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甄锡站在廊上,双眼微微眯着,忍不住侧身看向身后拱手作揖的小管事。
他真是给气笑了,一件买田改桑的小事。也让不中用的奴才,办成这副鬼德行。甄锡索性再逼问一句:“你是在跟我说,有个县令砸了我们家的生意。现在还请了一批商贾,要在松江府兴风作浪?”
“呵。”甄锡不屑的轻笑一声,左手从手炉上移开,轻点着面前的告罪之人,质问道,“你是跟着哪个大管事。”
别看甄管事在甄子静面前耀武扬威,像他这样的人,在甄府数百名家奴里,不说有几十个,也有十几个。而在他们头上,还有府里的四大管事,专门跟在甄家长子甄锡身边。
眼见甄锡要迁怒到自己上头,甄管事直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颤巍巍道:“大爷恕罪,大爷恕罪。是小人办事不利,都是小人的错。小人也没想到那个姓陈的状元县令,能直接找他京师的岳丈帮忙。若不是左都御史出面,他绝对找不到这么多的帮手。”
“起来。”瞧下人这副没出息的样,甄锡心中就来气,不耐道,“别脏了我的地。”
甄管事闻言,连忙又从地上爬起来,只敢把身子紧紧弯着。上翘的眼神,微微打量主人的神态,深怕对方突然一脚揣过来。可无论他如何费心偷瞧,都只能看见甄锡的手炉。
这是浙地嘉兴的‘张炉’,是一等一的名贵精巧之物。手炉呈龟背形,炉盖上是五蝶捧寿的图案,跟炉身上的福禄寿喜相得益彰。
让甄管事将商贾的名字大致说了说,甄锡的目光扫了身后的大管事一眼。他懒得追究这蠢货是谁的跟班,只看着四个得力下人,问道:“你们就一点消息,都没收到?”
这四人面面相觑一番,又统一看向最右侧的大管事。兄弟,这小管事可是你的人。你们自己惹出来的麻烦,总不好让我们帮你擦屁股吧。
此人也是光棍磊落,知道手下犯错,自己也是难辞其咎。赶忙移了一步,对着甄家大爷弯身道:“大爷,这些日子府里都在为老太太的寿礼忙事。是小的一时失察,忘记看顾买田种桑的大事。”
甄锡阴沉的看了他一眼,也就是此人跟着自己最久。不然真的要拿住他,狠狠发落一顿。心中稍稍细想,甄锡抬手提了提肩上的大氅,“说吧,此事你们想怎么解决。”
这个大管事,眼珠子一转,便是计上心来,当即劝道:“眼下京师还在暗中调查勋贵贪污之事。大爷,咱们家当务之急,还是在朝廷派下钦差前填补好金陵府衙的账目。
苏杭两地的织造局,我们都已经打过招呼。只等着明年春后,就能高价收了我们的桑丝。既然华亭县难以继续,不妨先在娄县、金山、奉贤抓紧买地。等过了这茬,我们再慢慢收拾一个七品县令。”
甄锡深吸一口气,也知道甄家眼前的情况,轻易拖不得。他直接狠声道:“这事要再办岔了,我就把你们的头拧下来当夜壶。”
说完,甄锡也懒得多看蠢货一眼。直接看向负责寿宴宴客的管事,问道:“以府里老爷的名义,去给张尚德下张帖子,请他这几日拨空过府一叙。”
“是。”
“贾家那头可有回信来?有说明年派谁来吗?”
“大爷,荣国府的两位公子都会来贺寿。”听到甄中大爷的问话,这名管事赶紧答道。
贾琏、贾宝玉两个都要来吗?甄锡点点头,面露一些喜悦。如此风声鹤唳的时刻,贾家两位嫡子能亲自来金陵一趟,足以安抚内外骚乱的人心。
贾、甄两家,情同一体。往上几代,更有姻亲关系。如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交情,才是两家人横行无忌的底气。
“到时在府里收拾出两间院子,直接让他们住家里。一应要求,都不可少了短处。”甄锡心情转好,也不管继续弯身的两人。带着剩下的下人,一边走一边吩咐,“琏二哥喜欢姑娘,你最近去苏州买几个良家姑娘来,到时供他消遣一番。让他们二人,在府里住的越久越好。”
先前答话的大管事心细,听到此话忙回道:“大爷,贾家二公子新婚不久,听说这次会带他夫人一起来做客。到时若让他们看到,传回去会不会不太好?”
“那你不会把他们的院子隔的远些?”甄锡怒骂一句。又想到贾宝玉娶得是薛宝钗,薛家亦是甄家在金陵多年的故交,便道,“再准备两间铺子,到时候送给薛家女。薛蟠那小子回不回来?”
“薛家大爷的事情,信上倒没说。”
“先记着,他要是回来了,就把他放在琏二哥房里。这俩人玩在一起,才能住的久。”甄锡说完此话时,正走过一处拐角。突然听到远处传来若有似无的哭声,本就着火的闷气,顿时发飙道,“什么晦气玩意儿,去查查到底是哪个屋里的丫鬟不懂事。直接打死,扔出去。”
年关将近,又有老太太的寿宴在前。这么喜庆的日子,还敢哭哭啼啼的,真是不知死活的下贱东西。
“大爷,是二爷屋里。”有人立马出声作答,小心翼翼道,“马少爷前几日,给二爷屋中送了个姑娘来……”
甄锡闻言,忍不住挑挑眉。竟然是他那个宝玉弟弟……也罢,也罢。
“这女人哭个没完,怕是想我弟弟了。去叫几个嬷嬷来,把她送过去,好好陪我二弟玩乐。”甄锡冷笑一声,他巴不得甄宝玉成天就知道吃喝玩乐,日日浑浑噩噩下去。
不把这个弟弟养成个废物,这么大的甄家,怎么能白白落在自己手里。
“是。”
……
……
外头的甄宝玉,正跟着马银等好友,坐在青楼厢房听曲。今日的宴席,是马银安排下来。屋里接客的姑娘,更是精挑细选。暖酒一壶,词曲不断,在这个冬日里,亦是难得消遣的好去处。
作陪的人,都是金陵里鼎鼎有名的公子哥。大家将锦衣华服的甄宝玉簇拥在中间,一边相互饮酒说笑,一边又暗暗把甄宝玉捧在云端。等到哭哭啼啼的姑娘送到时,屋内又响起轻佻的笑声。
甄宝玉没想到这女人会来,听随行的嬷嬷说了前因后果。就把梨花带雨的佳人,揽在自己怀里。
“才这么一会不见爷,就把你想哭了?”甄宝玉的手,轻轻放在对手腰上游走。
别看甄宝玉言行实在下流,可他的长相着实一流,有不下于贾宝玉之貌。姑娘被他抱在怀里,心中又惊又惧,一时顾不得答话,只敢瑟瑟发抖。可甄宝玉爱的,就是她这副模样,一时动的更起劲。
马银对她的来历更加清楚,在全场的嬉笑声中,给甄宝玉倒了一杯酒。对着美妇人,语气邪乎道:“都飞上枝头当了凤凰,总不能还惦记你家里的老男人吧?”
有人闻言,当即来了兴致,出声问道:“马兄,听你这么说,这姑娘原来是有人家的?”
“甄二哥何时好上这一口?”
马银跟甄宝玉相视一笑,前者当即把此事的原委,当成一个乐子道来。远来此女的夫家,本是金陵城里的小商贩。平日做些走街串巷的烧饼买卖。偏这男人也不知中了什么运道,娶了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娘,在邻里间也是件美谈。
今年中秋佳节时,因生意忙碌,小贩就让自家娘子出来帮忙。本是寻常事,可偏偏那夜,正碰上甄宝玉带着马银出来走月亮。见到花灯下的美妇,亦有一番风韵,当即看呆了眼。
马银胆子大,瞧出甄宝玉的心动。隔了几日,就把此女抓来送到甄府。算算日子,到如今也有几个月。
一番趣事说完,只听的众人哈哈大笑,直说马兄是个人才。偏巧,楼下的叫卖声突然传至二楼厢房处。马银长年习武,耳朵十分敏锐。听出叫卖的声音有些耳熟,面露一分邪笑。直接走到窗户边,推开窗让叫卖声更加清晰。
“卖烧饼咯——卖烧饼咯——”
如此熟悉的叫卖声,听到美妇人耳里,又如何辨认不出是昔日相公的声调。见她神情转为难以叙述的悲伤,甄宝玉的兴致更高,贴在佳人耳边道:“宝贝,你说。现在让你选,你还愿意回去找他吗?”
“哈哈哈哈。”马银大笑着,迎合着甄宝玉的意思,说道,“甄二哥这般问有什么意思,我们不妨把她夫君喊上来再问,岂不更好更有趣?”
说完,也不顾美妇人脸上的惊慌、害怕。在众人的起哄声中,一名甄家下人,就带着一个老实男人上来。众人放眼打量,只见男人神态颇老,面上还有未消去的淤青色。
一对夫妇刚见着面,都是失了一半的心神。相顾两无言,各是泪眼,叫旁人看的有趣万分。马银又问:“今日我且开个恩,替你们夫妇跟甄二哥求个情面。你这女人,当着我们大家的面来说。只要你说想继续跟他去街头卖饼,我们绝不为难你们夫妇。”
甄宝玉听的兴奋异常,一边紧紧抱着美妇人,一边不住问道:“宝贝你说,你快说。是要跟他,还是跟我?”
眼见对方环在腰上的手越来越紧,美妇人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把脸埋在甄宝玉肩头,轻声啜泣。她有的选吗?她没得选。今日敢回去,明日说不准就要给抓回来。落在这些公子哥手里,死了都是轻松的。
那位鼻青脸肿的男人,亦是低下头去。瞧他这副可怜怯弱模样,也不知道之前遭遇过什么。马银得意的环视一圈,见着大家兴致已到最高,就丢了五十两银子给对方,“拿上你的烧饼,赶紧滚吧。这钱,带去给你们的孩子买些东西,也让你们家过个好年景。”
老实男人一句话都没说,只默默捡起地上的银子匆匆离去。他走的是如此狼狈,甚至不敢多看身后的娘子一眼。
堂内的笑声,一时更甚。
这样的事情,他们不是第一次干。每次看到,仍觉得乐趣异常,叫人着迷不已。
……
……
华亭县衙内,陈恒还在案前埋首。他正在写给李贽的密折,其中最要紧的事情,就是交代商贾的捐款数额。其后才是罗列,这些钱的用处。
扩建港口、造桥修路的石料各有不同。有些可以直接本地挖掘,有些还需从浙地采买调运。船坊的老工匠,能在现在开始招募最好。还得从扬州的秋浦街,采买一批冬衣,分发给参加徭役的百姓,以作避寒之用。
时局紧促,虽要辛苦百姓一番。能让他们过好些好,就尽量过好些吧。陈恒在纸上写写停停,顺便把自己对松江府的规划,也写在折子上。因是密折,不用经过内阁先行审核。陈恒的措辞,也是十分直白,尽量让李贽一眼就能看明白。
他这边忙个不停,刚刚离开不久的萧平,却是喜气洋洋的再度走进书房,对着自家县令道:“大人,好消息,真是好消息啊。”
陈恒从案上抬起头,瞧出对方的喜悦劲,忍不住好奇问道:“萧主簿是听到什么好消息了。”
被请入座的萧平,连忙出声答道:“府学那边的山长递来消息,想请大人您明日去府学讲学一日。”
这算什么好消息,陈恒晒笑。给彼此倒了一杯茶,略带着苦恼道:“我现在哪里抽得出时间。手中千事万事,是件件脱不开身。”
“大人,这是文教之功啊。”萧平见陈恒有推却之意,忙苦心劝道,“大人您前几日不还说,要多招些人手,帮属下们把手头的事情分担分担嘛。府学里的士子,不就是最好的人选。何况,明年三月就是县试。大人于情于理,也该跟县内的士子见上一见。”
倒也是。陈恒明白萧平的苦心,文教是县令考迁大事。他当即点点头,直接回道:“行吧,那我就去一趟。看你这样子,恐怕还有事藏着,一次性把话都说出来吧。”
“大人明见。”萧平根本顾不上喝茶,仍旧激动道,“府城的报铺,今日托人传来口信。想问一问,能不能跟大人见上一面,谈一谈最近华亭县的诸多事情。”
这次不等陈恒说话,萧平已经继续劝道:“大人,此事有滕子京请范公做文之妙。实属开言正听,安抚县内百姓。办的好了。应召徭役的人说不准会更多。属下恳请大人万勿推脱,就见上他们一面吧。”
这不就是大雍版的访谈嘛。陈恒摇头失笑,这天下的聪明人果然还是多,知道借自己打开报纸的销路。至于萧平口中的滕子京之事,他亦是知晓。
此典故说的是北宋年间,滕子京当年谪守巴陵郡,在任上重新修缮岳阳楼。当时岳阳楼刚刚修缮完工,滕子京便向当时文坛大佬纷纷邀笔,请欧阳修等人为岳阳楼作序,以作宣传之妙。
别小瞧这些文坛大佬的影响力,只要他们说上的几句话、写上几个字,就能让天下文人纷纷来岳阳楼驻足游玩,造福当地百姓。
后面的事情,大家亦是耳熟能详。一年后,范仲淹发来文稿,以“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为首句。短短二十个字,就写出了岳阳楼的壮观和气势。
其后文章的每字每句,都值得后世之人反复诵读。尤其是那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无论何时读起来,都叫人心生振奋之意。
“我知道了。”陈恒笑着点头,他知道现在松江府的戏台子才搭好,还需要一次合格的宣传,以彻底打响名气。“除了本地的报铺,把扬州的报铺也找来吧。”
这是自家的乡党,有他们在,应该能避免有心之人巧言令色,偷梁换柱。
见大人没有抗拒,萧平当即建议道:“不如再找些人来?”
陈恒想了想,还是打消这个念头。过犹不及,自己若是四品知府,那多喊些人也是可以。眼下还是县令一职,有这两家就已经足够。何况这次拉了这么多家商贾入场,这些商贾手中未必没有几家报铺。到时有了底稿范文,这些人的报纸直接照样誊写就好。
陈恒将自己的意思一说,萧平也是点头同意,还是自家县令考虑的长远些。
禀报完两件事,萧平亦是不愿久留,直接起身离去。如此来去匆匆的模样,倒白白浪费了一杯茶。陈恒失笑,索性低头继续忙碌。
……
……
松江府学设在城南,属华亭县的治下。位置在文庙和三贤祠中间,此地的热闹,不必多说。
陈恒从轿子里走出来时,府学的大门敞开着。时任正蒙书院的山长领着士子等在门口,早已恭候状元公的大驾。
书院的山长是个老举人,年龄比徐堇侯大一些。见到陈恒这位三元及第,神情亦是有些激动。这可是本朝科试上的活招牌,今日可算看见真人了。
身着常服的陈恒才走到他面前,老山长就要抬手行礼。前者连忙上前,挽住老山长的双手。直接说道:“师长为尊,今日不论其他。只有扬州后进学子,前来拜访正蒙书院。山长不必多礼,该行礼的人,是我这位晚辈才对。”
说完,陈恒不等老先生反应,直接抬手作揖。待陈恒站直身,山长的脸上已经充满笑容。语气温和道:“老夫何德何能,岂敢受本朝状元公之礼。”
陈恒谦和的笑过,继续挽住老先生的手,宽慰道:“山长在书院育人三十余载,桃李满天下,在州府素有贤名。此为山长之德也。正蒙书院的学子,入朝则造福百姓,居野则心忧天下。此为山长之能也。”
一番话说完,听的老山长激动的挽住陈恒。能从对方口中得到这份评价,足以慰藉他的一生辛苦。当即伸手在前,说道:“请状元公移步,入院一观。”
陈恒笑着点点头,在对方和士子的陪同下,将正蒙书院各处慢慢游览。从学堂到宿楼,当导引官介绍起各处,陈恒亦是拿出自己读书时的趣事,分享给周遭的旁人。
冬日暖阳下,林业缤纷间,偶有阵阵笑声传来。大家走完一圈,老山长和院内的夫子,才将陈恒请到提前准备好的大堂。
正蒙书院共有士子一百八十六人,今日一个不少,将学堂内外坐的满满当当。陈恒站在这些人的面前,瞧着一张张朝气蓬勃的脸。其中有比自己年龄大的,亦有跟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学子。
面对着大家希冀的目光,陈恒稍稍行过礼,才停袖出声道:“今日无上下之分,只有前后之别。一会我说什么,诸位若要提问,举手即可。彼此之间,只以学兄学弟为称,诸位意下如何。”
见到状元公如此平易近人,学子们无不轻笑,道了一声:“承状元公美意,敢不从命。”
得了回复,陈恒便轻笑着开口:“不知诸位今日想听什么?又想问什么?”
人群里传来些许嘈杂的议论声,又很快达成一致。这次能把文中魁首请来,自然是要问一问策论文章之道。众学子心里,谁不藏着一个金榜题名的美梦。
陈恒听到他们的话,直接点点头。对方会问这样的问题,他并不意外。只是要回答个清楚,倒需要琢磨一二。好在他自身才学过人,只片刻间,就定好自己的思路。
“今日之题,我姑且言之,二三子姑且听之。”陈恒今日虽穿常服,却不改他一身洒脱的书生气。
满腹诗书的底气,叫负手漫步的状元公,如闲庭在书山中,风采超群。朗朗之声润在众人耳中,“私以为策论文章之道,当有三义。”
众人无不竖耳恭听,安静下来的堂内,只见到陈恒背负双手,边走边道。
“幼时跟随蒙师治学数载,王师曾指点初义之迷。我以:一以贯之,粗干削枝,举重若轻为结。师长悦,深以为然。”
陈恒随后举了几个例子,以印证何为抓住文章的主干,不可喧宾夺主之道。他这些年手不释卷,已将读书当成每日的习惯。重复前路,出口之言,更是直明要处,叫人没有故弄玄虚、云山雾罩之感。
“这是文章的初义,重在抓住文章的中心。树无根不立,文无心不成。此乃文之立意,清楚这点后落笔,佳文自成。难处就在多写多练,重在锲而不舍。”陈恒说完一段,底下的学子已经纷纷提笔疾书,深怕自己错过状元公的一言一语。
“既然有了文心,文心当有虚、实之分。这是我在扬州府学治学时,受山长点拨所悟。”想到裴怀贞的日夜教导,陈恒感叹道,“何为虚、何为实。是空口乱谈,还是掷地有声。其中之难,不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难以分辨。”
有学子举手提问:“学兄,除了此法,可有什么……”此人大概是想问什么巧劲,可又怕此话说完,惹来状元公的坏印象,毕竟取巧本身,听着就有点贬义。
陈恒却轻笑道:“有的。”他伸手示意对方坐下,“当时山长曾嘱咐我,闲暇时多去城里乡间闲逛。将每日的见闻记下。初时,我不解其意……”
陈恒长吸一口气,毫不藏私道:“如今想想,若要写出言之有物的文章,光靠闭门造车,实在难以。只有把世间万物装在心中,思索清楚它们如何来,又为何去。对其缘由联系,烂熟于心。才能沉淀下心神,做到化虚向实。”
他又开口笑问:“诸位以为,不知百姓疾苦之人,真能写出治世之文章吗?才华斐然是一回事,写出济世之文却是另一回事。”
稍稍顿声,等众人将此话记下。陈恒才继续道:“这就是文章的二义:言之有物、脱虚向实。做到这一层,你们的文章就该有龙虎气,足以刊天下。”
“至于三义。”陈恒接过邻近学子递来的茶水,饮过一口,方才沉声答道,“近些年,我对于此义,亦是感触甚多,时有新意盖己前言。今日之说,乃今日之想。说不准,到了明年。诸位再问我,我就换了说辞也不一定。”
听到堂下传来轻笑声,陈恒也不在意。待笑声远去,他才淡声道:“过了前两关,就如人乘舟游江,经三山过五湖,有轻舟已过万重山之妙。此时你们应该站在……”
陈恒用脚点点地面,代指着松江府的特殊地势,“江水入海之口。再往前,就是浩浩之海,前不见归处,后不见来路。茫茫天地间,只有沙鸥海霞作伴。此处最为凶险,稍不留神,文章就会落入下乘。只因海潮下,暗流汹涌,物欲横动。”
他神色一凝,目光微微远眺,似乎透过墙壁,瞧见江口翻涌入海的涛涛水流。“到此,就该是文心做舟,志向为帆。渡沧海,登仙山。不舍本心初意,文章才能一日日精进。横渠四句之意,正是应在此处。”
“诸位可还记得横渠四句?且诵来与我。”
众人似有所悟,先是一小部分人起头,念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其后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朗诵声中。到最后,已有排山倒海之势。
“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然也。”陈恒抚掌大笑,“初义为技,二义为法,三义为融会贯通。志向为帆,亦是终点彼岸。有志者,轻功名,淡荣辱。待志成,当见落英缤纷、豁然开朗之景。”
在座诸人无不起身,对着堂上的学兄,作揖行礼,齐声道:“谨受教,拜谢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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