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黛玉聊了一夜史家的旧事,临到第二日出门之际,这位陈夫人还在叮嘱自家的相公。
注意到夫人满脸挂怀的神色,陈恒知道玉儿在担心晚上的夜宴。除了宽慰几句外,倒也说不出更多话。
将两位夫人妥当送出家门后,陈恒先在县衙内处理半日公务,就坐上马车往府衙走去。
最近的宴席真的太多,偏他又不好饮酒,说起来真是叫人有些厌烦。
可人在官场,有太多身不由己的事情。明面上史鼎是拿着剿匪之事来的,有这杠大旗在,松江府内所有人都得围着钦差打转。
连陈恒都得把收拾一半的娄县放下,更别说其他官员了。
不过叫人意外的是,今日的宴席参加的人不多。陈恒到了府衙时,只见到刘延章跟史鼎,另有贾琏、宝玉、薛蟠作陪。
众人稍作等待,不久松江卫指挥使、以及四名副指挥使就如约而至。
这几位武官,陈恒没跟他们打过什么交道。对方名义上,只听从松江知府的节制。
远不是一个地方知县,可以在平日里触及。文武之别,就在此处。
从对方进来后,先给刘延章行礼,再给史鼎问安之处,也能看出松江指挥使对分寸的把握。
难得钦差上门,刘延章免不了讨好结交一番。待人到齐后,众人就移步至河上画舫。
对,就是百姓口中常说的烟花之地。不过跟阮家巷的不同。江湖上的画舫,多为官妓所处之地。胜在一个幽静,无外人打扰。
特意选在此处,知府大人自然是希望史鼎有宾至如归的体验。
才入座,就有言在先,今日要给史鼎接风。但凡谁在席上说起个公事,罚酒三杯。
这场宴席的过程没什么好说的,本质上就是松江府的几个要紧人物,跟钦差史鼎通通气。
大家打过一番照面,为之后剿匪的事情做个抛砖引玉。
因接待的是武将,其中所涉的娱乐方式,倒是跟文人们的聚会大有不同。
先前的宴会上,大多是玩玩飞花令,吟诗作赋一番。大家弄些风雅之事,相互乐呵一番。
到了今日,几个武将加勋贵子弟的组合,却是换了套路数。
酒自然是少不了的,陪坐的乐女亦是不缺。在此之上,也不知刘延章从何处想的路数,竟招来了不少官妓作陪。
对这批人,陈恒虽是第一次打交道,却并不陌生。所谓官妓,自然跟青楼里的姐儿不同。
她们大多是获罪官员的家眷,抄家之后沦为贱籍。
这种处置的刑法,取的是警戒的用意。只是跟一刀砍头的干净利落比起来,这份从云巅跌入泥沼的挣扎和绝望,也不知是哪种刑法更折磨人。
不能饮酒的陈恒,实难融入欢腾雀跃的气氛。一群兵痞子,久在大营里束缚。今日得空出来,免不了放浪形骸一番。
官妓先前多是大户小姐,如何受得了这份纠缠。可她们的身份低贱,更没办法反抗一二。只能赔着笑,尽量当众护住自己的要害。
负责伺候陈恒的官妓,长相倒是不错。可惜陈恒对其没有多少兴趣,对方也乐得碰到个好相与的。
除了替陈恒挡酒外,全程都没生多少自讨没趣的事情。
气氛逐渐转入**,见大家都忙着寻乐。陈恒旁观一阵,忍不住借入更之名,趁机出去透透气。
来到了画舫船头,见一轮月色沉在水波中,叫人看的十分喜欢。外头的空气到底是幽静些,陈恒稍稍闲站,便见到远处有个锦衣书生提灯过桥。
此情此景,他猛地就想起出家前的宝玉,在某地邂逅沦为官妓的史湘云的情景。
电视剧里,两人含泪惜别。画面停顿在远去的船影上,史湘云一声声‘哥哥救我’之中。
再回想昔日大观园时的热闹,实在叫人感慨。
盛世繁华是不是一场黄粱美梦,犹未可知。
只是意兴阑珊的陈恒,猛然想起一件事。史湘云,是为何沦为官妓?!
这个念头,如惊雷般出现在脑海里。当下让陈恒,打起寒颤。再望向温柔的月色,他不自觉内心一阵发凉。
世人只知抄家的官员家属,会沦为贱籍。
可事实上抄家也有等级划分,辫子朝可以说是历朝历代里最爱抄家的。
轮到他们身上时,一般碰上贪污之案,才会有抄家的手续。这是主犯获刑之后的附属惩罚。
而女眷沦为官妓,是附属中的附属。一般只用在大贪特贪的案件中。
这种案子,朝野震动,举国皆惊。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抄家,难以警戒后人。陛下和三司才会动用这种绝后般的手段。
因为女眷沦为官妓,家中男子必然只有流放的结果。
而除了贪污大案外,还有一罪,是肯定也会用到这个刑罚。
乡试、会试、殿试都要考判案,陈恒对此清楚的很。
他知道,这个罪名,叫谋逆。
民间的百姓,更喜欢称呼它为:造反。
陈恒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不是一日两日。
如今更是朝廷命官,如何会不知刑部等三司判案的角度和力度。
但凡能留一些余地,对于获罪的朝廷官员,大家都会留些体面和情份。
毕竟谁也不知道对方,私下藏着什么样的门生故吏,又在何时偷偷施恩过某家某人。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做事留一线,日后才好相见。
贾家被抄家后,贾政尚能带着一干儿女回老家苟且度日,就是这个道理。
而同为四大家的史湘云,为何会沦为官妓,最后被一心出家的贾宝玉在桥头碰到呢?
陈恒心底莫名一紧,没来由的觉得晚风带着冷冽的寒气。
他当时年纪轻,见识浅。错信了网上一番言论,以为史家拮据,将史湘云卖去官窑。
现在想想,纯纯是放屁之言。谁家长辈敢这么做,欺负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还是勋贵之后。怕是会惹怒整个勋贵集团,被其所不容。
久久深思之下,陈恒一时得不到明确的结论。
可他出来已经有段时间,负责伺候陈恒的官妓,已经探出身来呼唤陈大人。
一时顾不得多想,陈恒忙折身回到众人视线前。到这个阶段,大家早已带着七八分醉意。
几个副指挥使正借着酒劲,劝史鼎讲一讲自己在战场上立功的伟绩。
作为高门大户的三房,能荣封忠靖侯的史鼎,自然有一番自己的发家史。
跟他一比,只得了个工部郎中职务的贾政。单在仕途上,也是弱了几分。
史鼎只是浅浅说上几句,已经听的众人惊叹连连。
战场上的凶险,两军对垒的血腥厮杀,都是旁人、外人无法参与感受的。听着众人的吹捧话,史鼎的脸上亦有几分笑意。
能以史家三郎的身份,搏下自己的爵位。他在勋贵中的声望,亦非常人所及。
李贽更是有意将其树立为典型,才赐忠靖侯的封号。希望京师的勋贵子弟,不要躺在安乐窝中,可以继承祖志。
宴会的**,是在贾琏和薛蟠的送礼上。这俩人是史鼎的晚辈,由他们出手送些厚礼,御史知道也挑不出毛病。
陈恒第一次如此期盼一个人,能接受这份贿赂。
可偏偏史鼎哪怕在醉酒之际,也是命随从小厮从厚礼中取了一二件,算是自己接纳晚辈的心意。
其他一干贵重之物,通通叫贾琏、薛蟠带回去。
见到连刘延章都对史鼎的行为称赞不已,陈恒心底的惊悚之感,顿时越发强烈起来。
忠靖,忠靖。
你忠的,到底是谁?
……
……
散宴后,府里的马车是由燕小二和柳湘莲驾着来的。陈恒自打上车后,就阴沉着脸不说话。
柳、燕二人,不知自家大人碰上什么事,只得小心护送着陈恒回家。
一入府,陈恒令紫鹃给黛玉传去几句话。自己就转身进入书房,将门窗紧锁,一人待在其中彻夜不出。
黛玉和英莲清楚,相公突然这般做,必然是有些要事想不明白。心中虽有担心,也没有过来打扰。
一个叫紫鹃弄了参茶,一个叫晴雯带了些点心过来。
迫切想要独处的陈恒,只命两人将东西放在门外,连面都没让紫鹃和晴雯见着。
事后两位女婢回去禀报,黛玉跟英莲对视一眼,都察觉出几分不对劲。
可相公不出面,她们能怎么办呢?黛玉没得法,只好劝着英莲一同回房,各自先行歇息。
到了第二日早上,神色颇为憔悴的陈恒,才在一家人面前出现,就命人喊来在外面忙碌的信达。
信达不知府中发生的事情,见到哥哥眼下的黑云,自己都吓一跳,忙关切道:“哥,你怎么了?”
陈恒摆摆手,有些事实在不便多言。他拿出自己昨夜写好的书信,看着信达道:“我有件要事,得要你亲自去办。”
信达闻言,神色顿时一肃。他这几日,正在帮着潘又安处理商街,偶尔还要在乡间奔走,监督各乡夏收。
只是这两件大事,跟陈恒的郑重神色比起来,都变得不要紧起来。
“二哥,你说。”
兄弟二人独处,信达也顾不上称呼什么大人。
陈恒极其小心的将信交到对方手里,沉声道:“我需要你跑一趟京师,将此信亲自交到岳父手上。”
“是。”信达什么都没问,只是接过书信后,第一时间收入怀中存放,又抚平自己的衣襟。
“下午,我会让你嫂子给你准备些礼物。你就以给家中送礼之名出去。记住,此信,必须是由我岳父亲手接去。等他什么时候给你回信,你再什么时候回来。”
“是。”信达忙点着头,他已经许久没看到陈恒这么认真。
如此安排后,陈恒摆手示意他先退出去,并去喊黛玉过来。夫妇二人商议一阵,临到下午,信达就带着几份礼物,急速赶往京师。
……
……
华亭县衙突然少了个信达,这事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这几日,城内的百姓、官员,都被陈恒跟史鼎的争吵所吸引。
眼下夏收在即,史鼎却有意兴兵剿匪。此事不是不能干,是不能在此刻干,更不能兴师动众。
边关那头要紧着军粮,松江已经承担运输之事。再摊上个剿匪和夏收,府内的青壮如何够用?
别看出去的是五千官兵,可连带着的民夫、劳役牲畜却是数倍之多。史鼎连个具体的章程都没说,只是拿着钦差的身份,执意要松江州府配合。
刘延章自然愿意配合,宁可得罪百姓,也不可得罪钦差啊。知府之位,他都没坐稳呢。
陈恒却是岳父之力附身,根本不怕史鼎的执拗。执意追问着战事何时起,预估何时会结束。
江南乃鱼米之乡,是除了两广、两湖的又一大粮仓重地。莫说是几万青壮,就是几百、几千青壮无故离开。夏收之时,都要叫地方官头疼的很。
史鼎也是奇怪,自己都在城门之事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怎么陈恒还对他揪着不放。
陈恒也不愿意打草惊蛇,若非史鼎一开口就要数万民夫,他是绝对不肯冒头顶撞。
实在是没办法,远忧是远忧,近难才更要紧。真要放这批民夫走,松江百姓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史鼎真是给陈恒纠缠烦了,当着刘延章的面叱问道:“我走遍江南各地,都未瞧到一地县官,敢顶撞朝廷钦差。”
陈恒也是发恼,他性子大多时候都很随和。真要碰到事情上,又比大多人都要硬气。直接顶牛道:“那感情好,今日正好让大人见一见。一县之长,亦是朝廷命官。”
咱们前几日不还坐着喝花酒的吗?史鼎一再气结,对着刘延章训斥道:“府台大人就是这般纵容下属的?”
刘延章呵呵一笑,当众开始表演起支支吾吾。史鼎你是朝廷钦差不假,可这陈恒背后也有林御史和太子呀。
你们两人真要把官司打到御前,说不好陛下是帮你还是帮他呢。
再说,刘延章也觉得史鼎有些过了。夏收在即,这是各地地方官的考核标准,也是脖子上的要命绳。
您史大人随意朝天放个屁,就要带走境内青壮,还不用给工钱。那松江府内的夏收,谁来干?损失谁来补?朝廷责问,你管不管?
什么话都不说,如何能让人放心跟随。
史鼎见刘延章当起糊纸匠,也懒得跟昏庸知府废话。直接对陈恒喝问道:“你当真要执意阻挠?”
“非下官不赞成此事。”先前吵架的红晕微微下去,陈恒依旧不肯退让半步,直言道,“大人一无个章程示下。二没说此次剿匪,是从何时到何时?恕下官无能,难以下发公文,征召县内民夫。”
“你一个小小七品县令,也要妄议军机大事?”
见史鼎拿自己的官职说是,陈恒更是呛声道:“百姓生计,亦是国家大事。还有一事,望钦差大人知晓。在下非七品县令。实乃正六品州同知,离京前陛下有令,准我管束州内诸事。”
听到陈恒这般说法,史鼎下意识看向刘延章,见其默默点头。他就知道陈恒没有诓自己,史鼎无奈,只能指着他道:“好好好,你不肯,自然有其他人肯。”
“松江州府上下,无人会答应钦差大人。”陈恒亦是撂下狠话。松江七县一厅,除了金山县、奉贤县,陈恒没有把握外。其余六地,陈恒自问都有办法挡下此事。
也不是陈恒不清楚,劫匪安内的意义。情况不明的史鼎不说,剿匪对朝廷本身就是好事。
可松江百姓从去年就已经征过一次徭役。民力要用,更要养。真把治下之民当成牲口使唤,到底是是去剿匪,还是去……?
陈恒实在不愿多想,只能在此刻,先把此事顶着。不愿屈服史鼎的权势,坐视此事发生。
史鼎真是给气笑了,忍不住看向刘延章,怒骂道:“你们俩到底谁是松江知府。”
“自然是刘大人。”陈恒当即接话,一同看向刘延章。
突然被两人这般逼视着,刘延章心底暗叫糟糕。
不是吧,不是吧。你们两个御前红人吵架,怎么把皮球踢到我这了。
刘延章也是官场上的老油条,见自己一时不好当面裁决。索性出言笑道:“大家都是一心为朝廷效力,好好说着话,怎么还吵起来了。我看,不如先坐下吃个饭。我们从长计议,可好?”
这手拖字诀,用的真是恰到好处。史鼎已经知道刘延章不愿站在自己这边,也不愿跟两人继续废话。
陈恒的小辫子,他没握住。如今更没有办法以钦差之身份,强压着陈恒低头。
归根到底,两人都有直通圣听的特权。哪怕是巡视的钦差,也不敢无故拿下陈恒的乌纱帽。
“此事,我会禀明陛下。”撂下一句场面话,史鼎越发讨厌面前的陈恒。
“下官亦会亲自向陛下解释。”陈恒沉声抱拳,不露出半分怯意。
等到两条过江龙打完架,刘延章坐视他们离去后。才在自己的位置上,感慨的想到:这知府之位,做起来还没有知州过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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