是定然不可能的。还有,你才多大?就让你带着我们背盐去,你懂得这是啥意思?这是历练你呢。”
六爪女假装懵懂:“师父把啥看家本事教给我了?”
胡子说:“用算盘练成的灵爪功啊,黑子、条子、秃子、豆子,还有我,我们这一帮伙计跟了师父这么多年,师父也没有教给我们任何一个。”
六爪女呵呵笑:“就是打算盘啊?那也算功夫?好,等到背完这一趟盐,我教你,你给我当徒弟。”
胡子苦笑连连摇头:“你饶了我吧,让师父知道你擅自教我灵爪功,还不得把我的骨头给抽了。”胡子瞅着西边的晚霞又说:“再说了,我也不是那块料,给你说实话吧,我们那些人里,肯定没有一个人是那块料,不然师父也不会把灵爪功教给你一个小丫头。”
六爪女奇怪:“你们怎么不是料了?我看你们都是好料啊。”
“唉!”胡子叹息一声:“我们肚子里没有一星半点墨水,扁担倒在地上也不知道那是个一字,别说打算盘了,就连数个数目还得掰手指头,再说了,那玩意要从小就练,我们都这把子年龄了,练也晚了,也难怪师父不教我们。”
六爪女继续奇怪:“师父不就是教我打算盘了吗?还是惩罚我偷了他的算盘,你们当这是什么好事啊?苦死人了,当时把我害得手指头又肿又疼,胳膊都酸的抬不起来……”
胡子打断了六爪女:“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我们想疼还没机会疼呢,你是真不懂还是装傻?明面上是打算盘,实际上就是练习灵爪功啊。”
六爪女半信半疑:“胡说啥呢,什么灵爪功?就是那一回把你胳膊挡疼了,就成了灵爪功了?要真是练了灵爪功,师父咋没说?”
胡子赌咒发誓的说,师父教她练得是童子功,表面上是打算盘,实际上是疏散经络,扎实筋骨,让她在不知不觉中练成江湖上极少有人能够炼成的灵爪功:“说是灵爪功,其实并不是胳膊结实如铁,而是说胳膊会变的跟铁一样……”
六爪女觉得他是在瞎掰,打断了他:“行了,一会说胳膊不是结实如铁,一会又说胳膊会变的跟铁一样,自己都圆不了自己的话,净胡说八道。”说着,掳起袖子自己按压自己的胳膊:“你看,你看,这不是软软的,哪里像铁了?哪里像铁了?”
胡子目瞪口呆,伸手试探:“看上去好像不硬啊,怎么把我硌得那么疼……”
六爪女一巴掌拍开了他:“滚远点,再敢乱动我就……”话刚刚喷出口,六爪女自己也呆了,她那一巴掌完全是本能反应,不过就是为了不让胡子接触到她的肌肤,推开他一下,却没想到胡子连退几步,后面绊到一个石块,实实在在坐了个屁股墩。
面对胡子瞠目结舌的惊愕,六爪女骂他:“装傻呢,我也没有用劲,再装我真的打你了。”
胡子苦笑:“你还说没有练成灵爪功,你看看,你看看,你轻轻一推我就受不了了。”
六爪女仍然认定他在装:“行了,别装了,就算我练成了你说的那个狗屁灵爪功好不好?回去吧,走了一天路人都乏了,明天还得赶路呢。”
胡子爬起来跟着六爪女往山下走,一路唠叨着:“我没装,我真的没装,你怎么不相信呢。”
垂泪坝坐落着十几幢客家人特有的白墙黑瓦脊梁高耸的院落,村边还散落的一些茅草房,那些茅草房是贫苦人家的。六爪女和胡子到了以后,就居住在村头一个白墙黑瓦的宅院里,进了院门,三面的房子和院门顶上伸出来的屋檐形成了一个天井,地面用青砖铺就,面南的正房门口贴着泛黄的对联,六爪女识字,每到遇见这种贴在门外或者刻在山石等处的文字,总要念一遍:“八面来风传喜讯,四方捷报送佳音。”横批是“耕读传家”,跟师父的宅院门上篆刻的横批一样,两旁的门柱上还刻着粗劣的花鸟走兽图案。从胡子跟这家主人对话的情况来看,他们显然很熟悉,六爪女由此判断,这一家跟竹林寨肯定有她不知道的交情。
这家主人姓林,是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人,打扮和气质不城不乡、不工不农,看不出他是干什么的。见面的时候,胡子光给她介绍说这是林先生,六爪女就跟着胡子叫他林先生。倒是胡子给林先生介绍六爪女的时候六爪女注意到了一个细节:胡子告诉林先生:“这就是六爪女。”林先生多少有些惊讶的看了六爪女几眼,态度也马上从刚见面时候的忽视变得热情中蕴含着郑重。
过后六爪女想到胡子给林先生介绍自己的时候,并没有说这是六爪,而是说这就是六爪,显然,在这之前他们之间肯定说到过自己,不然胡子不会说这就是,而是应该说这是。刚开始见面的时候,林先生看她的眼神不过就是一掠而过,显然,他把胡子当成了主客,把自己当成了相随。六爪女出门的时候按照师父的吩咐穿了一件分不出男女的大襟衫子,头发拢了个朝天髻,脑袋上还顶了一个毡帽,看上去活像一个不男不女的小道士。六爪女明白师父让她这么妆扮的目地是为了她在外面行走方便、安全,所以也就没有嫌丑,第一站到了林先生家林先生就看走眼了,并没有拿她当回事儿,直到胡子介绍说她就是六爪女,林先生眼睛里才露出了惊诧之色,态度随即也变得谦恭、热情了。
六爪女弄不清楚的是,什么时候,为什么事情,胡子他们跟林先生接触的时候竟然会谈论到自己,自己也不知道有什么可谈论的。
“六爪”,林先生这样叫了一声之后,连忙道歉:“真对不起,不知道怎么称呼小姐才合适。”
六爪女连忙也客气:“没关系林先生,他们都这么叫我,我的正名叫刘昭女,文刀刘,昭君出塞的昭,你就叫我六爪吧。”
林先生连连答应着,忙不迭地叫来胖乎乎的管家吩咐:“赶紧把东屋里的被褥都换上新的,六爪小姐今晚要住在我们这儿。”胖管家也眼光闪烁、上上下下打量这六爪,然后颤动着浑身胖肉转身跑了。安排妥当了,林先生这才对六爪女说:“找的背夫也都到齐了,都是知根知底的下苦人,我安排在隔邻的院子住下来,六爪小姐是现在就点验一下,还是明天早上直接带上走?”
六爪女自己的想法原来是跟着胡子逛一趟,没成想林先生把自己当成了带队的头家,竟然向自己汇报、请示起来。六爪女连忙问胡子:“你说呢?”
胡子说:“请林先生安顿吧,客随主便么。”
林先生却不接胡子的话,仍然定定地瞅着六爪女,表情很明确:等着六爪女发话。
六爪女只好说:“请林先生安顿吧,客随主便么。”说完了才醒悟自己一字不差地把胡子的话背诵了一遍,顿时觉得很没面子,恨不得狠狠掐自己一把。而林先生对六爪女出糗却似乎一点也没有反应,一本正经地回答:“好的,就按六爪小姐的吩咐办。”
过后六爪女想想,自己什么也没有吩咐,真不知道他怎么样按照自己的吩咐去办的。林先生最让六爪女喜欢的地方还是当日的晚餐,晚餐上鸡鸭鱼全上,还有一大碗肥肥的猪肉。肉是六爪女最喜欢的,在寨子里什么都好,就是肉少。林先生还拎出来一罐客家米酒,浓郁的酒酿味道中夹着酸甜酸甜的梅子味儿,非常爽口。六爪女虽然不嗜酒,碰上如此佳酿也不会自觉自律,胡子和林先生也不知道劝她少喝点,六爪女不但来者不拒,为了多喝两口还主动出击跟人家碰杯。一罐子米酒喝光,六爪女没感觉怎么样,胡子爬到桌上睡着了,林先生跑到门口吐了个昏天黑地,呕吐的声音加上经过肠胃发酵再倒喷出来酒肉味道熏得六爪女也开始泛呕,她怕自己真的呕吐出来吃下去的肉、喝下去的酒浪费了,赶紧撤离,扔下胡子和林先生钻进自己的屋子睡了。
2
早上起来,六爪女觉得头疼欲裂,六爪女暗暗担心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病,可是林先生已经等在门外,他们昨天就约好今天吃过早饭就带上背夫出发,她只好强忍着头疼,匆匆洗漱一下,仍然按照原定的计划,吃过早饭之后便和胡子一起去会找来的背夫。
胡子一路上愁眉苦脸,六爪女问他怎么了,他说头疼得厉害:“昨晚上酒喝多了,米酒那东西后劲大得很。”
六爪女这才知道,并不仅仅是自己头疼,胡子也头疼,估计林先生的脑袋也舒服不了。果然,早饭的时候,林先生也愁眉苦脸,不时用手指按压太阳穴,连连嚷嚷昨晚上喝多了。六爪女这才彻底放心,并不是自己得了病,而是昨晚上酒喝多了。早饭很丰盛,稀饭、萝卜干、咸鸭蛋、馒头和芋饺、炸糕摆满了一桌,可是宿醉难受,吃的都不太顺畅。剩下的干食林先生吩咐胖管家给胡子和六爪女带上路上吃,然后就带了他们去会找来的背夫。
背夫们被林先生安置在村子另一头一座破败的院落里,六爪女她们到了的时候,背夫们正在席地进食,背夫们吃的东西就很粗陋了,每人两块地瓜、一大碗稀饭。六爪女大概数了数,有十三个人,年龄看上去倒还齐整,都是二三十岁的壮劳力。
林先生冲背夫们说:“快点吃,吃完就上路。”
背夫们非常听话,三口两口的把地瓜、稀饭朝嘴里填,地瓜噎人,有的人吃的急了,噎得脸红脖子粗。林先生接着说:“这就是胡子和六爪小姐,他们俩赏你们饭吃,你们一路上要听他们的话。”
背夫们便纷纷点头应承,林先生问胡子:“你看成不成?”
胡子点点头说:“成呢,看上去年龄身体还都不错。”
林先生就又问胡子有什么话说没有,胡子摇头:“没说的。”
林先生又问六爪女有什么吩咐没有,六爪女连连摇头。林先生便对背夫们说:“没吃完的带上路上吃,起身了,把背货的麻包带上。”
背夫们便纷纷站起来,到门口领一个卷成一团的麻包,胡子说跟上我走,然后带着这十几个背夫出了门,六爪女连忙紧紧跟上。离开垂泪坝,一路上却没有走六爪女曾经跟他胡子他们走过的深山密林,而是直接沿着官道向东南方向走。六爪女问胡子怎么敢大摇大摆的走官道,胡子说怎么了?我们脸上又没有写着贩私盐的字,怕谁呢。六爪女一想,倒也真是这么回事,一行十几个人虽然有点显眼,可是谁又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呢?
一路上晓行夜宿,途中偶然有人好奇地打问他们是干什么的,背夫们都按照胡子安排好的统一口径回答说是出劳役差事的。走了七八天,他们终于到达了漳浦一带。漳浦靠海,盐场很多,却都被官府严管,盐历来属于官卖专营,所以才会有走私贩盐这个行当。他们自然不会直接去盐场,胡子把他们领到了一个偏僻的车马店里住了下来。六爪女注意到,这个车马店除了他们一伙人,再没有闲人入住,不知道是事先安排好的,还是碰巧了。
当天晚上吃过晚饭,六爪女刚刚洗漱毕,胡子就来找她:“来的时候师父吩咐,交易的时候让你在场,人已经来了,你看一下不?”
六爪女听到这是师父的吩咐,不敢怠慢,跟在胡子后面到了胡子住的屋子,里面果然已经坐了一个瘦猴儿一样的小老头。
胡子先向六爪女介绍老头:“这位是盐场白老板。”白老板微微欠身,算是跟六爪女招呼了一下。胡子又向白老板介绍六爪女:“这是我们当家的徒弟六……昭女。”胡子险些把六爪女的绰号介绍给人家,话到嘴边改了过来,改的有些慢,听上去好像介绍六爪女叫“刘昭女”。
白老板追问了一句:“你们当家的收了徒弟了?”
胡子肯定:“是啊,这一回就是叫昭女出来历练历练的。”
白老板仔细上下打量了六爪女一眼:“看上去还精灵得很,”然后对胡子说:“钱带了吗?”
胡子说带了,老头就说:“验一下票。”
不知道为什么,六爪女觉得这个瘦猴儿老头牛哄哄的,说话口气也就生硬:“不带钱我们来耍吗?不带钱你能给我们盐吗?”
胡子和瘦猴儿老头都诧异地瞪圆了眼睛看她,六爪女冲老头微微一笑:“你带盐了没有?”
老头生气了:“胡子,你们这是耍笑我呢,生意你是做还是不做?”
胡子赔了笑脸刚要说话,六爪女又插了一句:“做生意,我买你卖,凭什么你要先验我们的票,我们不能先验你们的货?”
老头儿生气地说:“这是规矩,你娃儿不懂不要乱说话,”然后对了胡子说:“生意是你做呢还是这女娃子做呢?要是你做,就叫她闭嘴,要是她做,你们就另找人。”
胡子忙不迭地赔礼道歉:“老爷子,她这是头一回出来,不知道行市,我们说,我们说。”
六爪女见到老头儿真的生气了,弄不好还真的会把生意搞砸,也就不敢再硬杠,嘟了嘴在一旁生闷气,却还在暗暗找机会要把这口气挣回来。
胡子从贴身的衣裳里掏出一个小油纸包包,一层层揭开,里面是一张黄纸,双手举着呈到白老板的眼前。白老板也不用手接,就那么隔空细细看。六爪女听到白老板要看钱,以为胡子随身带了大洋,想起“财不露白”,担心白老板不安好心,所以才插了那么一杠子,现在看到他们嘴里说的钱不过是一张黄纸,由不得好奇,凑了过去看。
白老板不屑地瞪了她一眼:“看啥,你识字吗?”
六爪女也不理他,念着上面的字:“永昌银号,记,吴天成实银大洋一百块,密押为证”,字的上面,还盖着一些红色的印记,六爪女认了半会儿认不得,就问白老板:“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白老板不耐烦地说:“那是密押,谁能认得。”
六爪女可不管他耐不耐烦:“那这吴天成又是谁啊?”
白老板扭过头,奇怪地看着六爪女,又看看胡子:“你们当家的名字都不知道,你们到底是不是来取货的?”
胡子连忙解释:“我不识字,当家的叫什么我也不知道,她是当家的徒弟,光知道叫师父,师父没说,哪个徒弟敢问师父的名讳?我们不是来取货的,跑到这里耍来了?”后一句话是刚才六爪女说过的,胡子无意中又用了一遍。
六爪女听到瘦老头这么说,才想到,原来那张黄纸条上面写的“吴天成”就是师父的名字。想通了这一点,就反过来为难白老板:“老头,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我师父的名字?我是考你的,你连这上面的密押都不认得,凭什么要把钱给你?”听到黄纸条上加盖的红印子是“密押”,六爪女就想当然地认为那是一个密号,或者一个密记,只有对上了才能付钱。
白老板嘿嘿笑了起来:“你这个女娃子还真能搅,啥都不懂就敢说话,真是田里的蛤蟆叫声大。这是密押,是给银号看的,也只有银号才能认得,人人都认得谁都能假造一个去领大洋,银号还怎么开?”
六爪女被人家奚落了一通,难堪一阵,涨红了脸假装没感觉,却也不再敢乱说了。那位白老板却也是个诲人不倦、好卖弄的主儿,看到六爪女沉默了,他反而更来劲了:“胡子,你要是放心,把汇票给这女娃子看看。”
胡子犹豫片刻,竟然把一直没有离手的那张黄纸条递给了六爪女,白老板指点着黄纸条条:“懂不懂,这叫汇票,是银号用来兑钱的凭证,这上面写的是你师父的名讳,其实,真正兑钱的时候,人家是不会管上面的名字是谁,就看人家自己的密押,密押对了,就能兑钱。”
六爪女细细查看手上这张叫做“汇票”的黄纸条条,她大为惊讶,就凭这一张巴掌大小的“汇票”,就能值一百块大洋,心里想着,嘴里不知不觉就念叨了出来。白老板听到她这么念叨,又说:“这是永昌银号的汇票,大江南北全国通行,有了这张汇票,随便到了任何一个地方,只要有永昌银号的分柜,就能兑大洋。”对六爪又解释完了,又对胡子说:“这女娃子啥都不懂,你们当家的叫她出来历练啥呢?纯粹是瞎胡闹。”
六爪女不敢再轻忽这个瘦小老头儿,也不敢再说话,深怕自己又说出外行话叫瘦老头取笑、贬斥。她小心翼翼的把汇票还给了胡子,胡子连忙又用油纸包好,揣进了贴身的内衣口袋里:“钱没问题吧?”
瘦猴老头连连点头:“没问题,没问题,永昌银号的汇票比大洋都硬棒。”
于是胡子跟瘦猴老头儿商谈交货付钱的地点、步骤、接应方法等等,讲好了验货以后,一手钱一手货。六爪女在一旁听着他们商量,她并没有意识到,仅仅是这一回的无意,她实际上已经涉猎到了贩盐的全过程,包括很多人当时并不清楚的银号汇票往来的具体操作过程。
交货地点安排在漳浦后围浦头官盐场,这又让六爪女惊讶,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官盐场竟然也会做私盐生意。实际上道理很简单,官场贩私盐仅仅是官员们谋财的一条路子而已,否则单单靠几个俸禄、薪水,谁会去当官呢。这位白老板实际上就是官员贩私盐的代理人。
第二天白天,胡子驱赶着背夫和六爪女睡觉,谁也不准出去。到了晚上,吃罢晚饭,一行人就出发向后围盐场走去。天黑蒙蒙的,虽然是平川上的平路,一路上磕磕绊绊却也很不好走。胡子让六爪女紧紧跟着自己,六爪女反而比他走得快,还时不时的停下来等他,胡子反过来悄声呵斥她:“你别老往前跑,狗抢热屎呢?”然后让背夫往后传话:“谁不吭声就给谁盐背,谁吭了声,造出了响动,就不给谁盐背,白跑一趟别想挣钱。”
胡子这话听着很霸气,六爪女知道他有他的道理,性格顽皮却也不敢放肆,悄没声地急急行进。后面背夫中有人摔倒,旁人拉起来不管是摔倒的还是扶人的都闷不吭声,连一声疼痛的呻吟都没有,这种感觉梃瘆人,行走的不像人,更像一队幽灵。
走了一阵,前面有一盏灯将灰蒙蒙的光影投射过来,胡子带着大家朝灯光走去,同时小声告诫六爪女:“这一回你不要乱说话啊。”
六爪女没吱声,却觉得自己的脸热辣辣的,想到自己在白老板那个瘦猴老头面前颜面尽失,还险些让胡子的生意破局,心里又愧又气,却又无可奈何。
前面那盏灯就像坟场里的鬼火,摇摆不定,一阵向东,一阵向西,胡子就跟着那盏灯走。不久来到了一个所在,那盏灯到了这里也不再移动,六爪女已经感觉这里到处都是隆起的土堆,蓦然闪过一个念头:该不会是到了坟地吧?等到来到了灯的跟前,有了亮光四处一望,六爪女由不得浑身发冷寒气仿佛一直钻进了心里,身上也一个劲哆嗦,就像患上了疟疾不停打摆子。这里还真就是一片乱坟场,荒草萋萋,阴风惨惨,有的坟堆前面还有七歪八斜的墓碑,有的坟堆却已经被人扒开,黑洞洞的坟洞子令人联想起骷髅头骨那黑糁糁的嘴。
大半夜跑到这种地方来,惧怕胆怯的显然并不是六爪女一个,同来的背夫和胡子一个个默不作声,却有意无意的缩紧了相互间的距离,脚步声也凝重、迟滞。
胡子憋着嗓门叫了一声:“衰佬白老板,人呢?”
附近传来嘎嘎的笑声:“衰佬,这里只有鬼,哪有人。”
尽管声音闷闷地活像嘴上蒙了一块烂抹布,谁也能听出来,这是那个瘦猴儿白老板的声音。可是放眼看过去,除了荒冢衰草,哪里也没有白老板的身影,胡子喝了一声:“衰佬不要装神弄鬼,快办正事,不然我们就直接找你头家去了。”
显然,白老板对胡子直接找他的头家还是非常忌惮的,立刻现身,就在六爪女他们身旁的一座坟茔里,白老板突然冒了出来,这一下就是胡子和那些背夫也被吓到了,怪叫一声轰然四散。反倒是六爪女原来躲进了人圈子,大家轰然四散,她却茫然了,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跟着哪一拨人奔逃,结果独自一个人直楞楞地站在原处未动,看上去倒像是镇定自若的样子。
散开的人们并没有跑远,惊散了之后,不远不近地踌躇围观,既害怕又都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六爪女一转眼看到白老板黑黢黢从坟堆露出了半截身子,离得近能看得清楚白老板得意哂笑呲出来的黄牙,六爪女又羞又恼,羞的是自己这边的人被白老板吓得一个个像见了黄鼠狼的兔子,恼的是白老板办正经事装神弄鬼把自己也吓了一跳,看到白老板从坟茔里露出半截身子得意又有些恶心、厌恶,忍不住一脚踢过去,破口骂了一声:“干你老母的。”
没成想白老板反应极快,显然也是一个练家子,六爪女一脚竟然踢了个空,白老板飞速缩回了坟洞里,六爪女反而差点被闪个跟头。这个时候六爪女已经忘了恐惧,扑过去抓起石头沙土朝洞口里扔,还招呼胡子和背夫:“笨蛋们,过来给瘦猴精撒尿来。”
白老板在坟茔里告饶:“好了好了,大小姐,我服了,服了,你让我出来说。”
六爪女停手:“出来吧,看你还装神弄鬼不了。”
白老板从洞里冒出来:“傻瓜一大帮,盐就在这洞里头呢,胆子就跟鸡屁股一样,还敢出来闯,唯一能行的就是这女娃子。”
六爪女受到当众表扬,顿时对瘦猴儿白老板的观感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逆转,觉得这个老头儿很逗笑,很好玩:“老爷子,你也真会找地方,把盐和死人堆在一起,咋给旁人卖呢。”
白老板从洞里爬出来:“没事,这个坟早就空了,放在这里交易保险,万一叫稽查队抓了,你们就老实了。”
稽查队和官盐场子是两个体系,稽查队不会买官盐场子的账,如果发现官盐场子贩私盐,对官盐场子的头家也会像对私盐贩子一样抓捕、处置,这是六爪女后来才知道的。
胡子刚才让白老板吓得失态,心里不忿,喃喃骂了一声:“衰佬真麻烦。”然后钻进坟洞里验货,片刻之后从洞里爬出来:“灰大了些,你看看。”说着把手里捏的一把盐递给白老板看。
白老板辩解:“好好的盐,都是刚才女娃子扔进来的砂石灰土,这怪不得我们,不信你往下抓一抓,保险都是白生生的好盐。”
胡子骂了一声:“衰佬就能找原因。”然后招呼背夫们钻进洞里装盐。六爪女好奇,也跟着钻进去看新鲜。从外面看,不过就是一个坟堆,从洞口钻进去之后才发现,里面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地下仓库。仓库有两间房子那么大,堆满了雪白的盐,人进到里头都要站在盐上面,如果把这座空坟看做房子,盐面堆得快顶到了房顶,所以白老板才能够那么方便的一会从坟洞里冒出来,一会又缩回去,站起来半截身子就冒出了洞口,蹲下去就又会缩回洞子。
背夫们拼命往随身携带的大褡裢里装盐,因为事先说好了,最终是要按照背盐的数量结账的。背夫们携带的麻包展开来跟传统的褡裢很像,就是比褡裢的规格大了许多。普通的褡裢是用一整块结实的土布前后各缝一个口袋,两个口袋都可以装东西,一前一后搭在肩膀上。而背夫的麻包却足有三个普通褡裢那么宽,一前一后两个口袋足有两个面袋子那么大,褡裢的正中间有一个窟窿,装好了盐,人的脑袋从正中间的窟窿里钻过去,站起来,整个褡裢就扛到了肩膀上。然后再由别人帮忙,拦腰将褡裢捆住固定好,同时也就封住了口袋的口儿,防止盐洒出来。
胡子过去托住一个背夫的褡裢试了试,告诉六爪女:“这家伙足足扛了一百多斤。”
六爪女托了托另一个背夫的褡裢,确实很沉,让她背,别说一个褡裢,就是半个都背不动。十几个背夫的盐都装好了,胡子把那张黄色的汇票交给了白老板,白老板拿在手里凑着那盏灯的光亮瞅了又瞅,才掖进了怀里。
白老板摆了摆手,胡子就发话出发,一行人相跟着走进了茫茫夜色,跟来的时候不同,他们不再走官道,一出发便直接趟着野地朝西北方向插了过去,天快亮的时候就钻进了深山密林。背负着沉重的褡裢,行进的时候就跟来的时候不一样了,背夫们气喘吁吁,脚步声也非常沉重。走了一夜,快到天明的时候,胡子才发话歇息一阵。背夫们身上装满盐的褡裢不能解下来,坐也坐不下去,只能把身后的褡裢倚在石头、崖畔上站着歇息,背夫们纷纷从怀里掏出干粮开始进食。
胡子没有背盐,却背了一个跟背夫们一样的褡裢,前面的口袋里装着一些肉干、饭团之类的吃食,后面的口袋里装这一个牛尿脬制作的水囊。歇息下来之后,胡子就跑到山溪边上给水囊灌满了溪水,回来之后,端着水囊给背夫们喝。背夫们前后都有沉重的盐包,起坐很是费力,根本没有办法爬到溪水跟前去喝水。
六爪女没有背盐,也没有背额外的吃食和饮水,她随身带了一个包袱,里面装着她自己的干粮,口渴了就用手在溪边掬了水直接喝。歇息一阵,胡子问成不成,背夫们纷纷应答说成呢,胡子就发话继续走路。
往回走就非常辛苦了,因为身上背着走私盐,既要防备官府的稽查队追捕堵截,又要提防土匪山贼的抢掠,所以大家只能跟着胡子按照只有胡子知道的山路艰难行走。有的地方白天可以走,有的地方只能昼伏夜出,什么地方该怎么走,一概由胡子安排。山路崎岖难行,背夫们又身背重负,行走非常缓慢。刚开始几天吃得还可以,背夫们既有自己带的干粮,又有胡子准备的吃食,可是负重走路饭量也相应加大,原来带的东西很快就吃光了,这令六爪女想起了初次与胡子他们相识,他们吓唬着要把六爪女、红点和哑哥吃掉的往事。
现在,他们每当歇下来的时候,背夫和胡子就只能啃地瓜干、饮山泉水,到了该歇息的时候,背夫们就地卸下沉重的麻包,有的枕着胳膊,有的枕着麻包,倒头便睡。这种风餐露宿的旅程让六爪女难以忍受,刚开始因为她没有背别的东西,身上带的吃食还够,勉强还能撑住。可是当饭团也要吃完的时候,六爪女终于慌了,她怎么也没想到,长途贩盐竟然是这么一趟苦差事,原来想的跟着出来游逛散心,竟然变成了吃苦受累还担心,后悔不跌却也无可奈何,竟然暗暗开始抱怨师父,不该派她出来干这种苦差事。
好在这种奔命一样的旅程终于有了一个小小的暂停,来到龙岩境内,胡子带着他们躲开城镇,直接朝梅花山方向走,进山不久,就看到山洼处有一处小村落,六爪女暗暗担心胡子会带着他们避开这个村落,如果避开了这个村落,就意味着放弃了喝口热水、吃顿饱饭、补充干粮的机会和可能。她想提议到那个村落去歇一晚上,却又怕被胡子以安全为由拒绝,毕竟自己对沿途的情况一点也不清楚。在这方面她应该相信胡子,如果不是为了安全,胡子自己肯定也不会风餐露宿、啃着地瓜干挣命。
没想到的是,胡子居然带着他们直奔那个小小的村落,翻越一个小小的土坡,十几幢青瓦灰墙的院落坐落在绿树掩映、碧水环绕中,看过去极为恬静、优雅,这是闽西传统的客家人居所。胡子让其他人在坡顶上等待,他自己先去侦看、联络一下,如果没什么问题,再招呼大家过去。
六爪女看着胡子进了村口第一户院落里,随即,从那家院子传出了狗吠和人呵斥狗的声音,片刻院子里静了下来。面目黎黑、汗流浃背的背夫们将背后的盐包倚在路边的石头上,靠着盐包歇脚。六爪女从胡子扔下的褡裢里掏出牛尿脬做成的水囊,到坡下的小河边上掬了清洌的河水喝了几口,然后给水囊汲满了水,回到土坡上给背夫们喝,背夫们在水囊嘴上小小啜吸,并不多喝。
六爪女奇怪:“你们怎么回事?不渴啊?”
背夫们纷纷说渴倒是渴,就是想一会到村里喝点热水。六爪女这才想到自己也挺傻,胡子进村去联系落脚地了,只要进了村就有热水喝,刚才确实没必要爬到河边上喝一肚子凉水。
胡子出现了,却并没有过来,就站在那家院落外面朝这边招手,于是六爪女招呼着背夫们下了土坡,到村里和胡子会合。胡子告诉他们,这家屋主是村里的长辈,已经说好,在他们家里住一夜。六爪女进了门,一只黄狗扑过来,估计方才就是这家伙在吠叫,六爪女不怕狗,蹲下去搂过狗头抚摸了几下,狗便开始一个劲摇尾巴,呢呢喃喃的撒起娇来。身后一个人呵呵笑着说:“这家伙上辈子跟你认得,平时家里来了外人,我们不招呼住,它就咬个不停。”
六爪女回过头,一个身穿黑大氅的老者站在她的身后。六爪女估计这就是主家,连忙站起来给人家客气:“老伯,我们给你添麻烦了。”
老者呵呵一笑:“麻烦就是热闹,没事,没事,赶紧让大家安顿下来,看看,一个个都累成啥了。”
背夫们在胡子的安排下,进了门旁的大屋,六爪女住进了大屋对面的小套间,套间外面还有一个大间,胡子自己住了。接下来就是洗漱、喝茶,茶是家主安排家里人用大锅烧的。闽地人习惯冲茶喝,铁观音一壶一壶用开水冲烫一下就喝。大概是看到人太多,冲茶肯定供应不过来,家主才安排用大锅煮。一路走来,喝的都是山溪凉水,今天能喝到热茶,简直就是莫大的享受,就连六爪女和胡子也不管不顾地混进背夫堆里狂饮,整个院子里顿时充斥着一片吸溜吸溜饮茶的声音,十几个人吸溜出来的动静集合起来活像院子里响起了一阵闷雷。
老家主看他们喝得畅快,让家里人连着烧茶不要断档,一连喝了三大锅茶水,才算把六爪女这一伙人打发了。老家主呵呵笑着说,刚刚喝了那么多茶,马上吃饭撑得填不进去,还是先到外面河里把泥汗洗干净,然后美美吃上一顿,美美睡上一觉,一路上的困乏就都没有了。
胡子有些犹豫,这么一伙人一下拥到河里洗澡,如果给村里不地道的家伙看到了,胡乱说出去漏了口风,说不准会碰上啥事情。可是看到背夫们那渴望的眼神又有些不忍,再说了,人家老伯提出来让他们出去洗洗,说不定也是嫌他们太脏了,不管怎么说今晚上要住人家家里,让家主人嫌弃也不好,于是心软了一软,就吐口让大家都到外面的河里去洗洗。
背夫们兴高采烈跑出去到河里洗澡,胡子对六爪女说你也洗洗去,六爪女不好意思,她是一个女孩儿,不可能混杂在那一帮背夫群里到河里亮相。胡子瞅了瞅她,转身离去,片刻提了一个一人高的大木桶送到六爪女住的屋里,又给她兑好了热水,然后对六爪女说:“把门拴好,我在外头给你守着,没关系,好好洗洗。”
六爪女身上已经早就被一路走来的汗泥给裹得又痒又腻,此刻能痛痛快快洗个热水澡,真是梦寐以求的美事儿。当她脱去身上的衣服,把自己浸泡到温热的清水中时,听到外面有人招呼胡子:“头家,你怎么不洗洗去?”
胡子回应:“一会去,先歇歇腿脚。”
六爪女知道胡子是为了能让自己安安心心的洗个澡,正在忠于职守的在屋外把守,心里顿时觉得暖融融的,暗想,今后也要对胡子好一些。
此时此刻,打死她她也想不到,即将到来的这个夜晚,将会是一个极为凶险、危急的夜晚,对她而言,也是命系一线、死里逃生却又令她声名鹊起、在竹林寨成为主家的关键一夜。
3
在这个世界上,舒适和满足组成的好时光总是那么短暂,而伴随人一生的大多数时间都是烦心和苦难。洗了一个痛痛苦苦的热水澡,饱餐了一顿白米饭,在干净的**睡一个好觉,这是六爪女跟着胡子一行经过了几天的艰苦跋涉之后,得到的馈赠,也是返程中六爪女得到的唯一一次美好时光。
六爪女熟睡中被门外震耳欲聋的嘈杂惊醒的。从睡梦中突然惊醒,心脏还在突然而至的慌乱中别别乱跳时,六爪女就已经明白,坏事、倒霉事降临了。屋外传进来的詈骂呵斥、跟叮叮哐哐的打砸声音混合成了肆无忌惮的威势。六爪女第一个反应就是穿好衣服,然后用手指捅开窗户纸朝外面偷窥。
院子里灯火通明,七八个人手里举着火把,挥舞着刀枪棍棒,将胡子和背夫们团团围住。胡子和背夫,还有接待他们的老者和他的家人们一个个抱着脑袋,跪在地上,作出了极为屈辱的姿势。一个显然是头目的人,手里挥舞着一支短枪,用枪口挨排的敲打着背夫们的脑袋,咋咋呼呼的追问:“谁是头家?贩了多少私盐?”
六爪女马上知道:他们露了,师父那一百块大洋白扔了,他们辛辛苦苦跋山涉水一路背来的近千斤盐也都白扔了。现在的问题是,弄不明白这伙人的路数,到底是官府还是山贼、土匪。如果是官府,不但会罚没他们背来的盐,还会将他们关押起来,追查私盐的来历和贩盐的头家。如果是山贼土匪,那后果就更难预料,有可能把盐抢了,把人放了,也有可能把盐抢了,把人杀了灭口。
六爪女紧张了,如果不是拿短枪的那个人接下来做的事情太狠辣,也许六爪女会老老实实地躲在屋子里,避过这场灾难,因为按照她对自己的丈量,她还远远不具备应付这场灾难的能力。然而,能力往往是逼出来的,就在这个时候,那个拿短枪的家伙做出了把六爪女潜能逼出来的事情。
他叫手下从人丛里拉出来一个背夫,用枪顶着那个背夫的脑门,逼问谁是他们这一伙里的头头。背夫回话慢了一点,就听“砰”的一声震响,背夫的身体就像被一支看不见的巨掌猛然推了个跟头,仰面轰然倒下。跪在地上的背夫们吓坏了,惊叫哭喊起来,胡子只好主动站了出来:“好汉,英雄,我是领头的,事情跟他们没关系,有啥事情我承担,盐你们都拿去,我们保证啥话都不对旁人说……”
还没等胡子把话说完,拿短枪的家伙一把将胡子从人堆里揪了出来,二话不说先抽了胡子几个耳光,打得胡子嘴角朝外冒血:“衰佬还敢跟我多话,你给我说,你们是从哪里过来的?你们的盘子在哪里?”
胡子说他们是从泰宁过来的,主家盘子都是泰宁萧家。那人转身问他的部下:“哈哈哈哈哈,你们听听,你们谁听过泰宁还出了个贩私盐的萧家?衰佬还当我是棒槌,哄骗我啊?把衰佬给绑了。”
突然间,就像有一根陈旧却又尖锐的钢针猛地刺向了六爪女的心脏,剧痛和震惊令她浑身颤栗,神经紧绷成了几乎就要断裂的弓弦。强烈的刺激来自于应声出来捆绑胡子的那个人,那张满脸毛丛活像刺猬,圆瞪着两只疯牛一样血红眼珠,还有面部固态的狰狞,已经成了刻印在六爪女心底今生今世永不磨灭、随时滴血的肖像,此人正是那个亲手用砍刀凶残杀害她妈妈的山贼土匪,六爪女明白了,这伙人是黑煞神手下的匪徒。
六爪女的仇恨顿时如火山爆发,虽然这滚烫炽热的仇恨夹杂着些许胆怯和慌乱,可是她仍然从容不迫的从随身携带的包袱里掏出了师父送给她的手枪,然后提着手枪从屋里出来,到了院子里。她的出现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这既是因为她的身形矮小,匪徒们即便看到了她,也会以为她是这家人的孩子。此外,这个时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胡子身上,那个满脸毛、凶神恶煞般的匪徒正在将胡子五花大绑起来。一直到六爪女走近了他跟前,这个匪徒都没有看她一眼,他的注意力也集中在如何把胡子捆绑的更紧一些,更多的增加胡子的痛苦上。
六爪女怕自己认错了人,趋近满脸毛,确认没有认错,却还是有问了一声:“你们是黑煞神的人?”
这个时候她才算引起了旁人的注意,满脸毛乜斜了她一眼,骂骂咧咧:“衰佬娃娃,黑煞神也是你说得的?”边说,便随手一巴掌朝六爪女扇了过来。
六爪女本能地挥手格开了他的手臂,满脸毛惊诧了,因为他的手臂竟然被六爪女格挡得生疼,而且,软软的就像脱离了身躯,一时半会儿竟然抬不起来了:“妈的,还是个练家子,狗……”最后那个“日的”两个字被六爪女手里黑洞洞的枪口给堵了回去。
这一刻,现场猛然间陷入了突然而至的静场,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谁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尤其是那个满脸毛的家伙,两颗牛卵窖一样的眼珠被牢牢吸引到了那黑洞洞散发出杀气的枪口上,似乎瞬间他变成了对眼。六爪女扣动了扳机,却什么动静也没有,六爪女这才想起,子弹还没有上膛,她拉动枪栓,子弹上膛,这个空隙时间虽然很短,却也足够匪徒们做出应有的反应。然而,六爪女矮小的身形、稚嫩的口音、稚气的长相,这一切跟她手里那支手枪,跟她面对的高大凶狠的满脸毛太不相称了,奇异诡谲的反差,令所有人都发懵。
“砰”地一声爆响,响声并没有预料中的那么吓人,可是已经足够了,身形庞大状若猛兽的满脸毛活像遭到了雷击的枯树,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倒在地上的那声轰响就像一堵墙颓然倒塌下来。一直到死,他的眼珠仍然死死盯着已经无法看到的枪口,仍然保留着对眼的模样儿。
或许是天生如此,或许是长期给师父打算盘算账磨练出来的冷静和韧性,自始至终六爪女的理智和谋划并没有被枪杀仇人的激动和快意控制。擒贼先擒王,制住那个头目他们才能摆脱危机,得到生的机会,这个简单却又极为艰难的计划和目标简直就是六爪女的下意识,满脸毛被她一枪打死造成的震撼为她实施自己的计划提供了短暂却有极为珍贵的时间,六爪女转身扑向了那个拿着短枪头目。
能成为这伙匪徒的头目,必然也有他的过人之处,就在其他人还在瞠目结舌,竭力想搞清楚是不是自己身陷噩梦之中的时候,头目却已经把枪口对向了六爪女。六爪女的本能反应并不是跟他枪对枪的干,而是最原始的行为:动手抢。也正是这个动手抢枪的动作和行为令头目楞怔了刹那,刹那是一个极为短暂的瞬间,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这对于六爪女来说却已经足够了。她一把抓住了头目的枪管,她并没有经受过任何空手夺刃之类的武功训练,可是事情偏偏就那么怪,她那顽童抢食一般毫不花哨、简单稚拙的手法竟然如疾风扫叶片般将头目的枪抢到了自己手里。她自己和头目都被这个结果搞得楞了一楞,随即六爪女的枪口就顶到了头目的脑门子上:“要死我就马上叫你死,跟那个满脸毛一样,要活就叫他们赶紧把手里的家伙都扔了。”
六爪女的声音是小女孩的,做出来的事情却是一般的男子汉大丈夫都无法想象更难以做到的,这巨大的反差令所有人都感觉到了诡异的恐惧,尤其是满脸毛的尸体躺在那里,额头上那一个漆黑的空洞以及里面流淌出来的黑血、白浆,阴惨惨、却又毫无悬念地提醒所有人,六爪女的话绝非空洞的恐吓。头目怂了,战战兢兢地命令部下:“我们栽了,赶紧撂挑子。”他说的是山贼的黑话,就是赶紧缴械投降。
六爪女却听不懂,扣动扳机,枪声震耳,这一枪却不是真的毙了头目,枪子儿穿透头目的右耳,掠过了他的面颊,呼啸着钻进了对面的屋檐。头目腿一软就跪了下来,可笑的事情发生了,头目跪下之后,对六爪女求情:“小侠,谁不听你老人家的话撂家伙,你就毙了谁,他们都没有枪。”
这个时候,那些刚才还凶神恶煞一样耀武扬威的匪徒也都怂了,纷纷忙不迭地扔下了手里的凶器,活像那些凶器都是烧红了的铁器。背夫们看到局面已经被六爪女控制,连忙站立起来,纷纷拾起土匪们扔到地上的刀枪棍棒,反过来把匪徒们看押了起来。两个背夫跑过去把捆得活像拿到市集上出售的螃蟹一样的胡子给解开,胡子第一件事就是冲过来,向六爪女要过她缴获的手枪,举枪就要灭那个土匪头目,六爪女拦住他,追问土匪头目:“你就是黑煞神?”
头目连连否认:“我就是一个伙头,哪里能当得上大头家,大头家也不会出来做这种小生意。”伙头是山贼土匪对小头目的称呼。
六爪女还不太甘心,用枪顶着他的脑袋逼问,头目吓得尿液顺着裤裆朝下滴答,却还是一口咬定自己只是黑煞神山上的伙头,绝非黑煞神本人。胡子明白六爪女的心思,告诉她像黑煞神那种山贼大头家,不会轻易出来,出来跑腿的都是由伙头带着的匪仔,要报仇还有的是机会和时间。
胡子征求六爪女的意见:“这等货留着没用,种到地里肥庄稼算了。”
六爪女目睹这个头目刚才凶狠枪杀背夫的情景,如果不是报仇的冲动在满脸毛那儿已经消解,不等胡子说就早已经一枪毙了他,这会儿再动手却已经没了杀气,就推给了胡子:“你说咋办就咋办,这一路你是头家么。”刚才,胡子在生死关头,仍然一口咬死没把冠豸山竹林寨和师父供出去,六爪女对他敬佩有加,说这话的时候诚心诚意。
胡子自己却很不好意思:“啥头家,要不是你出头,我把自己脑袋扔了,还带累这帮伙计跟着一起见阎王爷。”
胡子的话一点也不假,按照黑煞神山贼们的一贯做法,得了财绝对不留活口,这是为了防事主追查报仇。六爪女目睹过这个匪帮的残暴和凶狠,对这个匪帮心怀着杀父灭母家破人亡的刻骨仇恨,如果不是女孩儿与生俱来的善良和柔软约束着她,她会把这几个山贼全部灭掉。
胡子亲手将伙头捆了,然后扔到满脸毛和被杀死的背夫一堆,谁都明白这个举止的含义:伙头实际上已经死了。伙头自然也明白,哭喊着求饶,什么话可怜就说什么,还真的把六爪女说心软了,扭过头不看他。胡子冲过去,把伙头的鞋扒下来,塞进了他的嘴里,伙头拼命挣扎,活像一条刚刚捕上岸的大鱼,却再也发不出声响来了。
胡子安排背夫把盐都搬了出来,让匪仔们背上,捆绑褡裢的时候,跟给背夫们捆绑不同,给背夫们捆褡裢的时候,只是用绳子拦胸把褡裢沿着口袋的开口处固定住,给匪仔们捆褡裢的时候,却连胳膊一起捆了起来。胡子问主家老爷子要备好的干粮,主家老爷子哭丧着脸反问胡子:“好汉,你们走了,我们咋办呢?”
胡子反问他:“你估摸这帮匪贼是怎么知道我们的?”
家主说:“我一直在想,村里的人都是知根知底的,没有可能跟黑煞神有交道,估计还是你们的伙计到河里洗澡的时候,露了底。”
他们在这里对话,六爪女也蓦然想起,一路上他们都谨小慎微,行走的路线基本上是人烟罕至的荒山野岭,黑煞神应该不会知道他们的情形,那么他们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呢?想到这儿,便揪住一个匪仔追问:“说,你们怎么知道我们的?不老老实实说,就把你跟那个伙头一起种到地里去肥庄稼。”
匪仔七嘴八舌的争先恐后的交代,原来,黑煞神的目标并不是他们,而是这个村子,黑煞神看上了这个村落的风水,认为这个村落依山傍水,隐藏在深山里面,适合做他们的行营,便派人丛梅花岭过来打探虚实,结果正碰上胡子他们在村边的河里洗澡。按照风俗,像胡子和背夫这样的成年男人,不会光天化日之下跑到河里去洗澡,村里人洗澡肯定都在家里,能跑到河里洗澡的,而且是这么多的成年男人,肯定是走私盐的背夫或者外来的商贾。于是,打探完消息的匪贼们临时起意,决定顺手捞一把,先做了他们这笔生意,如果是走私盐的,就人货一起带回山里,如果是其他商贾,也是谋财害命,卷了财货回去。
听了匪仔们的话,家主人老爷子倒吸一口冷气,连连感叹,如果不是胡子他们闯到门上,他们这个村子被黑煞神洗了他们还都蒙在鼓里呢。现在黑煞神觊觎这个村落的秘密提前泄了,就给了这个村子里村民谋活路的时间和机会,老家主极为感激,忙不迭地招呼家里人给胡子他们备干粮,然后自己跑出去找乡亲们报信商量应对黑煞神的事由去了。
胡子他们带上了充足的干粮,而且干粮的质量也有了空前的提升,不但有饭团、米糕,还有了肉干、芋饺之类的美味。胡子觉得在人家院子里死了人,给人家带来了晦气,专门安排背夫把两个死人和伙头一起抬出村外,在村外的山洼里找了一个现成的土坑,死的背夫和满脸毛被扔进坑里之后,伙头拼命挣扎,两颗眼珠几乎要爆出眼眶,浑身上下大汗淋漓,喉咙里暗哑的嘶鸣活像被扭断脖子的鸡鸭。这人当着大家的面枪杀了无辜的背夫,大家对这家伙恨之入骨,两个背夫抬起他,将他恨恨地摔进了土坑,然后纷纷动手,把他连那两具尸体一起给埋了。
4
返程的路上,他们成了极为怪异的一队旅人。队伍最前面走的是一个身材矮小、不男不女的半大孩子,不用说,这就是六爪女。此时她成了一行人心目中救苦救难的女神,尤其是胡子,把六爪女的包袱抢过来背在自己的肩膀上,让六爪女空着手走得轻松:“这一回没有你,货都丢了不说,我们都得变成尸首。”这套话说了一路,搞得六爪女不胜其烦。其他背夫更是对她恭敬有加,似乎六爪女一夜之间就由一个不起眼的小丫头变成了能够决定人生死的女神。没有谁敢走在她前面,在大家的观念里,走在最前面的应该是身份最高贵的,谁走在了六爪女前面,就是对她的大不敬。这种心理和行为很与当今的官场相符,最大官员的肯定是走在最前面的。当然,如果遇到危险,官场上的顺序肯定就会倒过来。
跟在六爪女后面的是一群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手握刀枪棍棒的乞丐,而走在乞丐当中的则是七八个长了两条腿的木桩,因为他们的两臂都和身体捆在一起,远远看去像极了会走路的木桩。每当歇脚的时候,必然有人毕恭毕敬的给她奉上最好的干粮和纯净的溪水,胡子也会守在她身边痴痴地看着她吃喝,一直到她吃饱了喝足了,胡子自己才开始吃喝。
而此时的六爪女对这一切并没有明显的觉察或者反应,表面上看上去她似乎对突然获得的尊重和敬仰坦然受之、安之若素,实际上她这时对外界的反应基本上处于麻木、迟钝的状态,内心里,她正在被一个沉重而残酷的问题困扰着,做还是不做,令她犹豫不决、踌躇难定。做,那将会是一场以数人的血和生命做代价的祭奠;不做,报仇的机会有可能永远失去,父母亲和村里几十口老少被屠杀的血海深仇将会令她的心灵今生今世永远不得安宁。
六爪女走路的时候心灵在做与不做之间纠葛,歇脚的时候,她的眼睛就会不由自主的死死盯着那几个匪仔,两只眼睛深幽如井,眼神像是闪烁不定的火苗,既可能燃成冲天大火,也可能渐渐熄灭。那一个个双手被捆、前胸后背负担着沉重食盐形若两足木桩的匪仔,此时已经看不到丝毫的匪气,每个人都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噤若寒蝉。六爪女怎么也想象不出来,面前这些看上去那么可怜、如此狼狈的人,竟然曾经是杀人不眨眼的嗜血狂徒。
她多次忍住了向他们问话的冲动,因为她不知道他们的回答将会是什么,确切地说,她也并不需要他们的回答,因为答案是确定的:这些人毫无疑问都是参与了赖家土楼外大屠杀的凶手,因为他们都是黑煞神的部下,不然,那个满脸毛也不会给他们在一起。她最难以取决的是:杀了他们,还是放了他们。
六爪女一路上犹豫不决,然而时间却已经不容她继续迟疑了,这毕竟是一个最终要解决的问题,因为他们很快就要到达冠豸山,总不能把他们也带回垂泪坝,更不能带回竹林寨去。
胡子和黑子、条子他们几个走私盐的那一次,曾经目睹了黑煞神匪帮屠杀赖家土楼外村民的惨剧,也正是在躲避那场惨剧的过程中遇见了六爪女、红点、哑哥三个人,并把他们带回了冠豸山竹林寨。看到六爪女的神情阴晴不定,说话做事也有些心不在焉,眼睛动辄就死盯着那几个匪仔,看穿了她的心思,找机会跟她商量:“这几个匪仔咋弄呢?”
六爪女摇头:“没想好。”
胡子试探她:“不成就灭了算了,肯定不能带回去,带回去是祸害。”
六爪女还是摇头:“一下杀那么多人,怎么杀?”
胡子也有些挠头:“估计这些背夫不会动手,只能靠我们两个人。”
六爪女仍然摇头:“我下不了手。”她说的是实话,杀掉满脸毛的时候那股子报仇雪恨的**冲动消散之后,六爪女再也没了杀戮的勇气,或者说心劲儿。稍停片刻,她问胡子:“要是师父碰到这种事情会怎么办?”
胡子摇头:“不知道。”
六爪女让胡子问问这几个匪仔,有没有没去赖家土楼的,胡子说那要看咋问,直接问肯定谁也不会承认,蒙着问肯定都说去过,你信不信?扔下这句话,胡子就过去对那几个匪仔说:“我们这位女头家跟赖家土楼有仇,那一回到赖家土楼做活,你们谁没去?”
那几个匪仔相互看看,参差不起的纷纷回答:“我去了,我去了……”
胡子嘿嘿冷笑:“我们女头家的爹妈就是那天被你们黑煞神的人给害了的,你们真的都去过了?”
匪仔们楞住了,片刻之后齐齐跪倒,一齐声地否认:“没去,我没有去……”有的还开始痛哭流涕的赌咒发誓,说那天如果他去了,就天打五雷轰,下辈子托生变成苍蝇蚊子让人拍死。
胡子回头冲六爪女挤挤眼睛,意思很明白:我没说错吧。
眼看就到垂泪坝了,这些人的处置成了马上就要解决的大难题,杀,六爪女下不了手,不杀,又不能带回垂泪坝,更不能让他们知道冠豸山竹林寨的底细。
“不如就在这里把他们放了,告诉他们我们要去泰宁萧家,他们回去即便给黑煞神说了,也不会给我们竹林寨招麻烦。”六爪女跟胡子商量。
胡子说那就放了算了,我也怕妄杀无辜。胡子这么一说,六爪女就明白了,杀这些人是不可能了,因为她自己也不愿意枉杀无辜。胡子见六爪女同意放了这几个匪仔,就让他们站定,然后从他们身上把褡裢解了下来,又把他们的裤腰带解开,用裤腰带把他们一个个绑了起来,再用绳子把他们连成一串,避免他们相互之间解开捆缚的绳子,然后脱掉了他们的鞋袜,从山崖上扔了下去。匪仔们吓坏了,有的跪在地上叩头不已,有的哭天抹泪哀求不已,他们以为六爪女他们要杀人灭口。
胡子安慰他们:“别哭了,冤有头,债有主,我们女头家不会枉杀无辜,咱们就此别过。”
六爪女和胡子带着背夫背着盐离开,刚刚走出不远,匪仔们的哭喊声即刻停止,胡子呵呵笑道:“这帮衰佬,刚才哭的都是装假呢。”
六爪女心底里虽然仍然觉得遗憾,精神上却有了释然,就像沉甸甸压在心头的石头蓦然间就被卸去,从胡子肩头摘下自己的包袱,把掖在腰里的手枪原装回了包袱。
剩下的路程走得很顺,不缺吃不缺喝,背夫们劫后余生,恨不得尽快结束这趟痛苦艰险的旅程。到了垂泪坝林先生家,大家虽然筋疲力尽,却也如释重负,背夫们卸下盐,洗漱一番,吃了顿热汤饱饭,就急着结账。被土匪杀害的背夫竟然没有人再提及,大家就好像把那人给忘了一样。
胡子和六爪女征询背夫们,那个被土匪杀害的背夫的工钱怎么办,背夫们面面相觑,谁也不出头替那个背夫领钱,胡子和六爪女面对这种情况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林先生告诉他们,他征召背夫的时候,就怕这些人路上抱团难管,专门找的都是相互间不知道来路、没有瓜葛的人,想来这些人也不知道死亡的那个背夫的情况,替他领了钱,却没有办法交给他的家人,那就等于欠了死人的债,谁都怕死人跟着屁股后面要债,所以才没有人愿意替那个死去的背夫领工钱。
六爪女想到这一路的艰辛和危险,自作主张,要在事先给背夫们谈好的价格上再涨一倍,林先生为难:“这价钱都是事先说好了的,涨了钱怎么给你们头家交代呢?”
六爪女说一切事情由我承担,你就按我说的办,多付给背夫们的工钱从盐的货款里头扣除。林先生看胡子,等胡子的意见,胡子说得很痛快:“女头家的话就是我的话,也是我们头家的话。”
此话一出,林先生自然也不好再多嘴,按照六爪女的意思,给每个背夫付了双倍的工钱,背夫们感激涕零,千恩万谢的四散而去。第二天一大早,胡子和六爪女催促林先生结了货款,林先生给的又是永昌银号的汇票,胡子让六爪女看看,六爪女看到上面写着:林佳田大洋二百三十块,这一行字上面照例封着永昌银号那谁也看不懂的密押。
想到背盐的时候付的钱是一百块大洋,这一转手就赚了一百三十块,还不包括付给背夫们的工钱,六爪女心里暗暗吃惊,难怪走私盐的生意这么风险,师父仍然要做,获利丰厚啊。
林先生是一个极为敏感也极有洞察力的人,瞥了一眼六爪女,说了一句:“这是包括上两次的总账。”六爪女心里仅仅闪过那么一个念头,就被林先生看破,不动声色的训导了她一句,顿时赧颜,吐吐舌头,不敢在林先生面前胡说八道了。
回竹林寨的路上,六爪女向胡子打听林先生的路数,胡子告诉他,他也不太清楚,看样子好像是师父的下家,也可能是师父的朋友兼生意伙伴,反正贩来的盐很多次都是经他手做的。
5
鱼脊背是通往竹林寨的要道,刚刚来到鱼脊背的头上,就看到竹林寨那一头有一个黑黢黢的人影背手站立,隔了一座山梁,六爪女就看了出来,那是师父。前后离开了有一个月,六爪女此时此刻见到师父就像见到了久别的爹妈一样亲近、急切,顾不得狭窄就如鱼脊梁一般陡峭的山脊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危险,一溜烟的朝师父奔了过去,急得胡子在后面大声喊叫:“小心,小心……”
师父迎了过来,六爪女忘情地扑向了师父的怀抱,师父却将她轻轻推开:“疯什么,让师父看看。”说着,上上下下打量着六爪女:“嗯,黑了,也瘦了,看样子没有少吃苦头。”
展开全部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