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他惆然的脸,也有些许不忍。
只是,他也应该明白,如今我与平时不同,已经是萧琮的妃子。红墙内外,咫尺天涯。他再如何恋恋不舍,也不过是黄粱一梦。何况我的心意何曾在他身上停驻过?除夕之夜那番冷冰冰的话语实在无须我再说一遍。
钟承昭大口的咽着茶水,像是陷入沙漠中极渴的旅人。棠璃与锦心面面相觑,终究不敢出声。嫣寻静静的垂首伫立,也似乎无知无觉。
似乎过了良久良久,自鸣钟铛的一声,惊醒了一屋的人。钟承昭勉强笑道:“微臣糊涂,还有件喜事差点忘了启禀娘娘。”
我也如释重负,欣然笑道:“喜事?”
“是。岳丈保媒,三弟择日便要迎娶鞑靼郡主阿史那珠摩。”
这个消息带来的与其说是喜悦,不如说是惊讶更合适。我讶然倾身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三哥……他同意吗?”
钟承昭不意我有如此反应,面带疑惑道:“听说那边府里薛夫人早定下来了。我虽没问过,但三弟并未推拒,似乎是很喜欢的。”
门外咕咚一声,我忙朝外看去,云意煞白着脸儿站在西窗下,脚边滴溜溜滚出一堆外皮红的耀眼的石榴来。
我暗叫不好,忙止住钟承昭的话,起身迎了出去。顺茗和其他宫人着急忙慌的捡着满地洒落的石榴,云意穿一身浅紫色襦裙,愣愣的在风口里站着,衣袂飘飘,似欲乘风而去。
她仿佛没有见到我一样,只对紧随其后迎出来的钟承昭微微一福。我笑道:“这是沈彩女。”承昭也忙还礼不迭。
云意脸上淡然索寞,轻声问道:“贵府三公子有小登科之喜了吗?”
承昭没看见我挤眉弄眼使眼色,恭声回道:“谢沈彩女过问,确是如此。”
云意闭口不言,半阖着眼睛思索,身子越发显得单薄。俄顷,她脸上挤出微微的笑意:“嫔妾也算与贵府相交一场,今日贵府大喜,竟没有什么可做致贺之礼的。”
她褪下手臂上戴的嵌蓝宝石东珠金粟臂环,苦笑道:“裴府有钱有势,自然也不稀罕什么珠玉之物。这只臂环金贵也有限,却是皇上赐给嫔妾的。请大人为嫔妾转交,以表庆贺。”
钟承昭代三哥谢过,躬身接了过去,又对我说:“时候也差不多了,娘娘安心保养龙胎,微臣先行告退。”我此时一颗心俱在云意身上,也顾不得与他寒暄,眼见他一步三回头随羽林军走远,我忙搀起云意笑道:“姐姐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
我料定她已经听到钟承昭说的话,三哥既然同意迎娶阿史那珠摩,想必婶娘在其中出了不少力,但归根到底三哥也并未强烈推拒,否则依他的性子,若真的挣起来,婶娘也未必挟持得住。
云意待钟承昭一走,脸色便恍惚起来。她反手拉住我,肌肤入骨冰凉:“妹妹,你听到了,他要成亲了。”
我眼见她要失仪,忙轻轻摇撼她道:“沈姐姐!”
她忽地抬头,目中那永远簇簇燃烧的光芒熄灭了大半,她冷冷凄凄的笑着,哑声道:“你知道,无论我对他的心意怎样,终究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她声音渐次低下去,像是从喉咙深处呜咽出声:“他原是不可能等我的……”
云意没有眼泪,只一双明亮的眸子里全是倦怠疏离,弹指之间便显出疲态来。我不知如何开口劝她,只有静静牵着她,任她无声微笑。
一殿的人不知所以,都也不敢吭声。
尚服局的穆司衣和女史们来送新裁的衣服,眼见我们站在庭院中间伫立不动,穆司衣便上前满脸堆笑道:“虽是大暑节气,毕竟花荫下凉,两位贵人娘娘怎么在这风口里站着?”
我见她捧着几件摺叠熨烫好的衣物,恍然记起萧琮之前说过,孕期日久,往日的衣物难免不合身,他已经令尚宫局加紧为我添置新衣,想不到今日倒送来了。
顺茗见来了人,云意仍怔怔的,便越前扶住云意笑道:“婕妤娘娘适才让锦心送来一瓶好蜜,我们彩女说实在无以回报,所喜云台馆内的石榴成熟,因此摘了一篮送来,望娘娘不要嫌弃。礼虽轻,只是彩女的心意。”
说话间,云台馆的宫人便将一筐捡起的石榴奉了上来,棠璃接过。穆司衣并不知我与云意交好,此时嘴角一撇,轻笑道:“沈彩女从来不肯示弱半分,如今怎么也知道攀起高枝儿来了?”
我听不得这话,当下冷声道:“穆司衣真有闲工夫,不说尽本分为本婕妤试衣,反倒揣摩起后宫妃嫔的性子喜好来了。看来待在尚服局做个小小的司衣,还真是委屈了你!”
穆司衣立刻警醒自己说错了话,忙屈膝赔笑道:“瞧奴婢这张嘴,真是连话也不会说了!”嫣寻饶是老成持重,也见不得她这溜须拍马的恶心样子,因嗤笑道:“可不是,穆司衣想是年纪大了,想着回京城的府邸共享天伦,渐渐的连宫里规矩也忘了!”
宫里明令,尚宫局各职不得超过五十岁,皆因但凡过了五十岁,女子必定眼花神晃,无力专注精细手工。穆司衣虽然保养得当,也四十有余,如今被嫣寻呛刺了几句,面色虽然难看,却也不敢还嘴。
我见云意神色不好,想是也无心逗留,便附耳道:“姐姐先回去歇着,妹妹打发了她再来云台馆看望你。”云意痴痴点头,由顺茗紧簇而去。
我看着她的寥落身影,叹息一声,自古多情空余恨,姻缘半点不由人。云意挫败的心境我又何尝没有经历过?那种厚厚的酸楚,浓浓的灰心,一点一滴浸入心田,直将茂密成长的女儿心事覆灭于一旦。如同铺天盖地的火山灰席卷而来。
抬头,天空是灰烬,低头,脚下是灰烬,只留下一颗勉强喘气的心。究竟身居何处,究竟苟活为何,都渐渐的忘记。忘记,对于无力对抗命运的我来说,真是一味治病良药。
我缓缓合上那双波光潋滟的眸子,长睫轻颤,抚上小腹,那里有一个生命在慵懒的歇息。我静静微笑起来,有几乎不可见的淡淡苍惘与寞然,仿佛悄无声息地降下的一场霜冻,苍白茫然。
就是这样了吧,这辈子。
收了心思,俯视众人,我居高临下道:“穆司衣也等的够久了,呈上来吧。”
那凉滑的浅绿色鲛绡捧在手中,犹如陷进一汪碧波。触手凉爽/滑/顺,其上又缀有朵朵白色广玉兰,我细细看去,领沿腰间亦有繁复凸纹,均为手工绣成,状极工巧。
我不禁笑道:“这衣裳绣工精致,针脚细密,毫无堆叠板结。这布料也光泽润滑,有一种自然浮凸的手感,触手之处却又毫不滞涩,真如清风流泻,碧水潺潺。穆司衣,你好巧的一双手。”
穆司衣见我爱不释手,松了一口气,忙笑道:“此衣乃是用新缫的原色桑蚕丝挑绣而成,因皇上叮嘱过娘娘喜好浅绿色,又爱广玉兰花纹,因此奴婢彻夜赶工,才做出这么一件夏衣来,娘娘若是喜欢,便是奴婢天大的福气了!”
“哦?”我翻看着衣裳的颜色,不经意问道,“我听人说鲛纱都是青绿色的,为何这一件是浅浅的绿?可有什么来头?”
穆司衣一时哽住,吞吞吐吐道:“鲛纱颜色虽然单一,偶尔,偶尔也会有一两匹异色。因此,因此才更显珍贵。倒是没有什么,什么别的来头……”
我虽对她突然而至的笨嘴拙舌有所微诧,但也无损于我对这件衣裳的喜爱。当下便由嫣寻褪下身上的纱衣,换上了新衣。
夏季衣物本来不刻意多加刺绣补花,尚服局多取印、织、染之术,惟恐绣纹繁复厚重,使后宫穿者言及溽热不适。又多用飘逸绸纱,以免布料重垂,行动间显得呆板。
我穿上这件衣服,款款走了几步,当真如飞燕在世,翩然欲飞。
“穆司衣当真好手艺,叫我怎么赏你才好呢?”我盈盈落座,端起素面淡黄色琉璃茶盏轻轻吹去表面的浮沫。
穆司衣道:“奴婢为娘娘造衣,乃是奴婢的本分,如何敢讨要赏赐?”
我嫣然道:“这话虽说的在理,毕竟让你辛苦一场,我如何过意的去?”便叫嫣寻道:“把皇上赐我的烟云水墨团扇拿来。”
嫣寻应一声儿,拿了团扇出来。穆司衣听闻是皇上赏我的,倒也乖觉,跪下双手高举接了,口中只道:“奴婢虽死不能报婕妤万一!”
我掩口笑道:“这说的什么话,我还有事情拜托你呢,如今你这么一说,反倒让我不好开口了。”
穆司衣又是一脸谄媚道:“娘娘说什么托付不托付的,能为娘娘做事,奴婢求之不得!不知道娘娘要奴婢怎么做?”
我随手拿过锦心捧在怀里的保胎药,不徐不疾咽下,又取过温水漱口,拭净了嘴角的水印,从棠璃手中的玫红小匣子里拈了鸡舌香含着,这才笑道:“也不是什么要紧的。我长姐即将诞下麟儿,我原想着,不知道送什么东西才好。今日见你手工了得,犹如织女得天梭,便想着让你私下为我做几件孩子的衣服,选料和绣法,我想你应该也知道如何才妥帖。如是做的好了,我自然知道怎么赏你。”
穆司衣先是一愣,忙躬身满口答应,花枝乱颤道:“婕妤娘娘只管放心,此事便包在奴婢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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