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为伊归来

“月不长圆花易落,一生惆怅为伊多。”这两句话却也勾动了我的愁思。

——苏青

有人说:“短暂的是人生,漫长的是等待。”

于是,漫漫的岁月中,你不来,寂寞便来了。

于是,寂寞地等待便衍生了千滋百味的一些道不明说不清的情绪,时而空洞,时而希冀;时而低落,时而企盼;时而放下,时而向往。诸多的万般无奈,在念与不念间,在想与不想里,在愿与不愿中沉浮,不由心,不由己,不由时。

“‘月不长圆花易落,一生惆怅为伊多。’这两句话却也勾动了我的愁思。”苏青说。

何来愁思,何时愁思?

在《结婚十年》中,归宁的苏怀青揭开了一切答案。

一首唐人吴融作的《情》诗,本是邻居徐秀才形容女儿凤珠为情所困的心境,不曾想,却在不经意间深深地撩动了苏怀青心底的波澜。

从辍学到产女,从产女到做好儿媳妇,从了无生趣的家务中抽身做小学老师,苏怀青一直在试图改变自己,改变生活,改变轨道,但终因各种缘由,她不得不回到了四四方方的“天井”中,继续扮演着母亲、儿媳妇、嫂子的角色。当然,她也在等待着。

她在等什么?

或许,这等待饱含了太多的酸楚和委屈,唯有自知。

还好,据说“N城的老派规矩,女儿出嫁后的三年中,总是接回娘家来过夏的。”苏青在《结婚十年·归宁》中欣喜道。

这的确是一个暂时逃离现实与樊笼的好由头,小说中的苏怀青打起主意来。她先是给母亲悄悄去了一封信,说“如何依恋想念之情,说渴望能够再与她同住”。这样动容的话语,满满地感动,感怀,作为母亲,心生疼痛便自然了。除了赶紧差人来徐家提及女儿归宁的事情,她还能做什么。

对于归宁,在苏怀青的心里无非是逃出樊笼一阵子,卸下无聊、烦恼的枷锁,而令她没想到的是,公公婆婆却对此无比重视,按照风俗习惯,早早地准备了若干回门礼物,婆婆亲自安排、督导,不肯假手他人。

苏青小说中说:“我婆婆在端午那天为了拣这个顶粽,不惜大费周折把全体粽子都排列在四张八仙桌上,端详了又端详,最后还得听凭公公来决定——究竟这只高出侪辈的顶粽是否真能出类拔萃呢?我们俗眼也是分辨不大出来,不过既然是公公挑的,便没人敢反对,一家之主挑只尖儿,还会有错吗?”

这么多的粽子,密密麻麻地摆放在堂屋中的八仙桌上,个个顶角的,“长长尖尖的茁在上面,下面三个角给它支平稳了,一只只簇在盘中多好看!据说张献忠堆小脚山,拣这个娇小尖翘的金莲放在上面作顶子。”婆婆这一番细致到位的解析,不但道出了地方风俗文化,同时也体现了对儿媳妇归宁的热忱与重视,全家总动员,公公指定尖顶粽子,小姑热络参与其中。

小说中的徐家,是一个典型的民国封建家庭,尊崇儒学,严守规矩,注重门风,同时善于接纳一些新鲜的人事,特别是在选择儿媳妇的做法上,便能隐约感觉徐老爷子的观念和理念,是求新求变的。希望高知新派女性能融进这个保守的家庭来,这种思想是进步的,心怀是开阔的,眼界是高一筹的。

有人说苏青执笔,不偏颇,不偏袒,忠于自己,忠于内心,她可以是在说某件事,某个人,某些群体,某种现象。但是,她绝不会针对人、事、物,只是通过这些现象和线索,发掘其背后的深层次意义和内涵。

苏怀青归宁那天自己好一番收拾,“着淡红绸薄夹袍……外套浅灰色短大衣,一条五彩花手帕插在左袋口,半露出像朵杂色的鸡冠花”。她也将女儿薇薇“打扮得花团锦簇”,一行人分乘三辆车子,浩浩****地回娘家呢!

古往今来,天下母亲,最是心热心暖。女儿和外孙女的到来,让苏怀青母亲开始天天忙碌操心起来,吃的,玩的,用的,全部妥当细致安排,希望这对母女能舒心舒畅地住下,当然,外甥女薇薇是住一宿就得回徐家的。

苏青小说中道:“接着三道茶来了,先是上好龙井茶,我与薇薇及奶妈各一杯,奶妈杯中没有玫瑰花玳玳花……其后便是桂圆汤。”“她一会儿对准薇薇同奶妈瞎攀谈,一会儿忙着分配糕饼水果,一会儿又关照林妈说快点做点心。”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苏怀青这次归宁,从婆家精心准备各种礼物,到母亲细致入微的温情关怀,她在感动、感怀之余,其实内心的某些空白,是无法用亲情的温暖来填充的。这种苦涩与酸楚,怎么能向母亲启齿呢?

“你也不必太自烦恼,小姑终究要嫁人的,好在公婆待你都不坏。就是家里住着拘束些,也应该的,现在做媳妇总比以前好得多了,只要等到崇贤毕业,你们就可以到上海组织自己小家庭去,薇薇交给她祖母好了。万一她祖母不肯,我也会养的。”一语道破玄机!母亲是懂她的,懂得她的一切,一切不安与焦虑。

“小家庭”,多么温馨的字眼,从此在苏怀青心中扎根落户了。

正是这次归宁,让苏怀青充满了对生活的憧憬和期盼,潜移默化里有了一份对未来的规划。

但也是这次归宁,一些意外的遇见,却深深地埋下了伏笔,影响到苏怀青的一生。

如果,苏怀青没有遇见余白。

如果,她没有和余白、凤珠三人去划船。

如果,他们没有在划船时巧遇苏怀青的五姑母以及她的学生、摩登女郎胡丽英。

可是没有如果,时光没有倒流,无法追溯和改变,某些机缘巧合的注定,让这些不经意的人事,慢慢地重叠起来,影印成一出深远的剧目。

他们都在剧情中,幕布已然缓缓拉开了。

这位余白是谁,胡丽英又是谁,凤珠与他们,他们与苏怀青,又有着怎样的发展和关联?

原来,余白乃徐秀才家亲戚,徐太太侄儿,正在上海念大学。因为母亲生病,他时常回家探望,自然也会到徐家看望长辈,而凤珠则是徐家的独生女,她一直暗恋着表弟余白,却是“落花有情流水无意”,余白对凤珠只有姐姐般的尊重。而恰好这时,一次划船中的无意遇见,让余白、胡丽英、凤珠、苏怀青他们一同遇见了,余白对胡丽英一见钟情。而后,经过命运的杠杆撬动,他们的人生轨迹悄然发生改变。

余白真实的身份是小说作家徐訏,他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回到上海后,在林语堂创刊的《论语》《人世间》杂志社做助手,而不是苏青小说中说的大学生身份,且徐訏当时在上海文学界已有了一席之地。1936年3月他与人创办了《天地人》半月刊,并向苏青约稿。但在《天地人》杂志办刊半年后,徐訏远赴法国留学,由于各种原因,苏青最终没有在这个刊物上发表过文章,实乃遗憾。多年后,苏青兴办《天地》《小天地》时,是否有《天地人》,有徐訏的影子,不得而知。

而小说中的胡丽英则叫赵琏,是徐訏的第一任妻子,他们和苏青同一年结婚。他们的故事演绎,便是从苏怀青归宁开始的。

母亲对苏怀青归宁期间无微不至的关怀,有时让她难以吃消。苏怀青是知道母亲经济困难的,一个没有丈夫的妇女,经济来源无疑局限,卖掉谷物是经常的,苏怀青如何舍得母亲花去这些不必要的钱,目的就为了她在家时能吃好,用好,喝好。同时,苏怀青也不得不面临亲朋好友走动时的花费,东家送了礼物,西家也必须得去,带回的十个大洋没了,但是还得继续将亲戚朋友照拂到,不然母亲的颜面何在?

最终,苏怀青不得不当了结婚戒指,以光鲜体面的形象完成这次归宁。

这种人情世故的应对,多少有些无奈,谁能感受个中滋味呢?

正当苏怀青万千感慨的时候,徐崇贤从上海归来的消息传来。于是,母亲便以最快的速度为苏怀青打理好行囊,催促女儿上路,并递上了一个盒子。

“有一对……这只是……是我预备归西时戴……戴了去的……”母亲呜咽着泣不成声道,“眼泪撑不住纷纷坠下来。”

“直到车子去远后想到自己手中还握着块硬的——但是已经不凉了的东西,才定睛看时,原来却是只与先前一模一样的,我母亲本来预备她自己戴着入殓用的红玫瑰宝石戒,我的泪淌了下来。”

可怜天下父母心!

可怜怀青的心与苏青的疼心心相连着,小说里外,一出说不清的故事继续演绎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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