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夜、穆疯子

陶老师搬走了,毕业后分配到我校。她在这里上班的时候见过穆疯子,知道这个可怜的女人流落到此地安了“家”,却不晓得穆疯子认没认出她。

单凭陶老师的回忆无法将我和疯子的几次遭遇连成一条连贯的线,我的故事讲成这样也肯定不够丰满。所以,下面我要凭想象将其中的空白段落弥补:

穆疯子在这座小区里谁也不认识,没人搭理她,就算有人开“天恩”关注她一眼,不是指指点点便是窃窃取笑。终于有一天一个活泼可爱的小男孩愿意将手中的雪糕与她分享,从此穆疯子不再孤单,她有了认识的人,有了想守护的对象。她想为孩子做些什么,作为每天一口雪糕的报答。

她捡了很多别人扔掉的娃娃,拿回窝棚里用橡皮膏粘好,想找机会送给男孩。

天有不测风云,一场突如其来的爆炸,让穆疯子再次看见鲜血淋漓的孩子尸体。她怕了,她怕那个给他雪糕吃的小男孩也和那个让担架抬出来的孩子,以及她两个不幸的儿子一样被伤害。她要找到那个善良的男孩把他保护在身边。

于是她四处搜寻,甚到不惜上楼敲门。她在小孩聚堆的地方等,抓住路过的同龄人辨认,然而小天使不知所踪。

居民们不理解,报警把她抓了,连积攒的娃娃也被抄走扔掉,只留下她耸人听闻的流言。警察关了她几天,发现她只是个没身份的疯子,不会伤害人的疯子,便把她推回社会。

也许派出所的民警曾经对居委会老太太有特别交代:安排个地方,别让她随便搭窝棚,有碍市容,万一冬天冻死了对社会主义建设影响不利。老太太们便把穆疯子安排到那间废弃的平房里。

可疯子回来发现一切都不同了,每个人都对她都充满敌意。有人打她,有人骂她,有人撵她,她再也不敢安安静静坐在楼根底下晒太阳等雪糕了,只好老老实实躲在不见天日的平房里,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出去找口吃的。终于,她又捡到一只被人丢弃的娃娃,精心修好,等待机会亲手送给喂她雪糕的小男孩。

男孩终于出现了,已经长高了。穆疯子很高兴,可男孩看见她就跑。穆疯子只想追上男孩,将娃娃送给他。好容易追上,男孩却突然被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女人截住。穆疯子疯,但不傻。她懂得坏女人说的话是骗人的,甚至可能马上要对男孩下毒手。

疯子不干了,她要保护她认识的人,她要用尖利的指甲,给坏女人留下刻骨铭心的教训……

再次强调一下,这只是我的想象,不是谁讲给我听的。虽然这想像有太多我根本填不上的坑:疯子哪来的橡皮膏,为什么她回来这么久我从没见过她等等等等,但这些疑问恐怕永远不会得到答案了。我幻想疯子是好人算是一种自欺,能够稍稍平复我对这段回忆无可磨灭的阴影。

民警临走时陶老师替疯子求了几句情,说她不是坏人,是个可怜的女人,里边一定有误会。

麻主任听着陶老师的话面色阴沉,但并没有反驳什么。那天间操时间,麻主任在大喇叭筒里当着全校师生的面点名批评了陶老师,说学前三的学生安全意识淡薄,带班老师没有尽到应尽的责任。

打这开始,谁都能看出麻主任故意针对陶老师找茬,有事没事指名通报。不多久,年轻的陶老师便放下金饭碗离开学校,去了哪里不得而知。

上大学之后,有一年国庆假期我从学校回家,下火车走出站台,便被一个系着红纱巾的女人拦住:“小伙儿住店不?二十四小时热水,有线电视。”

女人手里拿着一张印着标准间照片的纸板,老式的黄绿警服旧的已经灰白,脸上曾经的青春痘变成沧桑的皱纹。过去太多年了,我没敢认,无论认错还是认对,都不好。试问,如果陶老师对离开学校耿耿于怀,她会恨后来混成了麻校长的麻主任、恨穆疯子、还是恨我呢?

穆疯子这篇全部揭过去,我再也没有遇到过她。那会听大人说过,疯子这次伤了人肯定被强制送去疯人院。疯人院里面的疯子很惨,每天不是过电就是吃药,弄得没精神了也就不神经了。尤其像穆疯子这种没人管的,用不了两年就给折腾死了。

民警走后,麻主任让我找家长来谈谈。我回家没敢跟我爸我妈说,第二天硬着头皮上学。可能麻主任新官上任日理万机,把我这茬忘了。陶老师也没提,我算稀里糊涂混过一关。

紧接着,共和国迎来严峻考验,世界都在关注着东方巨龙那颗红色心脏的起搏跳动。我不懂局势风云变幻,或许大人也不懂,我只记得透过十二寸黑白显像管渗出的血腥萧杀。不过,这跟刚满七岁的我没关系,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我即将成为一年级的小豆包,一打一蹦高了。

九月,我从学前预备班光荣毕业,正式升入小学。入学前很多家长都忙着找关系,想把孩子送进二班或四班。江湖传言:这两个班的班主任有多年教育经验,带出来的学生个顶个学尖子人**,从业三十年,无不良记录,包教包会,无效退款。小学教育哪家强,二班老田四班老唐!

我不知道我爸我妈往这方面使没使劲,反正报到时第一眼就见榜上赫然写着“一年五班陈光”。我正准备去签到,迎面许文彬得得瑟瑟和他妈一起来了,他张嘴问我:“老陈头,你分哪个班了?”

我说:“一年五啊。你呢?”

他伸出两根手指头,故作神秘:“一年二……”许文彬这德行一般只有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才露出来,别人面前总是乖的跟个孙子似的。这孙子嚣张完发现我爸站在我身后,顿觉不妥,立马换上一副知书达理,秀外慧中的表情,“叔叔好!”

我爸和他妈客套两句就把我们各自送到班级去了。我在一年五的教室里坐下没一会,许文彬也夹着尾巴进来了,他凑到我身边坐下,嬉皮笑脸的说:“老陈头,咱俩又一个班了。”

我有点发蒙:“你不是一年二吗?”

他满脸严肃:“我们不是说,要永远做好朋友吗?”

一年级的小豆真单纯,我信了。就像我俩去穆疯子家探险那次,他说我跑了以后又蹦出个男疯子拿骷髅头砸他……总之我俩再次分到一起,共同迎接六年的小学生涯,每天还可以放学结伴在外面玩。挺令人纳闷的是,上小学后我居然养成一个令人拍案叫绝的习惯——不管玩多疯,晚上六点整指定回家看田连元老师播讲的评书《杨家将》,误差不超三分钟。当时也没块手表,生物钟准的没谁了。

一年级上学期对我来说十分轻松,这套教材入学前毕老师教过,学前预备班也教过,所以很容易在期末考试中混到双百。随着期末考试结束,时光跨入了新的一年。

一九九零年,我学会了开汽车,上坡下坡压死二百多。警察来抓我,我跑进女厕所,女厕所没有灯,我掉进了粑粑坑。我和粑粑作斗争,差点没牺牲!这个段子我听一位来自湖南的大学同学也念叨过,只不过他把“粑粑坑”改成了“茅屎坑”。至今我也不太明白,为什么学汽车,非得在一九九零年,而那一年,是我最不开心的一年。

来自东北农村的赵大叔初登春晚舞台,送给许文彬一个跟了他半辈子的外号——徐老蔫儿,自此我再不叫他老许头了。但赵大叔的登场并未给我的家庭增添一丝一毫的欢乐。

春节过完,我爸我妈在整整历时一年的无声冷战后终于重新交谈了。估计这次交谈他们并不打算让我听见,因为交谈是在他们以为我已经熟睡的深夜进行的。

自从去年他俩吵架之后,我和我妈睡大床,我爸自己睡沙发。半夜的时候我妈突然问了一句:“老陈,你睡着了吗?”

我爸含糊的回答一声:“嗯……”

我妈确定我爸醒着,说:“年也过完了,你答应我过完年咱俩就去把事办了的。”

我爸有些刻意回避这个话题:“大光醒了,明天再说吧。”

我吓了一跳,我爸怎么知道我醒了,但我没敢动继续装睡。

我妈扭头看我没动静,说:“你要实在想要孩子,我不跟你争。隔三差五让我来看看就行,也别不让大光去他姥儿家。”

我爸不知道听清没听清,只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嗯。”

然后我妈也不说话了。

我背对着我妈躲在被窝里,鼻子酸,想哭,可是又不敢。我怕他们发现我根本没睡着,也怕像去年元宵节那样,眼泪淌在脸上,会很疼。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生活依旧,似乎昨夜的对话只是场梦。吃完晚饭,有人敲我家门,是居委会的一群老太太来调解了,我才真正确定我爸我妈今天白天去办离婚了。老太太们像苍蝇一样你一言我一语,说什么“小两口过的挺好孩子都这么大了离什么婚呢?”“又不是第三者插足,都有感情基础。”“你看谁谁谁和谁谁谁闹了半辈子到老不也互相是个伴吗。”说的我妈呜呜哭,我爸抽烟无语。

最后突然一个老太太问我:“你爸你妈离婚,你跟谁呀?”

我恨这句话,从骨子里恨。

后来我爸背着我妈问过我:“我和你妈离婚,你跟谁呀?”

我妈背着我爸问过我:“我和你爸离婚,你跟谁呀?”

七大姑八大姨问过我:“你爸你妈离婚,你想跟谁呀?”

街坊四邻问过我:“你爸你妈离婚,你跟谁过呀?”

问得人太多了,后来就连我自己也偷偷问自己,爸爸妈妈离婚,我会跟谁在一起生活?

半个月后我妈骑自行车驮着一床被褥回到我姥家,结果终于明朗了——我跟我爸——满足了闲杂人等的好奇心。

我爸没有失言,节假日让我去姥儿家看看。但更多的时候,他在外面干活,我独自在家里等他回来。我爸没告诉我,他们单位已经几个月没开出工资了,他在外面打着好几份工。

在孤单等待爸爸回家的一个又一个夜晚,诡异的事情也不断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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