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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一琮和程小瑜从荷花市场转向玉都玉石市场,随意走进一家玉石商行。

商行的正门挂着一幅牌匾,上面写着“福岫轩”三个大字。推门进去,中式装修风格,雕梁画栋,精刻细琢,每一处都透着古朴内敛。一件件玉器摆放得错落有致,玉器展示区里往里走是一处开放式茶室。茶室门口是一副对联,上面写着:“玉为玥,温润恬益非凡物;心似晶,沁透善美无价比”。

佟一琮心里一动。

店里摆放着中国传统造型的红木家具,长方形茶几上是一套看似简朴、实质工艺考究的紫砂茶具。不难看出,店主除了精通玉石,更是茶道中人。

再往里走,则是财神爷的领地。做生意,不可能没有财神爷的专属位置,所有人对此都习以为常。

此时,店里回**着《渔舟唱晚》的古曲声,把店里店外隔成了两个世界。一个世界安静,一个世界喧闹。

店里安静得甚至有些冷清,除了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店员一脸笑意地迎接他们俩,再没有别的客人了。

程小瑜转了一圈,觉得店里摆着的玉件确实漂亮,她说不出哪里好,可是能感觉得出设计和作品都很好,不过,价位也实在是高得吓人。她悄悄吐了下舌头,小声问佟一琮:“这么冷清,东西又这么贵,这家店能挣钱吗?”

佟一琮小声答:“这你就不懂了,这种经营高档玉石的大店,三年不开张,开张顶三年!”

程小瑜显然被这个说法吓着了,目光不再闪来跳去,仔细地观察起那些精致的玉石,再怎么不懂行,是好东西还是坏东西,程小瑜那么聪明的人,肯定能看得出。让她特别好奇的是眼前这件玉件上的链子是怎么做出来的,一环套着一环,一环接着一环,明明是硬硬的玉石,怎么看上去软软的、柔柔的,像是风一吹,那链子就能动起来、飘起来。她的眼睛盯着玉件,嘴巴招呼着佟一琮:“虫虫,你来看一下,这个好特别。这样的链子是怎么做的?”她招呼了一声,没人回应,再招呼,还是没人回应。

转过头,她看到了令她惊讶的一幕。

佟一琮正站在一块玉石前,一动不动,一双眼睛像被玉石粘住了一样。

程小瑜瞬间忘记了刚才的提问,呆立着,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此时,佟一琮透过玉石表层,赫然看到了玉石里面斑斓瑰丽的色彩。让人惊奇的是,那些色彩仿佛要冲破外面的岩层喷涌而出。佟一琮自小就喜欢花玉,但像眼前这块花玉的成色确实不多见,称得上精品中的精品,让人惊讶的不光是这一点,那么多的色彩糅杂交融在一起,仍然保持着各自分明,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精品!

程小瑜被他的状态惊呆了。他专注的神情和眼神是她从来没见到过的,仿佛和她完全在两个世界!

眼前的佟一琮不像是在看一块石头,而像在看一个人,而且两者之间正在进行着秘密的、不为外人所知的交流。佟一琮脸上的神情是程小瑜从来没有见过的,深情、专注、全身心投入。

过了一会儿,程小瑜终于缓过神儿来,她担心佟一琮是不是着了魔,要不然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对着块石头就成了痴呆?

程小瑜轻轻地拉了拉他。

佟一琮没动。

程小瑜又拉了拉。

佟一琮还是没动。

…………

现在不光是程小瑜,就连那位三十多岁的店员也被佟一琮的神情给吓住了,两个女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如何是好。

程小瑜的心里涌出了一个念头:完了,佟一琮入魔了!

这时,一个声音突然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一琮,什么时候回来的?”一个五十多岁、衣着朴素、面貌慈祥的女人从店铺的后门走了进来。

佟一琮这才回过神儿来,笑着说:“索阿姨,我昨天刚回来。真巧,竟然能遇到您。我给您介绍一下,这是我女朋友程小瑜。这家店,您也熟悉?”

索阿姨说:“这是我新开的店。真是巧了,我一般很少过来的,一过来就看到你们了。来,你们两个过来坐,尝尝老树普洱茶。”

佟一琮看了一眼那副对联,明白了第一眼见到时自己心里那份说不出的感觉。那对联分明已经指明了主人,谁又能比索姨更配得上这副对联呢?

完成了介绍的例行过程,佟一琮和索阿姨坐下来边喝茶边探讨起了眼前的那块玉石。

程小瑜的心安稳下来,再打量佟一琮,好像刚刚那一幕根本没发生。在程小瑜看来,让佟一琮着迷的那块玉石实在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外表看上去和摆在其他档口的差不太多,圆圆滚滚的。可为什么他会那么专注,为什么像丢了魂一样呢?

程小瑜心中不解,佟一琮和那位索阿姨却谈得眉飞色舞。

佟一琮说:“索姨,您这块石头真是上好的花玉,要是我没看错,里面共有红、褐、橙、黄、绿、白六种颜色。”

索阿姨一脸的惊讶,问:“你居然能看出来有几种颜色?橙色连我都一直没看出来。”

佟一琮说:“在里面呢,一整条的橙色,我怎么敢骗您呢!”

索阿姨叹息了一声:“后生可畏啊……多好的胚子,和玉有缘,可惜了,你爹不让你碰玉……我还记得,你小时候也像现在这样,最喜欢花玉,看一眼就能说出里面都有什么颜色。你画画还好,又爱读书,底子厚,不像我们这一辈,书读得太少。年轻时不懂得,上了年纪就知道了,没文化是要吃亏的,而且是大亏。你不琢玉,真是可惜了。”

佟一琮嘿嘿一乐,道:“那时,我还能看出里面装的是山水、花鸟还是人物呢!现在不行了,只能看出里面有什么颜色。这块玉真是上等的好料,不知道您打算怎样设计?”

索阿姨说:“我想了很久,设计一个就推倒一个,你有什么好想法?”

佟一琮摇摇头,不作回答,他虽然不太清楚这块玉的价值,但清楚每位玉雕大师都有自己独特的创意和思路,有些话不能信口开河。内心深处,他倒是对索阿姨的这份信任感激不尽。所谓“做玉先做人,修艺先修人”,索阿姨能在玉雕界成名成角,凭借的不仅仅是雕工技艺,更有做人的高深修为,索阿姨能向他这个后生晚辈提问,本身就有一种胸怀和姿态。按照佟一琮最初的直觉,这块玉应该雕成人物,索阿姨笃信佛学,他猜测,最终这块玉石百分之百会雕成一尊观音像,而玉石中的那块红色,必然会成为观音顶上的那轮红日。至于这尊观音什么时候才会真容得现,则是不得而知。凡事都有定数,特别是这么有灵性的玉石。索阿姨心里对这块玉石的设计应该早已经成型,犹豫的应该是具体细节。她想从佟一琮这里寻到的,只是一个同自己一致的设想。可佟一琮不会说出来,一来他不想影响索阿姨的设计思路,二来是不敢更不能班门弄斧,最后一点则是佟一琮对自己眼光的不确定,毕竟他对玉石的接触同索阿姨相比,实在是太小儿科了。

程小瑜没兴趣听这些,坐了片刻,便起身继续欣赏起那些玉石。她明白,这里面陈列的玉石,比在玉石市场档口里看到的那些,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每一件都像是有了灵魂,光洁润泽,又好像在讲着什么故事。看了一会儿,她的目光开始游离,不时地望向店门口。

佟一琮看出程小瑜待得无聊,又说了几句,便找了个理由起身告辞。索阿姨一再挽留,并说改天一定要请他们全家吃饭,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和佟瑞国说,事情和佟一琮有关。佟一琮虽然好奇,但也没多问,并不是碍于程小瑜在场,而是他猜得出,商量的事情一定与玉石有关,要不然索阿姨不会这样郑重。但与玉石有关的事,他自己哪里做得了主,佟家的事,还得是老爹佟瑞国说了算。

出了店门,佟一琮才对程小瑜讲起这位索阿姨的身份。索秀珏十五岁起从事玉雕,十六岁进京,师从北派玉雕名师,玉雕的素活、人物、动物、花鸟,从设计到雕刻,无一不精。在岫岩玉雕界,索秀珏是唯一的一位女性泰斗级人物,身兼中国玉雕大师和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双重身份。索秀珏对佟一琮的喜爱,源于佟一琮的老娘安玉尘,两人情同姐妹。佟一琮隐约知道,老娘对索秀珏好像有过救命之恩,其中的内情,他却不清楚。只是他能够感觉到,索秀珏对他确实是高看一眼,厚爱一层,凡事都有个照应。

佟一琮确实是个玉石迷,佟瑞国那样拦着吓着,也没挡住他对玉石的痴迷,更没挡住岫岩玉雕大师们对他的喜爱。就说这位索秀珏,她是看着佟一琮长大的,自他小时候起,就说他是个玉界奇才。她为佟瑞国的决定耿耿于怀,说他将一个玉界奇才掐死在摇篮中了。

佟瑞国说,有得有失,有失有得。说得像是禅语,可这得是什么,失是什么,佟瑞国却不肯对别人讲,哪怕是有一次和几位好友喝得云山雾罩了,也不肯吐出一个字。只是嘴里不停念叨,为什么要这么安排?别人顺着他的醉话问,安排什么?他倒清醒了,吐出三个字:“说不得。”

关于这些,佟一琮都想讲给程小瑜听,但看到她心不在焉的样子,话在舌尖打了个滑又咽了下去。

程小瑜对佟一琮说:“我觉得你妈有些怪,总是笑眯眯的,眼睛笑得弯弯的,像是……怎么说才准确呢?你妈身上好像有仙气?也不对,反正就是不接地气的意思。”

佟一琮哈哈大笑起来:“老娘一辈子和庄稼打交道,还不接地气?不过,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我妈是挺怪的。你说吧,我爹脾气多火暴,沾火就着,可到了我妈那里,什么火气都没了。”

程小瑜说:“那是你爹爱你妈,事事让着她,人家老两口感情好!”

佟一琮笑得直嚷肚子疼:“你以为我爹妈是小年轻呀,我就从来没听这个字从他俩嘴里说出来过。不过我知道,我爹心里装着的全是我老娘。”

程小瑜拉着佟一琮,缠着他讲他父母的爱情故事。

佟一琮讲不出来。

关于父母的故事,他所知甚少,索性讲起了玉妖的故事。其实岫岩人管那个故事的主角叫玉娘娘。佟一琮觉得当娘娘不如当妖好,当妖自在,少了束缚,自小听来的那些故事里凡是叫娘娘的,虽然端庄美丽,可是个个都过得孤寂冷清,反倒是那些妖,美艳无比、精灵古怪、快活自在,于是故事的主角到他嘴里就成了妖。

程小瑜思维跳跃,突然问:“玉妖和玉石王是不是一回事?”

玉石王是岫岩一宝,也是国家的宝贝,佟一琮跟程小瑜炫耀,说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其实佟一琮炫耀的不光是玉石王,从普通岫玉到花玉、甲翠,再到河磨玉、老玉,他都用自己那些微薄有限的知识讲了讲。程小瑜听得云里雾里的,并不上心。这边佟一琮说得嘴角起沫,那边程小瑜老鼠啃纸一样地嗑着瓜子。一直到谈起玉石王,程小瑜才扔下了手里的瓜子,静静地听着,不时还问上一两句,显然是走了心了。

现在,程小瑜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盯住佟一琮,想让佟一琮带她去看看玉石王。佟一琮自然唯命是从,拉起程小瑜上了一辆出租车。玉石王在深山,离玉石市场远着呢,别看两个人都穿着运动鞋,真要是步行上山,佟一琮受得了,程小瑜可受不住,就是程小瑜受得住,佟一琮也舍不得让她吃那份苦,现在程小瑜是他的心尖尖。

程小瑜一路上就在想,被周总理亲自批示的国宝究竟什么样?佟一琮说得吓人,重量有二百多吨,自己体重才八十多斤,一块玉石顶得上多少个自己的重量?还有深绿、绿、浅绿、白、黑、黄、红七色,那得多炫目!光是玉石市场里的那些东西都让她眼花缭乱了,玉石王得是什么样,还不让人看傻了!

上山的路不好走,陡峭不平,出租车颠来颠去。程小瑜的身子一会儿挤向佟一琮,一会儿晃向另一边。

车座硬邦邦的,硌得佟一琮屁股疼,看到程小瑜一张粉脸露出痛苦,心里过意不去,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问她疼不疼,难受不难受。

程小瑜说:“跟我还客套?”

佟一琮不说话,拉起程小瑜的手,拽到嘴边,牙齿轻轻一咬,心里微醉,像是喝了二两老酒。

程小瑜说:“你看这山上多美,早来山上多好!”程小瑜的家在平原,那里一马平川,一下子到了山区,她觉得哪儿都新奇。初夏时节的绿意在平原看是平面的,在山上看却是立体的,重重叠叠,深深浅浅,高低错落,连空气都沾上了绿色,呼吸间透着清爽。而且越往上走,白云越纯粹,蓝天越炫目。

佟一琮从小就喜欢山上,喜欢看看绿,摸摸石,在山上撒欢儿。此刻他紧紧地握着程小瑜的小手,心里特踏实。

出租车没到目的地就停下了。

再往上的路,更陡更窄,只能步行。这话不用司机师傅解释,佟一琮心里像明镜似的,他径直交了钱下车。佟一琮和程小瑜手拉着手,边说话边上山,倒也可以应付。

偶尔看到一只松鼠闪过,程小瑜惊喜连连,抱住佟一琮说:“松鼠的样子好可爱,要不咱们养一只吧!”

佟一琮笑道:“听过养猫、养狗、养鸽子的,养松鼠,真没听过。”

程小瑜说:“人家逗你玩呢!”

佟一琮心里高兴,仿佛后脑勺都透着笑意。他指着前面说:“小瑜,你看!”

程小瑜抬头,原本活泼的眼光变得痴痴呆呆的,仿佛世间万物都消失了。太阳透过贴着山顶的白云,映射出耀眼的光芒,慈祥柔和而又无比高贵的光束如同舞台上的追光灯,照耀着那块赫然耸立的形状不规则的巨大玉石。这玉石要几十个人手拉手才能环住,最高处有几层楼那样高,外面的表皮和山体颜色差不多,都是黄褐色的,露出的玉色却是色彩斑斓,果然和佟一琮说的一样,深绿、绿、浅绿、白、黑、黄、红,整整七种色彩,每一种色彩都是那样温润。

在玉石王面前,程小瑜觉得自己变小了、变矮了,变得像山间的一株小草,只想依偎在上面。大自然究竟拥有什么样的神奇力量,才会孕育出这样的奇石,外表普通,内里繁复。

她一步步地走向玉石王,当手指尖触摸到玉石时,她顿时感觉清凉沿着指尖蔓延,渗透皮肤,融入血液,流遍全身,一种从未有过的神圣和激动让她的手指微微发抖,接着身子也跟着抖起来,轻轻叫着:“虫虫。”

佟一琮忙从后面抱住了她,脸颊紧贴在她的耳侧,轻轻地叫了声:“小瑜。”

程小瑜的目光依旧粘着玉石王,舍不得眨眼,她说:“太神奇了,太伟大了!这是天赐的圣物,大山的神物!和玉石王一比,我们太渺小了,都是芸芸众生,凡夫俗子。可是……我心里有点儿怕。”

佟一琮没有回答,他只是紧紧地抱着程小瑜。他理解程小瑜的怕,因为,每一个来到玉石王面前的人都会有不同的感受。程小瑜今天见到玉石王的景象与佟一琮的又有不同。

佟一琮第一次来,是在一个深秋。

那时佟一琮读小学三年级,本应该南方才有的绵绵细雨,却在北方的岫岩黏黏糊糊、没完没了地下了起来。如果是有诗情的人看到了,会觉得雨丝缠绵至极,比如有首诗里就写到雨巷,还有撑着油纸伞的丁香姑娘。

佟一琮不喜欢这样的雨,他觉得这样的雨让自己心烦,下得一点儿也不畅快,太粘人了。

那天,老爹为了同一个原因暴打他。一气之下,倔强的他冒雨跑出了家。记不清楚跑了多久,也记不清楚跑的哪条路,他只是凭着感觉,向前,向前。他只想离开家,离开老爹,离得远远的,让他们永远都找不到自己……

最后,他跑上了山。

下雨天,山路滑,佟一琮一会儿脚下打个滑,一会儿摔一跤,可他不觉得疼、不觉得怕,心里只想着,老爹你不让我玩玉,我就进到山里,天天和玉石待在一起,我再也不回去了,让你永远找不到我。

没有目标、没有方向,像是冥冥之中的牵引,佟一琮来到了巨大的玉石王旁边。作为岫岩人,那是佟一琮第一次见到玉石王。因为老爹不允许,爹永远是爹,是一家之主,是年幼的他不敢违背的人。

他匍匐在玉石王的脚下,顿时觉得世间的事物全部消失了,爹、娘、姐姐、学校、老师、同学、小伙伴、二胡、画画、玩具……天地之间只有玉石王和一个跪拜臣服的稚童。佟一琮恍惚觉得,天上飘落的雨丝就是玉石王洒下的圣水,化解了他胸中的怨气。

他觉得莫名地亲近,从头到脚有着说不出来的轻松和欢喜,好像这里就是他的另一个家,他可以完全由着自己放开性子,释放心情,从肌肉到骨骼彻底地放松。

佟一琮久久地趴在玉石王下面,一直到眼前出现了一双脚,老娘安玉尘的脚。

他抬起头看着老娘,老娘竟然朝着他笑了,没有他料想的生气。

老娘蹲下身子,瞧着他,一言不发。

他也一言不发地瞧着老娘。

母子俩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又将目光投向了玉石王。

他说:“妈,我感觉和玉石王好亲啊!”

老娘答:“亲就对了。”

他问:“为啥?”

老娘答:“因为他是玉石王,因为你是一琮,因为命。”

他问:“妈,啥是命?”

老娘笑了:“是天意。”

…………

再后来的对话,他就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天回到家里,老爹没打他,可是老爹很蔫儿,像霜打的茄子。

他清楚程小瑜心高气傲,从没见她在任何人或者任何事面前有过这样的臣服,也许只有玉石王这样的自然瑰宝,才能让她迷醉吧!她所感受到的怕,是一种畏惧,说不清楚缘由的畏惧。仿佛玉石王能看穿她、看透她。

她说:“我怕玉石王,也有点儿怕你老娘。”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老娘的话,心里狠狠地疼了一下,这么可爱的女孩儿,老娘怎么就不喜欢呢?一个劲儿地说着他们不合适。

程小瑜就是我佟一琮的,现在她就扎扎实实地在我怀里!这样一想,他抱着程小瑜的胳膊箍得更紧了。程小瑜深呼吸,胸前的两坨软肉触到了佟一琮的手臂上,他觉得全身一阵酥麻,青春的荷尔蒙被激活。那片对他来说并不陌生的领地,是他贪恋的所在,可这一刻,在玉石王面前,他不敢也不允许自己有一点点的放肆。两个人就这样环抱着,安静地站在玉石王的身边,而玉石王也像一位长者,慈祥宽容地俯看着他们。

上山容易,下山难,出租车早就开走了,二人只能一路步行。

下山的时候,程小瑜格外乖巧,一直环着佟一琮的胳膊。刚走了一会儿,程小瑜的额头、鼻尖便已经沁出了细细的汗珠,白皙的脸上有两抹艳粉,呼吸也不匀畅了。佟一琮想,下了山,他就请程小瑜泡温泉。鞍山有温泉,岫岩也有,温泉去病解乏养颜,温泉水里泡着舒服。他正想着,程小瑜便脱口而出:“你看前面那条沟里的水,多清澈,下去野浴多好,肯定舒服死了!”程小瑜松开佟一琮,自顾自地向旁边的那条沟跑去。

水沟在山中间,两边的树绿得晃眼,沟里的水清得见底,阳光穿过或宽大或细窄的树叶缝隙,斑驳地照在水面上,晃出一片亮光。佟一琮小时候就喜欢在山里野浴,全身脱得精光,像条鱼一样在水里穿梭。出了水才发现,衣服可能已经被哪个淘气包藏了起来,他光着身子、跳着脚骂上两句,换来小伙伴间连打带踹的一通闹腾,噼里啪啦,几个光溜溜的身子重新投入水里,激起巨大的水花,四下飞溅。

现在,静静的山里只有佟一琮和程小瑜两个人,深山、野浴、光溜溜白花花的身子、程小瑜的身子……佟一琮的心跳加快,身体也自然起了变化。程小瑜是在暗示自己吗?她是单纯地想野浴?还是在试探自己?又或者……佟一琮心痒起来。

思索间,程小瑜的小手已经伸到水里,白皙的胳膊在水的折射下,变了形,弯曲着,瞬间又恢复了原形,她撩起了一串水花,泼向佟一琮。

“虫虫,这水是温的呢!”程小瑜的语气里带着惊喜。

“这是温泉水。”佟一琮走近程小瑜。

程小瑜蹲着身子,双手泡在水里,后腰处露出的一片雪白对着佟一琮,晃得他直发晕。程小瑜的身体佟一琮是摸过的,但多是在夜晚,两人挤在学校的小角落或是公园的一角,佟一琮像做贼一样地伸出手,把程小瑜的软肉抱在怀里,那皮肤是滑的、软的、柔的。像现在这样的太阳光下,佟一琮还是第一次见到程小瑜腰间的一抹雪白。他动了念,猜想着那片雪白的上面是不是也是一片雪白,那片雪白的下面是不是还是一片雪白,而雪白的深谷是什么?雪白的峰顶又是什么呢?他要一探究竟,不管程小瑜是怎么想的!单纯地想野浴也好,**也好,总之,今天程小瑜一定要是他的。他走过去,刚伸出手想要抱住程小瑜,她却起身了。

“虫虫,你到那边去,那块石头后面,转过身,不许看我!我要把自己交给大自然,交给温泉水。”

佟一琮听明白了,双脚却粘在那儿不肯动,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程小瑜。

程小瑜嗔怪地举起手:“你烦人!”

这三个字,给了佟一琮明确的暗示。他一把将程小瑜裹进了怀里,急促地亲吻着程小瑜的额头、鼻尖、脸颊、耳朵……最后紧紧地覆盖在程小瑜的唇上,不断地深入。程小瑜刚开始还在闪躲,很快身子就在佟一琮的怀里轻轻扭动,嘴里轻轻呻吟着。佟一琮终于在阳光的见证下,解开了程小瑜的衣裳。

一件,一件,散落在岩石上、草丛间……两条游鱼一样的年轻身体,同时滑入温暖的泉水之中,缠绕、交融、深入、起伏、沸腾……山里面回响着程小瑜纵情的欢愉声,那欢愉像战鼓之声,进入佟一琮的身体,激活他征服战地的欲望。

重新回到山下,佟一琮和程小瑜全都瘫成了泥沙。程小瑜一边下山一边嚷着“饿死了”。佟一琮这才记起,回家二十四个小时了,还没有去见好哥们儿穆明,还有那个小屁孩儿穆小让,要是等着人家找上门来,自己就不好过了。

穆明是佟一琮的死党,属于抬拳就打、张口就骂、铁得要命的那种,两人从读小学时就开始形影不离,又一起读完了初中。之后佟一琮继续读高中、读大学,穆明则以中考全校倒数第五名的成绩回家,自谋出路。不过两人的兄弟情谊并没有因此减轻分毫,反而越来越深,只要有空,他们就粘在一起,就连他们的父母都纳闷,这两人怎么这么好。穆明的妹妹穆小让则是两人的跟屁虫,相比亲哥穆明,小丫头显然更愿意听从佟一琮的“指挥”,当然,也经常把佟一琮欺负得没有一点儿招数。

佟一琮性格内向,穆明外向;佟一琮喜静,穆明好动;佟一琮读书画画样样精,穆明吃喝玩乐事事好。可两个人愣是和亲兄弟没有分别。和佟一琮不同,穆明的爹妈逼着他学玉雕,玩玉石,穆明却看着玉石就头疼,倒是对各类食物有着浓厚的兴趣,干脆自己开起了小饭店,一来二去,他开的全羊馆居然成为岫岩的特色店,羊汤更是成了一绝。

这让佟一琮受益不小,读高中时,穆明的全羊馆就是他的小食堂,他时不时去改善下生活,解解馋。因为生意做得好,有人琢磨穆明肯定是有什么秘方,明着开价来买,穆明愣是不卖。佟一琮清楚,不是穆明不卖,而是没法卖,真正的秘方就是穆明那张嘴,怎么好吃怎么弄,不够味儿加味儿,不够火候加火候。上好的肉、上好的菜、上好的料,不减一分,不差一点,味道能不好?这样吃来吃去,做来做去,穆明从一个高挑的竹竿子吃成了二百来斤的大胖子。青春的小鲜肉成了油腻中年,不,是油腻青年。佟一琮时常拍着穆明的肚皮说,这里面全是油脂肥膏。穆明自己说,那都是美食智慧。

佟一琮推开全羊馆的门,立刻迎上来一个十五六岁梳着马尾巴的小姑娘,她说道:“大哥,快请进,您吃点儿什么?”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小姑娘就满脸惊喜地扑到了佟一琮的怀里,动作里全是欢喜:“小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都想死你了!”

“小让!这傻丫头,你哥呢?”佟一琮拉下那两只搂得紧紧的细胳膊,紧张地瞧了一眼跟在身侧的程小瑜。

穆小让从小就在穆明和佟一琮身边长大,两人都有哥哥样,事事让着宠着这个小妹妹。佟一琮离开岫岩读大学前,是穆小让的专职辅导“老师”,学习上的事佟一琮罩着,生活上的事穆明罩着,穆小让被这两个哥哥宠得像个小公主。佟一琮教给穆小让的可不光是课本上的东西,他喜欢中国古典诗词、神话故事、国画,也喜欢哲学,他把这些讲给穆小让。穆小让也争气,考试成绩次次第一,是岫岩高中的女状元。

别看是亲兄妹,这丫头的模样一点儿也不像穆明。纤细、水灵,两只圆溜溜的眼睛,齐齐的刘海儿,就像一个乖巧的大娃娃。这一刻,那两只圆眼睛落在了程小瑜身上,小脸立刻挂上了一层冷霜,也不招呼了,细胳膊使劲地甩来甩去,裹着一阵风直奔后厨。

穆明顶着厨师帽从后厨走出来,两只肉乎乎的大手在白毛巾上用力地擦着,泛着油光的脸乐成了‘弥勒佛’:“我说你小子,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打声招呼?”话音没落,拳头打在了佟一琮的右肩上。

“下手这么狠,当我是活羊?”佟一琮一拳回了过去。

穆明谈笑风生地把佟一琮和程小瑜带进了小包间,举起酒杯,自己先干为敬,二两白酒一下子下了肚,看得程小瑜直了眼。佟一琮说:“没事,这点儿酒对他来说是小意思,他的绰号是一斤半,喝完一斤半什么都不影响,该干什么干什么。”

酒至微醺,穆明劝佟一琮:“毕业你就回来得了,你知道不,现在岫玉行情看好,据我观察,前景十分可观。现在缅甸的翡翠都成天价了,还有和田玉,都卖疯了。咱们岫玉也不差啊,价格咋就差那么多呢?差在哪儿呢?你从小就喜欢岫玉,别白喜欢了一场,回来琢磨琢磨。兄弟我就这点出息了,怎么变也离不开吃,谁让我好这口呢,你得干点大事!”

程小瑜说:“我俩准备去上海发展。”

穆小让从坐到桌边脸色就一直沉着,穆明和佟一琮怎么逗也不说话,这时突然转向佟一琮,眼泪在眼圈里打着转,声音发抖:“小哥,你真不回岫岩了?”不等佟一琮回答,就起身出去了。

穆小让的举动让穆明和佟一琮不解,佟一琮问:“小让怎么了?”

穆明怔怔地看看穆小让的背影,一脸的莫名其妙,说道:“谁知道哪儿惹着她了。要我说,都是让咱们俩给惯的,你是不知道,她的小脾气一上来,也就你能收拾,偏偏你还不在家,我是备受这丫头的压迫和奴役……咱们继续喝酒,不用管她,她一会儿就自己回来了。”

穆明说得没错,一会儿工夫,穆小让果然回来了,欢喜的神情,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好好的一顿饭,菜倒是香,可佟一琮老觉得差了点儿什么,是因为穆小让闹的一出戏,还是因为什么,他也说不上来。

听到佟一琮和程小瑜准备去上海发展,安玉尘手里端着的水果盘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话是程小瑜说出来的,安玉尘的眼睛却盯着佟一琮,眼泪成线地涌了出来:“儿子,你……决定了?”

佟一琮没见过老娘这样失态,他不懂老娘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反应。

佟一琮去上大学,老娘送自己上车时也舍不得,眼里有泪,可脸上带笑。现在程小瑜只是说两人要去上海发展,没说什么时候去,没说要去多久,还什么都没讲呢,老娘怎么就露出这样一副表情?

老娘望向程小瑜的眼神冷冰冰的,冒着寒气。以往老娘生气,眼睛都是弯成月牙的,可今天却瞪得圆圆的,里面的光是尖尖的,能扎人。佟一琮觉得古怪,抚着安玉尘的肩,亲昵地说:“老娘,咱上那屋说去,行不?”回头对程小瑜挤了挤眼睛。

佟一琮把安玉尘拉到了前趟房。佟家住的是平房,院子大,前面一趟四间,后面一趟也是四间。他刚关上房门,佟瑞国就进来了,问道:“啥事惹你妈生气了?你小子,到家就惹事。”

安玉尘坐在椅子上,眼泪还是一个劲儿地往外涌着,像是流不完了。眼圈通红,像是汇集了天大的委屈。

大夏天的,本来就热,再一紧张,佟一琮脸上的汗水淌了下来,身上的汗水紧紧粘着衣服。读高中之后,老爹再没打过他,可是见了老爹发火,他还是心里哆嗦。他自己清楚,那是小时候挨打留下的后遗症,但老娘生气真是没来由。他向老爹简简单单地讲了事情的经过,言语里夹杂着些许的委屈。

佟瑞国瞧着安玉尘,像在看着小孩子,逗她道:“多大的人了,还哭鼻子?你还当自己是个小丫头片子?”

安玉尘一转身,歪过头,眼睛盯着墙角:“反正我不让儿子去外面!当年都说好了,读完大学就回来的。”

佟一琮记得那个约定。

就像现在弄不懂老娘的态度一样,当初他也没弄懂,为什么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老娘要和自己提出那样的条件,还说,如果他不答应就不让他读大学。当年无论是自己还是老爹答应下来,都是权宜之计,时隔四年了,老娘却还记得这样清楚。

佟瑞国向来是哄着顺着安玉尘的,今天却一反常态,绷起了脸:“到外面闯**闯**有啥不好?好男儿志在四方,不经风雨,哪能叫爷们儿?”佟瑞国慷慨陈词:“咱们佟家人缺的是什么,就是这份闯劲儿,非得守着一亩三分地,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非得辈辈都当琢玉匠?”

安玉尘的目光从墙角转到佟瑞国身上,圆眼睛一点点变窄变细,从十五变到初十再变到初五,泪水成串地滚下来,突然眼睛全闭上了,嘴角紧紧地抿着,嘴唇嘟成一个小包子,隔了会儿,睁开眼睛,盯着佟瑞国说:“佟瑞国……你是在害我儿子,你明知道孩子出去要受苦的!”

佟瑞国愣了愣,底气有点不足,但还是歪着脖子,晃着脑袋说:“在外闯**哪有不受苦的?在家待着享福,那还是个爷们儿吗?我佟瑞国的儿子,不能没志向!”

安玉尘站了起来,指着佟瑞国道:“你……你太自私了!”转头对着佟一琮,两只重新睁大的圆眼睛盯着他:“儿子,你……非去不可?”

佟一琮的眼睛和安玉尘对视着,他实在想不通老娘为什么在这件事上这么固执、这么不可理喻。父母截然相反的态度简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他的心里也生出了愤怒的小火苗,只是在极力地控制着,尽量让语气柔和些:“我早就和小瑜商量好了,我们就去闯**几年,难道非得让我一直待在岫岩?”

安玉尘站起身,拿起插在一个仿制青花瓷花瓶里的鸡毛掸子,眼睛喷出的火光噼啪作响:“你……你就这么和我说话?我都说过多少次了,你和程小瑜不合适,旁观者清。”

佟一琮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梗着脖子说:“我非去不可!我非得和程小瑜在一起不可!”

安玉尘举着鸡毛掸子抡向佟一琮,挨近他的身子时,鸡毛掸子停在了半空,佟一琮再看去,安玉尘眼神里的光一下子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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