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上司一连串的问话,董其武心中翻江倒海,却没有作答。
傅作义又踱了一个来回,问道:“我们有多少好朋友,有学识,有地位,都向共产党那边跑,这是什么道理呢?”
董其武说:“人家看见南京政府党派分歧,腐化无能。”
傅作义又问:“有多少青年学生也往共产党那边跑,这是什么道理呢?”
董其武答:“青年学生是要求进步的。”
傅作义若有所思地踱到屋中央,郑重地对董其武说:“蒋先生有意让咱们到北平去,你怎么看呢?”
董其武沉思了一下回答:“干脆不去。”
傅作义问:“为什么哩?”
董其武说:“让我们到北平去,是想让我们担当华北的责任。我看,咱们不去给他担当这个责任。”董其武所以如此回答,是董其武当时还存在地方实力的旧思想,认为要先把察绥两省的事搞好,局势如何发展,三两年或可看出个水落石出。
傅作义听了董的这番话,又沉默不语地踱了起来,看得出,在他深沉的目光中,流露着一丝隐忧。
董其武看傅作义再也没话要说,便立起来告辞,傅作义点点头,董其武便推门走了出来。
傅作义是习惯于独自思考的。遇到问题,他总是在屋里院外踱来踱去的,从各方面去考虑。当他有了比较成熟的腹案时,他才分别向身旁的人发问,来修正和补充自己的腹案。他事前如果没有考虑成熟,一般是不会作声的。但是,他这次与董其武的谈话却有些违反他的习惯。很显然他经过一番痛苦思考,似乎矛盾还很多,没有得出成熟的答案,便征求部属的看法了。董其武对傅提出的问题,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反映又比较迟钝,那些匆促而又很不具体的答复,是解不开傅作义头脑里的矛盾,也不能为他分忧解愁的。对傅作义的这一席“大逆不道”的话,显然董其武是不能无动于衷的,从傅作义的办公室出来,董其武很长时间都在思索……
1947年秋,身在绥远的董其武听说蒋介石亲到北平,当面任命傅作义为华北“剿总”总司令,担负华北方面五省二市的军政责任,别人都纷纷打电报向傅作义表示祝贺,唯有他不但没有拍发电报,反而内心里替傅作义焦虑不安。
董其武想,傅作义的部队官兵,行政干部人数不多,人才更少,维持察绥两省尚可,担当整个华北,则力所不及。而且傅部不是蒋介石的嫡系,蒋介石何厚爱于他?对蒋介石的嫡系部队、政府官员,傅作义岂能得心应手,随意驾驭?只不过因为蒋系部队节节败退,处处碰壁,东北岌岌可危,华北摇摇欲坠,蒋介石抓耳挠腮,权衡再三,只好拖着傅作义到华北支撑危局。这种情形,傅作义未尝不了如指掌。
傅作义出任华北“剿总”总司令后,有一次在北平西郊半壁店“剿总”司令部召开高级军事会议,董其武也从绥远飞过来参加了。会后返绥之前,在西郊傅作义的官邸,傅、董二人又关起门来谈了很久。
最后,傅先生把身体向前倾了一下,以颇为沉重的语气对董其武说:“其武,今年是咱们的生死关头。”
董其武关注地说:“已经走上这条路啦,走到哪里算哪里吧。”
傅作义踱到窗前,向远处出神地望着,沉默了片刻,像悟出一条真理似的说:“不要紧,走人民的道路就是生路。”
这句话既像是安慰董其武,又像是自我安慰。实际上是傅作义很长时间思考的结果。在蒋政权的乌云笼罩下,军事上将骄兵堕,失城陷地;政治上官贪吏污,结党营私;经济上民生凋敝,罗掘俱穷。傅作义目睹着这些近乎绝望的事实,而双肩负着万钧重压,不能不思考未来的路该怎样走下去。傅作义与董其武的谈话,虽然董其武当时缺乏深刻的理解,但已经感觉到傅作义内心明显地产生了极其复杂的矛盾,正在萌发着变化的新芽。
董其武对国民党的不满,在很早以前便埋下了种子。给他最强烈的刺激是1940年“五原大捷”之后,董其武以暂4军军长的身份应召去重庆报告“五原大捷”的情况。第一次见到参谋总长何应钦时,何说:“你们五原战役打得很好,不过,你们的武器太差,这次可以给你们补充大部分美式装备。”
董其武听了满心高兴。
不料几天后第二次见面时,何应钦突然问董其武:“在大青山的共产党领导人是唯?”
董其武一愣,说:“我不知道。”
何应钦勃然变色,厉声说:“怎么?你这个高级将领连这个都不知道?”
董其武说:“我确实不知道,以后注意吧。”
在要回前线,向何应钦辞行时,何应钦说:“现在国家很困难,武器只能暂时给你补充一部分。”
当即交给董其武一张领取武器的凭单,董其武双手接过一看,心顿时猛然往下一坠,仅仅是轻机枪27挺,步枪300支!
董其武后来回忆说:“我很难过,怎么所谓‘补充大部分美式装备’,就是这么点东西呀?”
让他更难过的事后在后面,等他回到招待所,与他住在同一间寝室的胡宗南所属的第16军军长董钊高兴地拿出一张领武器的凭单给董其武看,全军的武器装备全部换成了美国货,差点没把他当场给气晕过去!他这个刚刚参与打了“五原大捷”的有功之臣,还赶不上一枪不放,长年专门紧盯着延安的胡宗南的“中央军”。
董其武心想,上面这样厚此薄彼,大概因为我们是只打日本人,不打共产党的杂牌军的缘故吧。
1949年1月21日夜,董其武从广播里突然听到傅作义与中共达成和平协议,宣布北平和平解放的消息。他虽然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但这一天真的来了,仍感到有些突然,又惊又喜,既兴奋又不安。
在北平围城期间,董其武曾两次向北平“剿总”司令部通话,都不是傅作义本人接的,而是他身边的高参,一次是王克俊(华北“剿总”司令部秘书长兼政工处处长),一次是阎又文(华北“剿总”司令部秘书兼政工处副处长,中共秘密党员)。他们告诉董其武,傅老总很忙,心情很不好,让董其武听候安排,牢牢掌控部队。此外,便不再说什么。
这时候的董其武表面镇静,内心却有些惶惶然,这时他最想了解的就是北平和平解放后的详情,随即向傅作义官邸打电话,要求傅作义派架飞机到绥远,接他到北平看看。
22日,董其武飞到北平,立即赶到中南海居仁堂见傅作义。
傅作义一见董其武的面就说:“我现在忙得来焦头烂额,你不好好待在绥远,跑来干什么?”
董其武说:“正是这样的时候,我才要来看看你。”
傅作义说:“你来也好,我把北平和平解放的情况给你说一说。”
傅作义从他这一年的11月初去南京参加军事会议说起:
那时候辽沈战役刚结束,傅作义奉召去南京参加政府召开的军事会议,研究徐埠会战的部署。傅作义一到南京,看见到处已是鸡飞狗跳,人心惶惶。
在那样的形势下,蒋介石想抓紧傅部是很自然的事情。因此,蒋介石对傅作义自然是优礼有嘉,特派蒋经国和何应钦代他到机场迎接。傅作义下榻后,何应钦与傅作义密谈,称奉蒋委员长之命,转达两件事:一是蒋介石已内定,调傅作义任东南军政长官,所有军队完全交由傅作义节制指挥;华北的军队主动南撤。何应钦表示,在上一条的前提下,请傅作义对即将召开的军事会议上要讨论的作战方案,提出自己的积极意见。
此后,蒋介石邀傅作义到他的官邸,参予小型高层秘密会议。一开始,蒋介石把陈诚、熊式辉大骂了一顿,把丢掉东北的责任,全部推到二人头上。接着马上换了一副面孔,对傅作义表示慰勉有加。随即把何应钦向傅作义转达的意见,又亲自向傅作义说了一遍,并相信傅作义决不会辜负他的重托。
傅作义当然明白蒋的用意,又不能采取断然拒绝的态度,当即向蒋介石郑重地作了如下表示:一、华北局势并不像一般人所认为的那样悲观绝望;二、对扭转华北的危局还有办法;三、南撤方案,非万不得已时不宜实施,因为,坚守华北是全局,退守东南是偏安,历史教训值得考虑。
傅作义后面几句话深深打动了蒋介石,他当即表示尊重傅作义的意见。
傅作义对董其武说:“我回到华北后,虽然在公开场合一再说:要遵蒋的命令,力挽华北局势,但从内心却认定南京政府已经丧尽军心,丧尽民心,绝不能再靠这个政府来统一国家,复兴民族。如果我们再参加内战,就无以对国家,无以对民族。再者,北平是中国的文化古都,一打起来势必造成极大破坏,要落千古骂名,我傅作义决不能干这样的事!所以,我就让大女儿冬梅通过和中共中央已经接通的关系,给毛泽东去了电报,请派南汉宸或其他代表来北平商谈和平事宜。”
董其武虎地站起来,激动地说道:“老总,北平的结局直接关系到绥远的命运,不管形势如何变,我向你保证,老总走什么路,我就走什么路!”
傅作义说:“北平和平解放我是拼着三个死:一个是,和共产党打了那么多年的仗,不谅解的人可能要打死我;二是,特务可能随时要杀害我;三是,咱们内部不了解情况的人也有可能要打死我。”傅作义接着又说,“我也不是不能走,蒋先生先后派了蒋纬国、郑介民、徐永昌等来平,软硬兼施地劝我率大军南撤。蒋纬国还带来了蒋先生的亲笔信,说什么‘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我都拒不接受。同时美国海军太平洋舰队司令白吉尔也飞来北平,劝我抛开中国政府,直接接受美援,他保证美国海军全力支持我。我当即义正词严地说:‘我们中国的事情,中国人自己办得了。’”
傅作义又说:“其武,你回去告诉咱们的干部,在抗日战争时期,我把大家的家属送到兰州、宁夏去是可以的嘛,现在呢?不要看目前共军控制的地方还小,照眼下这样形势发展下去,要不了多久,全国都要姓共了,家属再往哪里送都不是办法。除非你有很多钱,把家属送到外国去,否则没有你的立足之地。”说到这里,傅作义加重了语气说,“现在的局势转变,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是历史的发展,是人民的要求,是任何力量也扭转不了的。我们要跟上历史的潮流,走人民的道路。”
“走人民的道路”这句话,傅作义不止一次地讲过。这次是以更加郑重地语气重复地讲的。此刻我从他的实际行动中理解了这句话的含意。并得到明确启示。
这时,我马上急切地询问:“既然如此,北平和平解放的条文怎么没有提到绥远呢?”
傅作义说:“绥远问题等我见到毛泽东之后再定吧。”
我眼巴巴地盯着他说:“我多年一直随您做事,对您是言听计从,您怎样走,我就怎样走。可是,绥远情况相当复杂,不可拖延,应尽早安排。”
傅先生点头表示同意,他接着又说:“这样重大的问题,不光是几句话就成的。要认真做好准备工作,要给大家讲明道理,认清利害关系,为了人民的幸福,为了全体官兵的前途,为了我们每个人的前途,必须走人民的道路!”
就这样,经过我和傅先生这一次长谈,绥远的去向——坚决跟随傅先生走人民的道路,就定下来了。对我来说,剩下来的只是通过什么方式达到目的的问题了。(3)
就在董其武飞到北平的当天晚上,傅作义在西郊官邸设宴,既是为董其武接风,也是为石觉饯行。于是,3个各怀心事的重量级人物就坐在了同一张桌子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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