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儿在树上叫了一日又一日,星河斗转,转眼离王夫子开堂已过去月余。
学堂刚开始时,尚有十几人。叽叽喳喳间,好不热闹。但只过去一个月,便只剩下三五人。
大多都是给王夫子主动劝退,这些孩子本就是好动的年纪,或是年龄幼小根本听不进去。王夫子只好对其父母说,先把孩子领回去,等大点再送过来。
也就这般口中留了后路,好多孩童的大人还是不满意,一再恳求王夫子多考虑考虑。可王夫子是什么样的脾气,他要是能低头,他就不会回山溪村了。
他老人家现在,一心想的就是挑个可造之才,给自己争口气。眼下实在无力在其他人身上着墨过多。
可惜就这剩下的三五人,王夫子也是十分不满意。他们一来全无基础,二来领悟的也慢。今天教过的东西,回家睡一觉,到了学堂一问还是三不知。
毕竟韩文公说得好啊,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王先明,你要振作,要坚强,君子不可自弃。想想自己的院试屡次失利,心中再苦闷,这书也要教下去。万一自己点石成金,以后传出去,也是件美事。
“夫子,夫子,这个字是不是念贝?”
“……”
“好孩子,这个字念贤,前几日夫子不时才教过?”
“夫子,夫子,人之初后面是什么?”
王夫子抽抽嘴角,好嘛,合计我昨天教了一天,你就记住开头三个字。
“夫子,夫子……”
戒尺,我的戒尺呢。眼见王夫子要动嗔怒,孩童们又嬉笑着退回自己的座位。你道他们真的痴傻?还不是借着你一句,我一句。延误些夫子教书的时间。
这些娃儿,心思机灵着呢。
村里的孩子都是胆识胜过才识,你要他们坐一天摇头晃脑背书可能有些吃力,你若要他们挨上一顿板子,便可放学回家,那怕是个个屁股翘的老高。
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王先明,你不可动怒,不可啊!!!
王夫子在心中安慰完自己,又把孩子们叫回到位置上坐好,把昨日的三字经重新拿出来讲一遍。
王夫子讲的疲惫,站在篱笆外偷听的陈恒也是纳闷。这三字经昨日不是教过了吗?怎么今天还要再来一遍。
他拎着左手的酱油站在原地摇头。还以为今天能听到些新鲜的,正欲离去。那想到院子里也偷偷站着一位老妇人,此刻已经出声喊住他。
“小郎君,何故摇头?”
陈恒赶忙站直身体,行礼问好道:“婶婶好,我是见夫子今日教的与昨日一样,便有些奇怪。”
老妇人衣着十分得体,虽是当奶奶的年纪,但一听到陈恒的称呼,本还有些严厉的面容,已经舒展成一团云。
你瞧瞧,你看看,这情商的作用不就体现出来了吗。山溪村那些只知道爬树抓鸟的泥猴子,拿什么跟陈小公子比拼。
老妇人和颜悦色的问道:“许是孩子们没学会,这三字经虽是启蒙书籍,但一般人也要学上半个月,方能……”
两个月啊,我等了整整两个月啊,终于等到这个机会。
陈恒笑着摇头,他本就生的白净,这般一笑,竟也有了几分月出云散的清爽感。刚巧学堂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
“人之初,性本善。”学堂里起了个头。
“性相近,习相远。”陈恒接着背道,“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传……”只见他越背越快,学堂里才读到“玉不琢,不成器”,他已经一路畅通无碍的背到“三才者,天地人。三光者,日月星”。
小小的人儿,站在太阳底下。微昂着头,双手负立。自信昂扬的陈恒背的越流利,老妇人的心中越是惊讶,可还不等她将这份惊讶述之于口。
“二狗,你在干什么!!!!”
只听街的另一头,传来一声少妇的怒吼。如此中气十足又熟悉的声调,吓得陈恒当场就背的不利索,连舌头都开始打结。
坏了,陈恒想起来,这次他找的出门理由是给炒菜的老娘买酱油。他一转头,就看到顾氏叉着腰站在自家门口,眼下那里还顾得上其他,连招呼都来不及跟老妇人打,陈恒提溜着酱油就往家跑。
日沉月升,阵阵炊烟升起。
学堂的下课时间,也就比晚饭时间稍早些。苦读,苦读,不苦能叫读吗?
送走了那些欢呼雀跃的孩童,王先明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内堂,就看到笑吟吟的柳氏坐在桌前等他。
“今天家里有什么喜事吗?”
王先明刚坐下,指着桌上格外丰盛的晚饭,有些困惑。
“可不是有喜事嘛。”柳氏笑吟吟的拿出酒杯,为王先明斟满。
成亲几十年来,王先明都有些忘记上次有这待遇是什么时候。当即有些受宠若惊,下意识的站起身,起身到一半,才意识到对方不是自己的老丈人,略带尴尬的重新坐下。
“咳咳。”王先明咳嗽几下,好在老夫老妻,他的面皮也厚,扛得住。“夫人何故卖关子,不知喜从何来?”
柳氏偏生玩心大起,将眼前的糟老头拉到身前一阵耳语。才等到她说完,王夫子已经迫不及待的急呼。
“夫人,此话当真?”
“我亲眼所见,又岂能有假!你这三字经,教过几日,你心里不清楚?”
“算上今日,也不过才三日……”
喃喃自语一阵,王夫子好像不敢相信般摇摇头,面上的神色犹疑不定。
“何不明日,你试他一试。”
柳氏想起今日下午太阳底下的稚嫩孩童,那副自信昂扬的模样,忍不住给出主意。
……
等到村里的鸡打过鸣,山溪村里的人,便会逐渐从休息一晚的房中走出,勤劳点要直接去田里忙活,春耕到了五月,那些精细的稻禾正是比孩童还娇嫩的时候。
陈丐山与陈启亦不能免俗,两父子早早结伴离开家。至于二儿子陈淮津,他还在陪着二婶呢。这几日李氏的身子越重,行动越来越不便。陈丐山特许自家浪子,一切以媳妇的心情为主。
但他们总要吃早饭呀。
陈恒闪烁着大眼睛,不时从顾氏面前经过,直到把顾氏看恼了,放下厨具,挥手拍在幼子的背上,抱怨道:“行行行,一会让你去给爷爷送饭。”
“好嘞,娘。”
得偿所愿的陈恒,连忙点头。
“可不许在外面乱玩,正午日头大,你别让我瞧见你不在家里。”顾氏也算瞧明白了,这孩子小时候一直乖巧,近一两个月也不知发生什么好玩的,寻着理由就想出门玩个痛快。
顾氏能有什么办法呢?只能安慰自己,村里谁家的孩子不调皮,自家的只是来的晚一些。好在他从来不去河边井边玩耍,也算是比那些泥猴子聪明些。
“娘,你就放心吧,我保证乖乖的!”
“你若是真的乖,就该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少让娘操心。”顾氏挥挥手,示意这个臭小子赶紧退出去,省的自己看着心烦。
陈恒却只是笑,带着这份好心情吃过早饭,他提着食盒就往屋外跑去。这个时辰,还未到学堂讲课的时间,陈恒自然也不急,悠哉游哉的游**到田边,等着爷爷跟爹吃完。
他再拎着食盒回来时,学堂里已经传来夫子上课的声音。
走过路过,岂有不听白不听的道理。陈恒立马顿足,侧耳倾听。
“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
坏了,陈恒心中暗叫糟糕,昨天教的还是三字经,今天怎么就跳到论语去了?难怪你这老头不会教学生,这教的都是什么飞天遁地的东西,左一榔头,右一棒槌。
不过该学还得学,学到就是赚到。陈恒赶忙拿起地上提前准备好的树枝,在泥地上涂涂画画。这是他上辈子读书学下来的本领,画的一横一竖三角圆圈啥的,都作为平日速记之用。
他这头偷师的不亦乐乎,屋内的柳氏注意到篱笆墙外的身影,快步走过学堂前,远远的看了王夫子一眼。
夫妻连心,王夫子示意童子们继续背诵,自己则悄悄走出学堂,一路来到篱笆墙外,正看到小小的陈恒蹲在地上写写画画。
“小娃,你在干什么?”
他的突然出声,倒把聚精会神的陈恒吓了一跳,抬头一瞧,就看到王夫子那张不怒自威的脸。陈恒连忙起身,拍掉手上的尘土,行礼道:“夫子好。”
王夫子点点头,他没继续开口,只是默默打量起这位夫人口中的神童。干干净净的小脸,看着倒也眉清目秀,确实有些特别。
陈恒却不知道他的目光是何意,眼见可能读书的机会摆在面前,索性咬咬牙坦白道:“我刚刚在记学堂上读的东西。”
正合我意嘛,王夫子忍不住摸起山羊须,不动神色道:“那我倒要考考你,你记住多少?若是背的不好,以后就不要来偷听了。”
王夫子这般连唬带吓,到没让陈恒惊慌失措。他这一世,也许是年岁还小的缘故,记什么都快,记的还能特别牢,陈恒发现这点时,自己也曾暗暗称奇。
只见他轻一轻嗓子,最后看了一眼地上自己做的记号,又拿起脚将那些图案通通擦去。他闭目思索片刻,终于开口道:
“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
“……”
“……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一口气背到这里,陈恒侧耳想了想,几番确认后,才有些沮丧道:“后面记不住了。”
陈恒说的失望,王夫子听的却是骇然,他当然知道陈恒为什么没记住。因为自己就是在学堂里读到此处时出现,打断了对方的偷听。
“不知夫子可否满意,小子往后还能来偷听吗?”
陈恒揣着心思,小心询问。
王夫子显然还处于呆滞中,伸出手指着陈恒半天,才稳下心思,沉声道:“你爷爷可是陈丐山。”
“正是家中长辈。”
“你回去吧。”王夫子摆摆手,也不做评价就转身离去。“以后别来偷听了。”
不是吧,我都背到这了,你还不满意。陈恒也是傻了眼,一时分不清自己那里出了问题,难不成王夫子看不上他?那可怎么办,他可是村子里唯一的老师。
这头的陈恒倍感失落的回到家中,倒把顾氏瞧个纳闷,怎么兴高采烈出门,回来就焉了吧唧的,她有些看不懂这孩子现在的脾气。
另一头的王夫子却在学堂中哈哈大笑,学堂中的孩童也不知夫子在高兴什么。王夫子也不解释,只是自顾自大笑。
想不到啊,想不到啊。自己飘零半身,原以为是自己流年不利,命运多舛。没想到今日终遇千里马,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公明,你在泰兴县给我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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