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引子
太石峪,太行山区偏远的小村庄。
九旬老人童铁山和六岁的重孙贵儿相互搀扶着迈出自家后院,沿着逶迤的山道,向大山深处缓缓行去。
又是清明节,此时细雨已经落下,鸟儿躲进了巢穴里,只有树叶刷刷地响着,整个山林被一种肃穆的氛围笼罩。纤细的雨丝飘在童铁山沟壑纵横的脸上,柔柔软软的,如同记忆里的抚摸,它们在老人雪白的长须里汇聚片刻后,才恋恋不舍地滴落到地上。
贵儿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童铁山见了有些心疼。
“贵儿啊,叫你撑把伞你不听,后悔不?”
“不后悔。太爷不怕雨,我也不怕!”
“好,好,好孩子。”童铁山纵声一笑,中气十足。
童铁山是从枪林弹雨中冲杀出来的老革命、老战士,指挥过周围十里八乡的敌后武装,即便是上了年纪,也不会把这蒙蒙细雨放在眼里。只不过,每年这个时候他都会忍不住地犯嘀咕,为啥每年的清明节都少不了这些雨水呢?作为一名坚定的唯物主义战士,他是不迷信的,或者说不愿意轻信,但他的确无法解释心中的困惑。
清明时节雨纷纷
路上行人欲断魂
这两句诗童铁山是早就知道的,短短十四个字写得教人肝肠寸断。至于清明的雨,他认为只不过是碰巧了,从没有琢磨过这雨水和清明节怎么会联系得如此紧密。直到二十多年前的清明节,他突然留意到了两者的关系,似乎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为此困惑至今。
记得那天他是领着贵儿他爹走在这条小路上的,那时贵儿他爹也就如同今天的贵儿一般大小。贵儿他爹淘气些,自顾自地向前蹦去,六十岁出头的童铁山腿脚依然利索,不疾不徐地跟在身后照料着,呼吸平稳、面色如常。贵儿他爹蹦着蹦着,就念出了那首古诗。不是从战争年代过来的人,根本无法体会出童铁山听到这首诗时的反应,他的心似乎突然被这十四个字撞了一下,然后一点点碎了。随后,童铁山停下脚步,仰头望着一层层的雨幕,北方人大多讨厌下雨,这清明节的雨更是叫人心里沉甸甸的,有种说不出的压抑和难过。半晌,童铁山突然喊住了贵儿他爹。
童铁山说,告诉爷爷,去年的今天下雨了没?
下哩。贵儿他爹肯定地点点头,然后再次跑开去。
等等!童铁山急忙喊住他,继续问,那前年呢?前年下了没?
贵儿他爹想了想,认真地说,忘了。
乖孙子,你在想想。
贵儿他爹想了想,撂下一句话,爷爷你糊涂哩,前年我还小,咋能想起来?说完,又跑开了。
不管前年清明节是否下雨,从那一年起,童铁山在心里揣了一本帐,每年清明节只要下雨,他就悄悄画上一个勾,二十五年过去了,整整二十五个勾。这清明节的雨像是跟他约定好了暗号似的,每年必定准时准点,天刚刚亮就飘洒开来,从未爽约。这困惑埋在童铁山心里二十五年,从不曾对他人提起过,他要自己找到答案,因为他隐隐觉得,那答案不需要多么科学,也不需要所有人都认同,只需要他自己能够说服自己。
一老一少且走且停,近一个小时后来到一处略微开阔的缓坡,然后在一个小山包前站定。
山包方向北偏东,其后挺立着一棵四季翠绿的蟠龙松,顶端舒展茂密的枝叶形同一支硕大的蘑菇,盘浮在山包上方。山包的表面爬满青草,青草间生着几株牡丹。这种野生牡丹不细看不知道,它们和家里养的牡丹大不一样,几年才开一次花,金贵得很。好几十年来,它们在大山里都难得一见,却不知为什么突然就生在了这里。正因为如此,童铁山在发现它们以后,再也不允许任何人清理山包,由着上面的植物随意生长。他想,这样或许更符合李茱萸的心意吧。
贵儿虽然知道这个山包的存在,却是第一次陪太爷到这里,他充满好奇地转来转去,然后在石碑前站定。
“太爷,是这儿吗?”
“对,就是这儿。”
“李……”贵儿歪着头努力辨认,后面两个字认不得。
“李茱萸,他叫李茱萸。”童铁山告诉他。
“太爷,你讲过,他跟你打过鬼子。”
“对,就是他,他是太爷的战友。”
“太爷,他厉害不?”
“厉害。”
“比太爷还厉害?”
“太爷比他可差远了。”
“那他打死过几个鬼子?”
“一个。”
在童铁山的印象里,李茱萸当兵后似乎就没开过一枪。
“咋就一个呀!太爷你骗人,还说他是英雄哩。”贵儿很失望。
“太爷没骗你,在太爷心里,他就是大英雄。”
贵儿太小,无论怎样解释他也是听不懂的。童铁山从篮子里拿出一瓶酒,满满倒了一杯,双手端起向前缓缓送出。不知是风雨的吹打还是眼眶里已经噙满热泪,童铁山面前的一切变得模糊起来,恍惚之间,它们像硝烟般弥漫开来,仿佛再次置身于六十年前的战争岁月。
第一章
一九四五年,已经到了初春时节,天梁山一带却又下了一场大雪。
对于李茱萸而言,这场雪下不下都无所谓,既然下了,他也正好可以养精蓄锐,美美地睡上一大觉。直到临近第二天中午,洞内的柴堆将要燃尽时,一丝寒意袭来,李茱萸这才睁开眼睛,翻身坐了起来。他先是活动了一下肌肉和骨骼,然后慢条斯理地蹬上棉靴,披着大袄,向洞口走去。
这个山洞位于一座大山的山腰处,位置极为隐秘,山洞很深,斜向下插入山腹。李茱萸走了二十余步后,迈上缓缓向上的石阶,然后来到一个弯角处,这时就不得不躬下身子前行,坡度也越来越陡,十余步之后,到了洞口。洞口虽短些却更为狭窄,只能爬行而出。
李茱萸刚钻出山洞,就迫不及待地向远处看去,眼睛顿时被刺得生疼。雪已经停了,满世界全都是白皑皑的一片,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熠熠的光。李茱萸在洞口旁坐下,咬了一口肉干,又抓了一把雪塞进嘴里,一边津津有味地嚼着,一边欣赏雪景。他眯着眼睛辨认着天梁山大大小小的峰岭,挨着个在心里默念它们的名字。看着看着,不禁舒心地笑了起来。原来这一夜的大雪,好似从天上飘下的银白色绸缎,平日里那一座座熟悉的山峰,如今被这雪打扮得齐刷刷一身素装,愈发地凹凸有致,美艳动人,竟有些不敢认了。
日头真好,该出去收收家伙了。
李茱萸心里盘算好一天该做的事情,返回山洞打点物品,很快便把一身装备收拾停当,肩扛猎枪出发了。
李茱萸打猎很少用枪,多年来,这一片人迹罕至的的山林就像他的家,他迷恋山林里特有的一切,扳机一扣,枪声会把这美妙的氛围全都破坏了。更何况,他肩上这杆老式猎枪已经跟古董差不多了,它勉强算一支燧发枪,弹丸和火药都需要前膛装填,即便手上的动作再利索,两次击发的间隔也需要二三十秒钟,如果第一枪没有命中,受到惊吓的猎物就会有足够的时间逃之夭夭,还白白浪费不少弹药。因此,对他而言,枪的作用已经变成了防身,用来对付个头大的凶猛动物,一击必中。李茱萸打猎的主要方式是下夹子,定期在猎物出没的区域埋下夹子,然后布下各种气味,引诱不同的猎物。夹子有大有小,带有锯齿,越挣扎,咬合得越紧。夹子不但能打猎,还能看家护院,李茱萸在自己的洞口外就埋了四个,不仅能防猛兽也能防人。
除了洞口外的四个,李茱萸另外在方圆五里之内下了八个夹子。前七个有五个咬住了猎物,都是些野兔和山鸡。也难怪,大雪从前一天下午开始下,又经一整夜和一个上午方才停歇,动物们急于填饱肚子,纷纷出动,更容易被捕获。李茱萸把夹子重新埋好,将猎物披挂一身,继续前进。最后一个夹子是个大号的,下到了更远的地方,那是为体型大的动物预备的,平时成功率并不高,但大雪过后,李茱萸满心期待能够咬到一只狍子。
快到埋夹子的地方了,远远望过去,就发现夹子已经触发了,李茱萸心中一阵欣喜,深一脚浅一脚地快速赶过去查看。不料越是接近目标,却越觉得不对劲--他看不到猎物。如果猎物是被大雪覆盖了,为什么夹子会露在外面,难道夹子被意外触发?这也是经常的事。等到了跟前,李茱萸细看之下,不禁浑身一凛,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个大号夹子不仅没有放空,而且,它应该是咬住了一匹狼,但是,现在却只剩下了一条血肉模糊的狼腿!
这种事听九爹说起过,却是第一次亲眼看见。他明白,要不是因为这场雪,因为饥饿,以狼的嗅觉和警惕性,多半不会上这种圈套。
看着那根狼腿,李茱萸想起了九爹说的话,人啊,有强有弱,狼也一样有血性的高低。就拿被夹子咬到的狼来说吧,大部分只能等死,可有的狼绝不会坐以待毙,它们先是会拼命撕咬铁夹子,等发现无济于事的时候,它们就会孤注一掷,毫不犹豫地咬断自己的腿。如果只是夹到小腿还好说,若是不得不咬断大腿,那狼必定会失血过多,走不了多远就会一命呜呼。
九爹讲得轻描淡写,李茱萸却被狼的气性惊得目瞪口呆。九爹继续说道,说实话,俺可不想咬住狼,俺打心眼里不愿招惹这种畜生。李茱萸不解,忙问,为啥?九爹换成一脸肃容,狼肉吃不得,你说要它何用?狼是有灵性有智慧的,那些断腿求生的大多是头狼,更是心狠手辣、有仇必报。照老辈人的说法,招惹它们,必有不祥,后患无穷。李茱萸急问,那要是碰上了咋办?九爹咬着牙回答干脆,咋办?真碰上了你就不能怕,你只能比它还要狠,决不能叫它活着,要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李茱萸并没有深究“必有不祥”四个字的含义,他当时只是想着九爹的那句狠话--碰上了就绝不能叫它活着,否则后患无穷。断腿上的血迹尚未完全凝固,看来这匹狼刚脱困不久,它身负重伤,并且失血不少,运气好的话,一定可以很快找到它。
李茱萸决定寻着血迹追踪,除掉这匹狼。
事实证明,李茱萸的确追上了那匹狼,但这并不能证明他的运气好。恰恰相反,从那一刻起,他的生活已经因为这匹狼的出现不知不觉地偏离了原来的轨道。或许那狼早已意识到了会被人追踪,为了报复那个伤害它的人,它竭尽全力与追踪者保持一定的距离,最终将追踪者一步步引入更大的危险之中。如果那狼一开始就走直线,李茱萸肯定会发现问题,于是狡猾地设下了**阵。李茱萸可能是过于急切,太专注于搜寻狼的足迹,并没有发现狼的足迹竟然是兜了几个圈子,然后才断断续续向山外延伸。
经过数小时的追踪,李茱萸如愿追上了那匹三条腿的狼,它已经血尽力竭,倒毙在前面的雪地上,看上去像是在睡觉,姿态安详。李茱萸感到一阵欣慰的同时,又不知为什么对这匹狼的结局生出了一点点不忍和遗憾。正当他考虑如何处理狼的尸体时,余光却突然被暮霭中悠悠飘浮的炊烟所吸引,不禁万分愕然。再定睛一看,可不是,太石峪村赫然就在前面的山谷中,虽然还很远,却清晰可见。真没想到,一路追踪之后,竟不知不觉地出了山,这匹狼为啥要逃向山外呢?李茱萸百思不得其解的同时,也有些手足无措,他看看太石峪和脚下的死狼,再看看身后的天梁山,一时拿不定注意。
李茱萸之所以犹豫,是因为他根本没有回村的打算。他本来就不常回去,九爹去世后,回村的次数就更少了。后来,日本人打进来,儿时的伙伴一个个都不知去向,村里连一个能说上话的人都碰不到了,李茱萸就索性躲进了大山,平日里大多深居简出,偶尔回一趟村子,就为用野味和山货换些必需品。
将死狼深埋之后,李茱萸已是又饿又累,看看天色已晚,考虑片刻后,决定还是先回村吃饱肚子,住上一晚,明天一早再返回山里。
离村还有大约三里多地,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正走着,前方一道亮光轻轻把李茱萸的眼睛晃了一下,尽管它非常微弱而且一闪即逝,但凭借长期练就的超强目力和感觉,李茱萸本能地意识到它来自金属的反光。他很诧异,随即蹲下身仔细观察,竟发现百十米的前方隐隐约约有一群人影在雪地里悄然行进,那身形、动作和装束都极不寻常。李茱萸心中陡然升起一阵恐惧,脚步下意识地向后挪动,没曾想刚动了几步,一脚踏上了一根枯死的树枝,树枝断裂后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李茱萸暗叫不好,急忙俯下身体。
那群人显然听到了响声,迅速停下、散开。不一会,数条黑影拉开距离朝李茱萸藏身的方向移动过来。靴子踩到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越来越响,一股凶煞之气也迅速迫近。此时的情势已经极度危险,容不得李茱萸再有丝毫的犹豫,他心里一颤,毛发直立,慌忙抬起猎枪朝黑影的上方扣动了扳机。
咣!
枪声震耳欲聋,黑火药的硝烟腾起一团巨大的白雾。李茱萸趁此机会,扯掉身上的猎物,撒开双腿,如离弦之箭般射向身后的山林。
几乎同时,几条黑影立即卧倒在地,随后手中的三八大盖打响了,子弹从李茱萸的身旁和头顶上呼啸而过。所幸几个黑影担心有埋伏,不敢冒进,而且由于一时辨不清正确方位,射击也有些盲目,这给了李茱萸足够的时间脱离险境。跟-我-读WEN文-XUE学-LOU楼??记住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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