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国制度虽然一度没有搞成,但是,唐太宗并不死心,相隔五年半后,即在贞观十一年六月,正式诏颁,以荆州都督元景为首的二十一个亲王为世袭刺史。诏令指出: “建藩屏以辅王室”的目的是使“义存于致治”“志在于无疆”,即为了唐王朝的长治久安。为此,必须施之以“共治之职”“分土之实”,并以“其所任刺史,咸令子孙代代承袭”。过了几天,又诏颁赵州刺史长孙无忌为首的十四位功臣为世袭刺史。诏令指出周武分封子弟,汉高兼封功臣,均为“固磐石之基,寄以藩翰”,为古之封建良法;魏晋背离周、汉良法,有名无实,非屏王室。为此,总结前代,斟酌利弊,采取君臣“共理”,勋贤“存世”的做法。对功臣“委以藩镇,改锡土宇”,又云“今刺史,即古之诸侯”,意即此举是模拟周,汉封国土、建诸侯的措施。
唐太宗颁下亲王、功臣世袭刺史的诏敕,一般大臣是不敢犯颜诤谏的。然而太子左庶子于志宁、侍御史马周却甘冒触犯龙鳞的杀身危险,也要把抗争的道理说清。
于志宁的疏文指出:封建之举, “古今事殊,恐非久安之道”。说理虽然简单,但是直接面对太宗的拟古做法提出责难,不愧为有胆有识的真知灼见。
马周的疏文着重分析世袭刺史的弊病: “傥有孩童嗣职,万一骄愚,兆庶被其殃而国家受其败。”为此,他建议停封诸侯,与其毒害于境内之百姓,不如割恩于现存之勋贤。取消子孙世袭,限于“畴其户邑”、衣租食税,也就是维持太宗初即位时的功臣实封差等,这样就可防止“自汉晋以来,乱天下者,何尝不是诸王?”的极弊。这个建议无异要求唐太宗撤消世封诏令。
由于于志宁、马周的有力反对,唐太宗只得暂缓实行,但是并未下诏停封世袭刺史,真正使唐太宗下决心停罢的是受封功臣的普遍反对。
当“世封功臣”的诏敕颁下后,侯君集转授陈州刺史,其他功臣也有改变原先虚设或实任的封地的,致使“群臣不愿封”,其原委正如长孙无忌所说的: “臣等披荆棘以事陛下,今海内宁一,不愿违离,而乃世牧外州,与迁徙何异。”把太宗的长保富贵、苦心设计的一番美意视为流放,岂不令太宗心酸。
于是,出现了受封功臣联名抗表的事件。由功臣之首长孙无忌出面,肱股重臣房玄龄附和,于贞观十三年二月向唐太宗递交了表文,表文中指出了三代封建虽是圣人“随时作教”,然而也有“礼乐节文,多非己出”的弊病,以致造成君轻臣重,干弱枝强的缺陷。接着从四个方面阐明因福得祸的理由,表文最后以“伏愿天泽,谅其愚款,特停涣汗之旨,赐其姓命之恩”作结。
正如王夫之所指出的: “无忌等不愿受封”,表面看来,仿佛不合情理, “夫人之情,俾其子孙世有其土,世役其民,席富贵于无穷,岂有不欲者哉?"实际上,无忌等人另有深谋远虑; “知其(世封)适以殄绝其苗裔而祸天下,苟非至愚,未有不视为陷阱者也。”贞观君臣各有打算,但想不到一块儿,说明唐太宗的世封功臣不是两厢情愿,自然遭到功臣的抵制。
唐太宗不得不表示遗憾地说:“割地以封功臣,古今通义,意欲公之后嗣,辅朕子孙,共传永久,而公等乃复发言怨望,朕岂强公以茅土耶!"才不得已于贞观十三年二月“诏停世封刺史”。从诏颁世封刺史到诏停世封刺史,说明他实行世封的决心化为乌有了。
纵观唐太宗从贞观元年“始议封建”,到贞观十三年“诏停封建”,其间历时十余年,曾发生过多次激烈的争论。建议者只是萧瑀,支持者仅是唐太宗;而反对者却不乏其人。而每次争议都增加了新的反对者,最后连被世封的功臣也联名反对,使唐太宗成了孤家寡人。在唐太宗一生的处世行事中,从未遭到如此众多大臣的抵制,也从未见过他拒纳如此众多大臣的诤谏。可见,他坚持分封侯王与复古封建是何等的固执。
唐太宗为什么一再顽固地坚持分封制呢?当然不能简单地归结为他自己所说的,渴慕比隆三代,效法文武周公之道。观其前言后语,主要有以下两点原因。
第一,出于一厢情愿的主观随意想法。唐太宗以他在位一半以上的时间热衷于搞分封制,主观上主要是出于确保李唐江山的长治久安。任何一个王朝的开创者都要考虑国祚的长远问题,唐太宗比他们考虑更多,一即位就把此事提上议事日程。但他看到封建诸侯可以羽翼朝廷的一面较多,而大臣则看到分封带来祸害朝廷的方面较多,所以他这种想法带有较大的主观随意性。按他一厢情愿的想法,是十分鼓舞人心的。封建诸王,可以带来“建藩屏以辅王室”的好处; “封建亲贤”,可以带来功臣“子孙长久之道”的好处。这个都从好处去想的想法,尽管流于主观,但绝非凭空而来。
武德九年十月,即位仅两个月,唐太宗对玄武门流血事变当然记忆犹新,就向群臣提出了: “朕欲使子孙长久,社稷永安,其理如何?”的重大问题,由此“始议封建”。可见, “始议封建”与“子孙长久”是紧密联系的,是吸取同室操戈教训的结果。为了不使自己的子孙重蹈李建成身灭的覆辙,想祈求于亲亲相爱的封建宗法观念。很自然地认为父子之情具有骨肉之亲,付之外藩,以作屏障,最可倚任。唐太宗还从封建血统论出发,推而及之与功臣联姻,结成亲家,以“亲贤作屏”,期望功臣后裔“辅朕子孙,共传永久”。目的是想维持皇室与功臣的既得利益,幻想形成一个皇子皇孙与功臣后裔共存共荣的血缘集团。
其实,这些都是唐太宗的主观想法。所谓屏藩皇室,谈何容易。贞观十七年,太子承乾与齐王李祐谋反,唐太宗一面平叛,一面诏斥李祐“坏磐石之宗”。可见,就在太宗有生之年,就事与愿违了。而功臣后裔也不能“共传永久”,事隔一代,房玄龄之子房遗爱参与谋反,就身死族灭了。
第二,不能审时度势的片面执意性。唐太宗热衷于分封,还与他不能审时度势有关。他虽然很善于以史为鉴,然而在分封制方面不能正确总结历史经验。贞观五年九月,他在《长孙无忌等九人各封一子郡县公诏》中说:亲贤作屏,著在周经,支庶毕侯,义存汉典虽褒贤之道,已纪于族常;而推恩之令,未治于胤绪。宜锡宠章,式遵故实。
又在同年十一月诏的《封建功臣诏》中说:钦明慎微之朝,古稽为本……享祚遐长,卜年用永,疏爵以王,锡壤惟三。周监二代,焕乎前史;晋魏迄今,旧章寝废,维城之义缺如,建侯之道斯绝。王纲暂弛,内无匡救之臣;国步方远,外无藩屏之卫,致令大盗猖獗,动有觊觎,蒸庶板**,屡遭涂炭。进乖为民之策;退失象贤之典,宁邦固本,其可得乎?
从上述诏书中可以看出,唐太宗十分仰慕周代的分封制。殊不知周代的分封制早已失却现实性与合理性。对此,后世的封建史家也有察觉,如宋代的范祖禹就对唐太宗“割地以封功臣,古今通义”的泥古不化的封建观作了中肯的批评:三代封国,后世郡县,时也。因时制宜,以便其民,顺也。古之法不可用于今,犹今之法不可用于古也。后世如有王者,亲亲而尊贤,务德而爱民,慎择守令以治郡县,亦足以致太平、而兴礼乐矣,何必如古封建,乃为盛矣。
唐太宗不顺时势变迁,一意孤行,可谓不识时务。后世必欲封建,弱者不足以屏藩,强者适足以资乱,前如曹魏,后如西晋,均有史可鉴。善于以史为鉴的唐太宗对近如魏晋封建史事却不以为然,对远如姬周的封建史事则赞其“焕乎前史”,过于拘泥三代封建可享国长久的迂腐滥论,反映了他思想上片面执意性的缺陷,归根结底是他落后的政治观的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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