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山晓即使做一千次梦,也不会梦到自己能当飞行员。他知道,飞行员是万里挑一,听说身上连个伤疤都不能有。他头上、手上都有伤疤。头上的伤疤是十岁那年让造反派打的,缝了三针。手上的伤疤是十一岁那年自己劈木柴误伤的,缝了四针。看到这两处伤疤,山晓就知道自己与飞行员这个职业无缘了。
可这世上的事情就奇了怪了,你越是不敢想的事情,它就越往你怀里撞,你想躲都躲不开。
那天上午,山晓在学校教室接到蔡红梅老师送来的选飞入伍通知书,盯着通知书上的两行铅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如坠十里云雾一般,痴痴地盯了半天,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山晓怀揣着通知书,一溜小跑回到家,梦还没醒。他站在大立柜的镜子前仔细端详自己好长时间:个子不高(一米六八),身体单薄(四十六公斤),手指细长(生一双喜欢绘画的手),长相妩媚(扎上辫子就像个小姑娘)……他想,飞行员应该长得虎背熊腰,剑眉豹眼,剽悍威猛,所向披靡,不应该像自己这付模样……我是不是还在做梦?
想到这,山晓抬起手,狠狠地拧了一下自己的嘴巴,把嘴巴都拧变形了,他竟痛苦地惨叫起来:哎呀!哎呀!疼!看来不是做梦。他松开手,又冲着镜子做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天真地笑了,想,飞行员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小巧玲珑,体轻如燕,闭月羞花,我真的选上了飞行员,没错!当今世,舍我其谁也!这辈子不当画家了,也不当政治家了,就当飞行员!在蓝天上飞行一定很神秘,很浪漫,很牛皮……
山晓的手脚顿时就痒痒起来,好像自己已经是叱咤风云的飞行员,恨不得马上就驾驶飞机在蓝天上自由翱翔,忽而上升,忽而俯冲,忽而又来个漂亮的翻转,朵朵白云在身边飞舞,脚下是祖国壮丽的山河,那该多美啊!他张开双臂模仿飞机的翅膀,陶醉地闭上了眼睛,忽而向左倾斜,忽而向右倾斜,憧憬起来在蓝天上展翅翱翔的情景……
这时,山晓的妈妈马静茹推门进来了。
今天,马静茹经历了人生中的大悲大喜。上午,丈夫山友言带她去医院取检查结果,确诊是肝癌。山友言的眉头就紧锁起来。马静茹似乎早有预感。她是个工作狂,患肝病已经多年了,一直拖着病弱之躯坚持工作,不愿意去医院看病。前几天在工作岗位上突然晕倒了,被单位的人送到医院做检查。今天结果出来了,果然是不治之症。马静茹看到结果,心如刀绞。医生给她开了全休诊断书,说回家想吃啥就吃点啥吧。言外之意就是在家等死。马静茹是个要强的人,她觉得工作是一剂最好的良药,不想可怜巴巴地躺在家里等死。
走出医生办公室,马静茹理了理散落的头发,平静地对丈夫说,老山,这事你知我知,对谁也不要说,我还照常去上班。说着,就把检查单撕碎,扔在纸蒌里。
山友言一脸焦虑地说,我看你的脸色不好,你就别硬撑了,还是在家休息吧?
马静茹说,离开工作,我会死的更快。你希望我这样吗?
山友言了解马静茹的性格,她想干的事九头牛也拉回来,就不再说什么。
马静茹是和死神打过交道的人,对这事想得开,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和丈夫分手后,直接去单位上班。一走进办公室,马静茹就接到区武装部诸部长打来的电话,把山晓选上飞行员的消息告诉了她。马静茹听了激动得热泪盈眶,登上自行车就往家赶,边登边想,这是真的吗?
山晓正一脸陶醉地对着镜子憧憬未来,听到门响,睁开眼睛一看,是妈妈,妈妈难得提前下班回家,山晓竟高兴地蹦了起来,手舞足蹈地说,妈,我选上飞行员啦!你看,这是通知书。
马静茹想要证实什么,急忙接过通知书看起来:
山晓经过市招收飞行学员办公室审查,省招收飞行学员办公室批准,招收为空军飞行学员。定于一九七四年三月二十三日上午九时到市集中。
特此通知
盛京市招收飞行学员办公室
一九七四年三月二十日
马静茹看完通知书,这才相信儿子真的选上了飞行员,马上就要远走高飞。想到上午确诊的肝癌,一时悲喜交集,鼻子一酸,眼泪竟涌了出来。
山晓愣住了,惊愕地望着妈妈,不解地问,妈,这是高兴的事,你咋哭了?
马静茹擦了一把眼泪,强装笑容说,妈这是高兴的。选上飞行员,那是万里挑一,你给妈争光了,妈为你有你这样的好儿子自豪啊!一句话,就把山晓骗了过去。
夜里,山晓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驾驶飞机在蓝天上飞呀飞呀,比雄鹰飞得还高还远,一直飞到了月亮上,见到了月亮上的嫦娥和小白兔……一激动,醒了,兴奋得再也睡不着了,往事如烟,一幕幕地眼前飘过,飘过……
山晓六岁上学那年就开始痴迷画画,梦想成为齐白石那样的大画家。他觉得自己这双手是为绘画长的:细长。他想长大后读美术学院。
一九六六年夏,在中国大地上,一场空前的政治浩劫爆发了,街上跑的广播车天天声嘶力竭地叫喊:“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到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于是,人们纷纷起来造反,破四旧,立四新,贴大字报,揪斗走资派,夺权,抄地、富、反、坏、右的家,打,砸,抢……社会乱了。山晓的爸爸和妈妈被造反派挂上“走资派”的大牌子,把脸和手都涂上了墨汁,戴上纸糊的大高帽,用汽车拉着游街批斗……山晓的画家梦被击碎了……
山晓永远也忘不了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家里没煤了,也没粮了,玻璃窗上结着厚厚的一层霜,屋里冷得像冰窖,弟弟山晨又饿又冷又怕又想妈妈,在黑暗中嚎啕大哭……山晓背着一袋包米面,二哥山川背着一袋煤,艰难地往家走。路滑,东西又太沉,小哥俩背不动,一路上不知摔了多少跤,人已成了雪人……山晓在很远的地方就听到了弟弟山晨嘶哑的哭声。那一刻,山晓面对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世界,只有一个字:恨!
到了家,山晓和二哥就忙着生火,做饭。弟弟山晨也忙前忙后,帮助煸炉子,拿东西。忙到晚上十点,小哥仨才吃上晚饭——窝窝头就咸菜。风夹着雪猛烈地抽打玻璃窗户,发出啪啪的响声,像鬼敲玻璃。吃过饭,小哥仨蜷缩在火炕的角落里,在黑暗中紧紧地抱在一起,盼着爸爸妈妈回来。
爸爸已经好几天没回家了。山晓问妈妈,爸爸呢?
妈妈说,爸爸单位在搞运动,过几天就能回来。
这几天,妈妈回来的一天比一天晚,到了家就长吁短叹,紧锁眉头,不说话,看着东西发呆。
已经深夜十二点了,妈妈还没回来。这是从来没有的事。炕炉子早就灭了,火炕也凉了,玻璃窗户上结了厚厚的一层霜花,屋里贼冷贼冷。
山晨仰起小脸,可怜巴巴地问:哥,我妈咋还不回来?我想妈……说着,竟哇地一声哭起来。
门开了,灯亮了。妈妈带着一身雪花出现在小哥仨面前。妈妈脸色苍白,头发蓬乱,眼神暗淡,呆呆地望着三个儿子,不说话。山晨一下子就扑到了妈妈怀里,哇地一声哭起来,边哭边问:妈,你咋才回来?
妈妈抚摸着山晨的头,半晌才说:妈刚开完会。
妈妈理了理蓬乱的头发,又问:你们哥仨都吃饭了吗?
小哥仨异口同声地说:吃了。
山晓说:妈,给你留的饭在锅里,快吃吧。
妈妈说:妈不饿,不吃了。妈今晚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你们哥仨先睡吧。说完,妈妈就去了小北屋。
小哥仨躺在炕上都睡不着,小眼睛一个比一个有神,都在侧耳倾听。妈妈在小北屋翻箱倒柜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妈妈今天的行动有点神秘,还有点可疑。山晓说:二哥,我要过去看看?
山川说:一块去。
山晨说:我也去。
小哥仨排成队,悄悄推开北屋门,一看,炕上摆着两个柳条包,开着盖,里面全是书。妈妈在飞快地翻书,像是找东西。
山晓问:妈,你找啥?
妈妈说:造反派可能要来抄家,抄黑材料。妈今晚要把黑材料都找出来烧掉。
山晓问:啥叫黑材料?
山晨问:妈,是不是黑色的本?
妈妈苦笑,说:黑材料就是妈和你爸写在书上和本上的字。让造反派抄走妈的罪就更大了。
小哥仨齐声说:妈,我们帮你找!
于是,小哥仨就和妈妈埋头找起黑材料。
山晓第一次看到柳条包里的书,五彩缤纷,让他大开眼界。有马、恩、列、斯的著作,毛主席选集,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修养》、艾思奇的《大众哲学》……也有《水浒传》,《三国演义》,《红楼梦》,《青春之歌》,《红岩》……还有《中国青年》,《妇女》,《民兵之友》,《红旗》,《共产党员》,《支部生活》等期刊杂志,以及爸爸妈妈写过字的笔记本。爸爸是二轻局的宣传科长,妈妈是红光人民公社(现在叫红光街道办事处)的党委书记。这些书都是爸爸妈妈的。
很快,洗衣大盆里就堆满了黑材料。妈妈抬起头看了看,说:“再加快点速度,妈要点火了。”
啪!啪!啪!……外面突然响起急促的拍门声。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显得非常刺耳。大家都停止了手里的动作,侧耳谛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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