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崇言笑之际,未及看清凌霜如何身影如疾风一般旋到梅岑身后,待他定睛看时,凌霜手中的那把剑早已出鞘,并且架在了梅岑的颈间,一众亲随此时也都眼疾手快,顺势护在了凌霜前后。见状上前的众女侍都被挡住不能近前,于是索性退回去护持在她们的主君左右。
凌霜向着看似不动声色的符崇,从容开口说道:“尊驾说得有理,有梅夫人这样久居宁州的向导,自然是可以来去自如了。“说话间便将剑刃向内移了寸许,那剑刃便在梅岑的粉颈上刻出一刀浅浅的血痕。
一个女侍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后,也和其他人一样屏住了呼吸,室中于是转入极端的寂静,使得气氛更为紧张,以致瞬间亦变得漫长。
“凌霜”此时却是晏麒出言打破了这凝滞的沉寂,温和的声音中夹带着犹疑,眸中流动着的情绪无比复杂。
凌霜的目光从晏麒面上掠过,仍旧落在了符崇身上,眸光中的嘲讽丝毫不加掩饰:“尊驾的爱才之心到底是真是假,此番应可见得分明了。尊驾是与我到城门上走一遭呢,还是在此先送走梅夫人?“
“将军对母亲的族人不讲情面也就罢了,难道竟忍心血脉相残吗?“符崇不答反问道。
凌霜轻笑道:“周燕齐鲁,如何不是血脉同源?尊驾身为一国之君,此时倒想起讲人情了。虽然凌霜至此窘境,多承梅夫人之力,但尊驾当知此时我之所为并不为私怨。不过是想与尊驾共谋止戈之策,顺便也代晏上卿一观,如此新主是否值得托付。”
凌霜几句话便道破了符崇心中的计较,可谓正中要害,亦使他无可推诿,只是言语之中却不免刺到晏麒痛处。对此凌霜实非故意,只因眼下情势危急,她不想在此费时周旋,以免来不及阻止城门之战。
晏麒闻言语结,掩额垂下头去。符崇望了一眼晏麒,又看了看梅岑,终于对凌霜点头叹道:“好,不愧是平朔将军。”
宁州城头,江实居高临下,握剑立于堞雉之间,威风凛凛,俯视着城下黑云翻墨一般的师伍,高声道:“我再说一遍,要我打开城门,除非靖远公亲临!尔等无端兴兵,搅扰国之重镇,其罪当诛,更又伪造兵符,假托天子名义,罪同谋逆!今日有我江实在此,岂容尔等放肆,此战权当平乱了!”
“且慢!”手持玉螭兵符的那人再次据马向前说道:“江刺史纵不记得我这个靖远公府的仆翁,总该不忘自己也曾是明公麾下,曾受明公再造之恩,对我们公子也该讲几分情义。公子此番是奉明公之命而来,此时必在宁州,而你却推说不知,若非你失职不察,便是已存不利之心。是乃忘恩负义、以怨报德!何况公子身居朝职,乃国之勋将,今其转授玉螭兵符在此,你却指为伪造,视若无物,是乃目无军法,犯上欺君!如此狂行悖乱,还敢口称大义,真是改不了街头无赖的本性,实实辱没了当年主公许你的江姓!说到平乱,你才是待平之乱!”
江实听了这一番话,激起满腔的愤怒、委屈与耻辱,气得腥红了双眼,他眯起眼死死地盯着说话之人,很想看清楚这个口齿了得的老翁到底是谁,终于透过他花白的鬓角与胡须,看到了那个意气风发的故人的脸庞——他曾靖远公麾下的一员裨将,名唤江春,彼此已多年未见,原来他如今做了公府管家。待想起了他是谁,江实着实惊出了一身冷汗,重又陷入犹疑之中。
他自问自己确实不知平朔将军来宁州之事,此前既无公文又无私函知会于他,但即便如此,若她真来了,他也该知道,除非有人刻意欺瞒。可无论如何,他何曾对她存有不利之心,由于京中情势不明,他也正在为靖远公府提心吊胆。说他“目无军法,犯上欺君“,他倒不在乎——如果靖远公无故被罪,他将不惜举兵造反;但若说他”忘恩负义、以怨报德“,这却是他不能接受的!
因此他此时的犹疑,也并不为自生愧疚,反而是因为吃不准江春的真正意图——他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一心忠于靖远公呢?毕竟他手里的兵符,是国君的物赐,原是独赐予平朔将军一人的,今既不见将军,此符却在他人之手,怎知不是他先对平朔将军不利,后又借救急之名,欲行夺城之实呢?毕竟他先前从梅岑那儿得知,如今南晔朝野都在图谋靖远公府,受靖远公节制多年的巡防营的校尉殷虎已行背叛……
一时疑难未定,城上城下依旧两厢僵持。忽闻一阵紧密而急促的马蹄声自城中传来,江实转过身看时,只见一个身姿飒爽的少年骑乘一匹白驹,驰策在前,旁边与白马并进前驱的枣红马上却是他倾慕多年的梅岑,江实清楚地看到羁糜两骑的缰索都掌握在凌霜手里,而梅岑的双臂却被捆缚着倒背在身后。
紧随凌霜之后的是一队随从,皆身着江家亲卫的常服,有条不紊地成护卫队列,看得出来个个是身手矫健的精锐之士;其后并驾而行的是钦差晏麒和颇受梅岑尊崇的醉梦里的贵客,前后相随着几十个戎装带剑的青衣女侍。
江实还在为眼前的情景感到疑惑,一时未回过神来,凌霜已驰马进入瓮城。众兵士正等着听主将下令应对,半晌没听到号令,却先看到了凌霜举持在前的长剑,或者是看到了剑柄上垂下的那一抹迎风飘动的明黄,在剑戟的寒光中显得分外醒目而威严,使人见之不敢轻举妄动。
凌霜在城墙下揽缰勒马,将牵着枣红马的缰索交给其中一个亲随后,翻身下马,手持长剑,走向城楼。
她的背影透着坚定与凝重,晏麒的目光一路追随着她,心中涌起阵阵温热的酸楚。想起凌霜凯旋京师那一天,他站在宫门口看着她向自己走过来,步履稳健而轻盈,今日之英姿似与当时无二,却有一种渐行渐远之感,仿佛自己再也没有机会能与她并肩而行了,胸口有一口气郁结难吐,半晌,晏麒才终于由鼻中缓出一个隐忍的长息。
符崇闻声侧过头看了看晏麒,挑了挑唇角,没有说话。他的视线转而先掠过梅岑,接着落在了站在城头的江实身上,今日宁州之战是否发生,只看他如何决断了。此战若起,其出师之名必将与声援江氏父女相关,彼时也将再无人细问其中内情如何,江骋在京中无可塞责、必受其累,纵失悔于自释兵权亦无补于事,一旦身遭不测,江凌霜必将为势裹挟、进退失据,即使她不入扶朔,也将难以在南晔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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