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两个呵,

永远不分离;

同吃一甑饭,

同挖一块田;

共烧一山柴,

喜喜欢欢做一家。

年过半百的曲么木土火坐在夕阳的余晖里,轻柔拨吹弄着手里的口弦。

她穿着玄黑的土布衣裙,上衣和长裙的边缘缀着蓝、绿、紫、青四种颜色的绣花包边,灵动生趣。曲么木土火的头发有些花白,她用蓝色棉布头帕将头发紧紧绑成螺髻,螺髻上缀着漂亮的红璎珞,风儿轻轻,璎珞**漾。她用左手握住口弦竹片,右手轻轻弹动竹片,指尖拨动口弦尖端,气流随着她的呼吸吹动簧片,发出优美的曲调。绕在口弦上的细绳随着韵律在空中抖动,柔和的旋律在口弦中缓缓流淌,空灵,悠远,意韵深长。

彝家姑娘,谁小时候没有一支小巧的口弦呢?那里有着她们成长的秘密。少女时代的曲么木土火,就喜欢坐在家乡金阳县寨子乡的荞麦田边,拨着口弦,看夕阳西下,看炊烟四起,看羊儿回圈,看老水牛犁地,看索玛花火焰一般绽放,看漫天繁星在夜空中眨着眼睛。

可是不到十九岁那年,曲么木土火便由父母做主嫁到了三十公里之外的甲依乡拉木觉村。三十公里,在山里,骑马都要走上半天。妈妈嘱咐她,女孩子嫁过去就是人家的人了,一定要孝顺、要勤快,少点散漫,少点玩心。可是,曲么木土火还是悄悄地将她的口弦塞进装嫁妆的樟木箱子里。

曲么木土火没有想到,她的少女时代就这样结束了。每天天麻麻亮,曲么木土火便背着重重的背篓,跟丈夫开始了一天的劳作,放羊、喂猪、种地……盼得走的日头,做不完的农事……这里山高坡陡、气候恶劣,一方水土难养一方人。直到2020年夏天,拉木觉村仍是凉山州尚未退出贫困序列的最后300个村之一。

夏天漏风、冬天漏雨的土坯房里,孩子一个个出生。可是,日子却更艰难了。

出嫁以后,曲么木土火再也没有拿出过她的口弦。

“我们这一代吃苦,孩子们不能再像我们一样。”转变是从扶贫工作组驻村开始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曲么木土火懂得了——高山上不只能长出苦荞和青稞,还能扣上大棚,种下草莓、蓝莓和猕猴桃;包装精致的牦牛肉干、苦荞茶运到城里,那可是原生态的抢手货;羞于经商、缺乏理财观念的山民,一定要走进文明进步的新时代;生病了念念经解决不了问题,不如去找大夫一劳永逸;孩子不能撒在山里疯跑野养,节衣缩食也要送他们进学校去读书……

曲么木土火不会忘记那一天,她和丈夫拿到易地搬迁的通知,兴奋地走了七十公里的山路,来到正在建设中的马依足乡“千户彝寨”。他们看到了新家的真实模样,一大片建在半山坡地上的新房与县城隔江相望,连接两岸的跨江大桥正在施工。他们,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未来的真实模样。

不久,曲么木土火夫妻俩同整个村子里的邻居一起搬家了。这是她人生第一次坐汽车出远门,颠簸的山路让她晕了一路,可是一到新家她就把刚刚的难受都忘记了。多么敞亮、豁亮、漂亮的新家!一百四十平方米的大房子,竟然有三个卧室,还有几个大露台;房子里有燃气灶、热水器,还有电视机、洗衣机,政府还送来了一千元的家具购置补贴。关键是,购置这套新房子,曲么木土火夫妻只出了一万元,加上买家具和其他开销,总共才两万元。

过去五年,凉山州有三十五万和曲么木土火一样的“山民”通过易地扶贫搬迁告别了昔日的贫瘠和艰辛,在城镇里开始了新生活。

然而,曲么木土火夫妻总是忘不掉山里的家。对他们来说,甲依乡拉木觉村是他们生活过的地方,老家的土地仍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根。为此,政府保留了曲么木土火夫妻以及同他们有一样要求的村民在原住地的土地承包经营权,也保留了部分生产用房,方便有意愿的人轮流返乡搞种养,曲么木土火的心彻底踏实了。

在马依足乡“千户彝寨”,政府给曲么木土火一家提供了三千元的产业奖补和两万五千元的低息贷款,鼓励他们入股农业合作社。曲么木土火夫妻起初还有些犹豫,看到社区成立了运输公司、建材公司,优先保障搬迁户就业,彻底打消了顾虑,二话不说就跟老邻居、新邻居一起入了社。社区还成立了八个党小组,曲么木土火的丈夫被大家推选为第五党小组组长,带着大家早出晚归干得热火朝天。曲么木土火在入社之余,还拾起了闺阁时的手艺,参加了彝绣合作社。她一天能绣五六双彝袜,赚个百八十元不成问题。政府还安排曲么木土火的孩子们去镇里上了学,曲么木土火身边一下子安静下来,她期待着哪天孩子上了大学,跟孩子一起去城里看看,她还想把她的彝绣工作室开到城里去。

夕阳余晖里的曲么木土火,吹着口弦,像一座安静的雕塑,明亮、澄净、神秘的阳光为她镀了一道耀眼的金边。悠扬的口弦旋律在炊烟里回**,曲么木土火想,也许——这就是毕摩所说的天堂吧!

很久没有弹拨口弦了,曲么木土火对以前的曲子有点生疏,她一边回想一边弹拨。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好日子还长着呢……

天色渐渐暗了,曲么木土火和丈夫锁好新家的门,准备回拉木觉村看看。今年,老宅子这边收获了两千多斤土豆、七百多斤荞麦、八百多斤玉米,平日里这些仅够自给自足,可现在,山下有营生了,他们要把这些富余的粮食卖到城里去。他们明年不打算种地,就在城里找份工作挣些钱,土地太贫瘠了,也让贫瘠的土地歇一歇,养养肥力。

山里的夜格外黑,曲么木土火似乎已经不习惯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了。她同丈夫坐在老房子的火塘边,不自觉掏出口弦,放在嘴边。空灵悠远的韵律在夜空里响起来,穿透黑暗、穿过老屋,飞出窗外、飞向远方。

这是献给故土的骊歌,也是敬颂未来的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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