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杏看着这一幕,却像是看到了什么极有趣儿的戏幕,弯腰大笑起来:“天远地远的跑来,却不想人家压根不想见你,真是笑死个人。”
容真真见她笑得癫狂,又想着有第三人在场,有些话终究不好说,便道:“娇杏姑娘带了路,我心里很感激,但现在我们还有别的话要说,请你避一避。”
“怎么?”娇杏眉梢瞬间立起来,仿佛在同她叫劲,“用得着就叫姐姐,用不着就是姑娘?还要打发我走?我告诉你我……”
“姐姐,请你让我们单独说说话吧。”容真真打断了她。
娇杏盯着她半天,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怪不得劲的:“他奶奶的,大老远的来看个热闹都不成,没劲!”
她一面说着,一面往外轻飘飘的走,浑身骨头都像被抽掉了似的,懒洋洋的,带着几分腰肢款款的味道。
走到门边,她用足尖勾住大门,“哐当”一声把门合上,容真真听到她叽叽咕咕的抱怨声从门缝里飘进来:“身在福中不知福,旱的旱死,涝的涝死,纵出一身臭毛病……惯会拿乔,他奶奶的!”
屋子里又恢复了寂静。
两人对峙了一段时间,最终还是周秀先按捺不住,生硬的问道:“你怎么还呆在这儿?”
容真真固执道:“我来看你。”
这句话像是触犯到了什么禁忌,周秀脸上露出些焦躁难忍的神色来:“看完了还不走!”
“我不!”容真真上前两步,抓住了她的袖子,“你突然不来上学,先生说你再也不来了,我想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周秀强自忍耐着,口气十分恶劣:“我出了什么事与你有什么干系!你能不能别多管闲事!”
容真真咬了咬唇,把心里那股难受劲儿憋回去,周秀这般态度,她其实也很伤心,但她知道,今天不把事情弄明白,日后说不定再也没机会了。
“不是闲事。”她这样说道。
“什么?”
容真真坚定道:“我们是朋友,你的事不是闲事。”
周秀浑身一颤,反应更加激烈。
“可笑!谁跟你是朋友?”她似乎忍无可忍,一把甩开抓住袖子的手,“你这么不要脸吗?见着个人就要去当别人朋友?”
“你就是这么想我的?”
容真真眼圈儿都红了,她颤着声,咬牙道:“你就当我不要脸好了,我就是上赶着当你朋友怎么了?有本事你咬我啊!”
“你这人!”周秀猛然转过身,想要说些什么,看到容真真的红眼圈,声气儿又不由自主弱了下来,但依旧嘴硬道,“哭什么?我有说错吗?”
容真真不说话,固执的盯着她,周秀竟诡异的觉得有点良心不安。
呸,我又没做什么,为什么要良心不安,真是见了鬼了。
她满心焦躁却又发作不得,仿佛关在笼子里的困兽,“我不想说不行吗?为什么非得告诉你?”
“你不想说就不说好了,我也不必知道,但你得跟我走,不要留在这儿了。”
容真真不忍心周秀的人生就这么毁了,她明明可以有光明的未来,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葬送自己。
周秀沉默良久,方讥嘲道:“你以为这里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知道一个当红姑娘要多少赎身钱吗?起码几千大洋,谁给我出这个钱?”
钱!钱!钱!
容真真从小到大,遇到无数磨难,又有几样不是与钱有关?
她深知钱与权的分量,也知道要得到这两样东西有多不易,可她依旧道:“我会想办法。”
周秀的脸极快的抽搐了一下,她忽而疲惫的坐下:“别瞎操心了,我啊,是自愿进来的,这里过得舒坦又快活,我为什么不来呢?”
“你不是那样图舒坦的人。”
周秀听到这句话,诧异的抬起头,她几乎要被面前那女孩子眼里的光亮灼伤了,她艰涩道:“你何以这样信我?”
容真真走过去,坐在她身边,轻轻握着她的手,“因为我认识的周秀,是个积极上进,心底善良的好女孩,你看,若你心甘情愿扎进这里,何必还保留着从前的课本,日日翻看呢?”
周秀怔怔的注视着掉落在地上的课本,她俯身将它捡起来,细细抹平上面的褶皱,眼泪无声无息的流淌下来。
明明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年轻女孩,可她似乎已经遍历世间沧桑。
她摩挲着手里那本书的封面,并不看向容真真,开始缓缓诉说起来:“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在这儿吗?”
“我父亲,是卫生署的副署长,我母亲为他生育了一儿一女,我哥哥和我,我也算好命的生在了富贵乡,虽是个小官之女,也过得比大多数人强了。
我家出变故之前,我父母兄长都很疼我,要吃有吃,要穿有穿,事事都依从我,那时我是真的过了些好日子的。”
说到这儿,她默了默,似乎在细细回想曾经的那些好时光。
“后来的事你大概也知道,我父亲,出了事,说是贪污了一批青霉素,好大一桩罪名,却只是平白替人受过,要真说他是个清廉的好官,我自己也是不信的,可青霉素?哈哈……比黄金还贵重的东西,他怎么敢?”
“他怎么敢呢?”周秀哽咽着,目光中除了伤心,更多的是怨愤。
家里的顶梁柱下了大狱,女人们自然要想办法捞人的,至于另一个男丁,也就是周秀的哥哥,他打富贵窝里长大,养出个懦弱无能的性子,平日里还好,甚至可以夸上一句性情温和,可一遇到大事儿,根本不顶用。
而关在家里的女人能有什么眼界,唯一的办法不就是捧着钱去求人吗?倘若她们端得住,或许还能保住男人的性命,可太过浅薄的见识,使她们早早暴露了自己毫无底牌的境况。
于是,钱如流水般送去打点所谓的关节,而周秀她们却始终没有见到她父亲一面。
当送钱已经不起作用了,周秀的母亲找到了家里唯一有价值的东西——她的女儿。
她不是不疼爱自己的女儿,但疼爱的前提是这个家像以往一样富贵安稳,一旦出现什么风险,女儿就成了可以牺牲的物件儿。
周秀自己也没想到,那么疼爱她的母亲,还有那么慈和的祖母,一夜之间变了脸,而她的哥哥,在她受到逼迫时,只会用歉疚的眼神看着她,然后闷不吭声的任由母亲和祖母卖掉他的妹妹。
周秀就这么,在十六岁的年纪里,去做了别人的姨太太,那个老男人,年纪比她父亲还大。
可她难道能拒绝么?她母亲和祖母,一边哭,一边骂,倘若她不肯,不就成了没心肝的白眼狼?她那废物哥哥,永远只会沉默。
她说:“我应了,我肯了,只有一桩事,你们得应我。”
她母亲说:“家里这么个境况,你还想要什么呢?”
“我不要衣裳,不要首饰,也不要钱,只要让我继续读书,我便什么都依了。”
周秀这才能在学校里继续读下去。
然而,好景不长,连那样的日子都不可得了。
周秀跟的那个,姓骆,是父亲的上司,是卫生署的骆署长,她做他的小老婆,是想让他出力转圜一番,至少能保住父亲的性命。
然而,不到半年,骆署长也进了局子。
原来,真正贪掉那批青霉素的人中,就有他!
这些人自以为手脚做得干净,只当是被水匪抢了,谁也查不出,谁知竟走漏了风声,将火烧到身上来了呢?仓促之下,他们只得推出一个啥也不知道的周秀父亲顶缸。
周秀父亲洗脱冤屈时,已在狱中病死了,无人为他医治,他是活生生拖死的。
周秀看到父亲遗体时,发现他身上长了好大的疮,无数蛆虫在烂透的疮中快活的钻进钻出。
哈,可笑啊,她做了害死父亲凶手的小老婆,还是她娘她祖母她亲哥哥送去的。
骆署长入了狱,周秀要回家,可她却发现,不知何时,那个家竟没有她的容身之地了。
卖了身,脏!
伺候了杀父仇人,脏!
可当初送她去的人是谁?是谁!
难道她是心甘情愿的么?
可打小出生在那里,根也在那里,纵然被百般嫌弃,周秀还是舍不得离开那个家。
直到她发现自己就要再次被卖掉,还是个老男人,还是做姨太太!
为着打通关节,家里的钱财被花个罄尽,实在是捉襟见肘,可她的哥哥,要上学,要花钱,要讨老婆,要花钱,他们还得吃喝,还得重振家业!都要钱!
于是,就要将女儿再卖一次。
那为什么既要卖了我,却又看不起我?
周秀恶心欲吐,若是旁人这样对她,她还想得通,可这是她的亲娘,亲祖母,亲哥哥!
这让她如何不恨?
呸,狗屁的亲情!
呸,狗屁的老男人!
呸,狗屁的小老婆!
周秀一气之下,入了榴花胡同,自卖自身,将卖身银子扔给了亲娘,从此与那个家断绝了关系。
你们不是嫌丢脸么?我让你们彻底丢个够!
我要让平京城官商圈子里的所有人都知道,这周家,吃的喝的,都是女儿的卖身钱!
容真真听完这一切,倒吸一口凉气:“你怎么这样冲动?一时意气却要毁了一生。”
周秀眼泪流着,也笑着:“你以为我是一时意气?才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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