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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〇年的夏天我偷了一台录像机,JVC的。它是个赃物,我是个害人精。我妈活着的时候,我要是打碎个杯子、瓷碗什么的,她就骂,你这个害人精,你这个败家子。她送给我两个很夸张的头衔。有时候,这俩头衔我爸也有份。

杯子和瓷碗都是钱买来的,摔碎了还得让爸妈破费,当然是我害的,所以她骂我就听着,就是我妈使我养成了不跟女人较真儿的好习惯。有个挺有学问的人说过,女人是天生的政治动物。这话有理,为个屁大点儿的小事就上纲上线,你瞧,这就是女人。

可是那天晚上之后我真觉得自己是个害人精了。

要是你亲爹让你坑了,也许你也会这么想。

我第二次睁开眼,不是被尿憋醒的,是被“砰砰砰”的砸门声吵醒的。我猛地抬起头,差点儿没吓死,我爸两只胳膊撑在床沿,老脸煞白,直勾勾地盯着我,贼亮,仿佛即将耗尽最后一点儿电的灯泡。

“电视我关了,录像机怎么关?快起来!”他的声音是撕裂破旧抹布的声音。

门依然响着,响声越来越大,从刚开始有节奏的响,到后来的杂乱无章,似乎有更多人加入砸门的行列。我张着嘴,有那么一些字在我口腔里四下乱撞,却找不到出口,我的下颌还有我的整个身体变得像石头一样僵硬。我爸撇开我,猫一样蹿到电视机前蹲下——我听见电源插头迅速脱离插座的声音。

那扇门好像一匹跑累了的烈马,渐渐安静下来。接着我就听见有人在门外说:“老郑,你快把门打开,我知道你在屋里。”

我听出来了,那是住我家对门的一个寡妇,我叫她吴姨。这个声音让我的身体松弛了下来,我跳下床,冲弓一样紧绷的他笑了笑,说:“吓傻了吧你,拔了电源,带子就退不出来了。”

“老郑,你别装听不见,公安局的同志在外面,你最好赶紧开门!”

我再次紧张起来,不过还算冷静。我蹿到窗前,劈手把我爸那块毛巾被扯下,说:“快,爸你跳窗户跑!”我家是二楼,我爸身子不重,窗户底下是湿软的土地,跳下去没什么危险。

“那,那,那你呢?”

我推了他一把,说:“我还未成年呢,顶多教育教育,你不一样,快,赶紧跳吧!”

“好好好。”

等我关上窗户,门又响了。

“别砸了别砸了!”我打开门,一个女人、一个警察、两个联防队员冲了进来。那个精瘦的女人冲在最前面,跳到床边弯腰撩起床单,双膝下跪,撅着两瓣锋利的屁股搜查床下。见没人,她又蹦起来冲进厨房、厕所,旋即又呼啸着冲到我面前,说:“你爸呢?你爸呢?”

“跟人下象棋还没回来呢。”我说。

“警察同志,他撒谎!”女人提着我爸的裤子,拎得老高,像是展示战利品,“你说,你爸莫非是光着屁股出去下棋啦?”

警察摆了摆手,两个联防的人一个把插头插上,另一个把电视打开,录像机的带仓弹出,他看了一眼,又塞回去。插电源的也走过来,两人蹲下身,等着图像出现。

那女人喘着粗气,几根刺出来的鼻毛被气流吹得笔直。吴姨指着我说:“警察同志,这是那老流氓的儿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爸肯定是让他放跑了!”

腋下夹个包的大肚子警察像个蝈蝈,看了我一眼,说:“说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会不知道,我都趴门上听好几天了,那声儿啊,哎哟,难听死了,我都不好意思跟你们学。”女人“呸呸”啐了两下,“流氓,真流氓!”

我乐了,说:“阿姨,趴着听多累呀,想看您说一声不就行了嘛。”

在派出所我作了笔录,登记了姓名、年龄、性别、学校、班级,以及我爸的姓名、年龄、性别、所在的学校。“蝈蝈”警察说:“下一步我们要联系你们学校,把你的情况如实反映给你们校长,你虽然没满十八岁,可我想你也知道后果。”他咳嗽了两下又说,“我也是为人父母的,你比我儿子大不了几岁,说实话我真不想毁了你的前途。你要真是替自己着想,当然也是替你爸着想,就找到他,劝他来自首,我们一定会宽大处理的。”

警察搂着我的后脑勺,把我揽过来,两片热乎乎的厚嘴唇贴在我耳朵上,浓烈的烟臭味钻入我鼻腔。他说:“在这儿我说话管用,多大个事儿啊,谁没看过黄色录像啊。放心吧孩子,没事,让你爸来一趟,交代交代情况,写个检查啥的就行了,顶多罚点儿钱。”

“您也看过?”

“嗯……这个嘛,我看没看过不重要,现在咱们谈的是你爸的问题。”

总的来说,这警察挺和气的,他吩咐联防队员给我买来豆浆和油饼。豆浆甜,油饼脆,他嘱咐的,我一概应承。我说,叔叔,我答应你,我帮你找我爸,劝他来自首。

快到中午的时候,我被放了出来。在烈日下我跟“蝈蝈”警察挥手告别:“叔叔,再见!”就跟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刚刚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似的。

警察也挥挥手,说:“再见,别忘了让你爸来一趟。”就跟他和我爸是多年未见的铁哥们儿似的。

到了家,录像机没了,录像带也没了,屋子里一片狼藉。我洗了把脸,坐在沙发上发呆。电话铃响了,我拿起听筒,是山哥。

“郑平吗?”我说我是。“你旁边没别人吧?”我说没,就我一个。“那你也别说话,你听我说,你爸在我这儿呢。”

“你听着,等天黑了我到你家,你先把你爸的衣服准备好。”

我说,嗯。

“你可把你爸害惨了,”山哥一见我就说,“大半夜的,你爸光着膀子穿着裤衩敲我门,可真够狼狈的。他也一把年纪了,那样儿让人瞧着心酸,都他妈你害的。”这位仁兄跟我妈一个调调,不过我还真没什么可说的,确实是我害的我爸。

“我问他怎么了,你爸还不好意思说呢,后来零零碎碎的我也听明白了。”

“山哥,警察跟我说了,这不算什么事儿,到所里说说就行,写个检查,最多罚点儿钱。”

“你懂个屁!”山哥说,“我有个哥们儿,就因为看黄色录像让公安抓了,劳教两年,还被学校开除了。”他垂下生满卷毛的大脑袋,继续说,“警察那是骗你呢,你爸一露面铁定被逮,你还真信。”

我不敢说话了,闷着头把我爸的衣服胡乱裹了个包袱,递给山哥。他接了夹在腋下,伸手拍了拍我脸蛋,说:“别去看你爸了,放心,我是他学生,肯定饿不着他。过两天我就把他送乡下去,那儿我有亲戚,吃喝住都有人管,也安全。还有啊,我爸有个战友在市局,我让他托托人,没准用不了十天半个月的你爸就能回来了。”

送走山哥我就睡了。凌晨一点我被电扇吹得浑身发冷,醒了。我记不得做了什么梦,脸上奇痒,好像有蚂蚁在爬,一摸,满脸的泪。

下楼,走出门洞,绕到楼后,我站在夜幕中,望着这栋矩形板楼——窗户大都黑着,只余轮廓,像是一排排龋齿,三两个还亮着灯的窗,是幸存的好牙,闪着釉质的森森白光。

我弯腰摸了半块砖头,瞄准龋齿中的一颗,扔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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