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的女人中,萧红是最令人唏嘘的一位。
她生在地主之家,却没享受到富家小姐本该享有的半点呵护与宠爱。
她明明拥有咏絮之才,却偏偏半生飘零愁苦潦倒,饱尝饥馑贫困之虞。
她奉爱情为至上,终其一生都在苦苦寻觅知己,可爱情却终究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萧红一生都在与命运抗争,可命运于她,却是《呼兰河传》里,呼兰河城东二道街上的那个大泥坑,人畜鸟兽冷不丁陷入其中,越挣扎,沦陷越快。以至于她短短31年的人生,竟没有享受过多少真正的欢愉。
她是民国女人们用饱满的生命与传奇故事共同织就的光鲜旗袍上,一不小心被撕出的口子,或是被掉落烟灰烫出的洞孔,那么触目,那么凄怆,惹得很多人怜惜不已,也让不少人咬牙切齿。
可是,即便如此,也请你不要叹息,不要厌弃,权且让我们一起回到那个时代,沿着萧红的生命轨迹,拣拾起她的人生碎片,重新拼起一个全新的她——一个值得被怜惜、可以被原谅、应当被善待的萧红。
大花园里的童年
萧红的一生,大概唯有童年是真正地快乐过的。当然,就连这份快乐,也是建立在她不谙世事的基础之上,因为,打从降生的那一刻起,偌大的家庭里,真正因为这个小生命的到来而开心的,只有祖父张维祯。
那是1911年,农历五月初六,端午节的第二天,萧红降生了。从得知是女儿的那一刻起,父母便再也开心不起来了。父亲张廷举是个冷酷的官吏,多年混迹于官场,很是变通逢迎,但对家人却严苛到几乎不近情理的地步。母亲姜玉兰也是出生于士绅之家,“重男轻女”的老旧思想已经根深蒂固了。一心想生儿子的他们心里自然满是失望。
唯有张维祯,这个六十多岁、淡泊自甘的老人,对于萧红的出生,是打心底里升腾起的、结结实实的欢喜。自从十九世纪末,他扶老携幼举家从阿城迁到呼兰县定居下来,几十年里,他经历的,只有老人去世时的悲痛,只有女儿出嫁时的忧伤,却从未再迎接过新生命的诞生。
张维祯又正正是旁人口中“百无一用”的书生,空有满腹诗书,且只有满腹诗书,却无用武之地。他完全不懂得经营持家,更不懂得圆滑世故,一直是大家眼中的一个“闲人”,妻子范氏精明能干,把一家上下打理得妥妥当当井井有条。想来,儿子与儿媳对于母亲的敬重自然是远远多过父亲的。萧红是祖父莫大的心灵慰藉。
祖父也同样给了萧红十二分的爱。他陪伴着萧红玩耍,任由小小人儿对自己百般缠闹却从不恼怒;他对萧红有无限的疼惜,仿佛是想将萧红从父母那里得不到的爱,统统补偿给她;他教她读诗,给她讲诗背后的故事,他给了萧红最初的文学启蒙。因了这份爱的充盈与实在,年幼的萧红才可以对于祖母的漠视、父亲的冷酷与母亲的疏离不以为意。
萧红与祖父快乐时光的大半,是在他们家的园子里度过的。平日里,祖父在田间地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忙活,萧红有样学样;她的注意力常常被园子里的蜜蜂、蝴蝶、蜻蜓吸引了,丢下祖父去追赶一圈,玩累了又回来缠着祖父;园子里的玫瑰花开了,她剪下花朵,一朵一朵别在祖父的帽子上,不明就里的祖父戴着帽子走进屋,她笑得在炕上打滚。我一边想象着萧红与祖父在园子里的快乐光景,脑子里一边不自觉地想起柳永笔下的这样一句词:嬉嬉钓叟莲娃。逢着下雨没法去园子了,或者是秋天里园子衰败了,冬天里园子休眠了,小小人儿便被困在无尽惆怅里。可即便是惆怅,那也是有盼头的,因为她知道,她还是可以入园子的,她的等待是有结果的,是可期盼的。
不在园子里的时光,祖父便教萧红读诗。爷爷一句一句字正腔圆地教,孙女不得其解但仍然摇头晃脑地学;教完“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不忘让孙女重温一下“采采卷耳,不盈顷筐”。萧红本来就聪颖灵动,血脉里带着些天赋的文学才华,再经过祖父有意无意的**,她小小年纪,已经渐渐开始有点“小文青”的样子了。
孩子终有一天会长大,老人每天都在变得更老,时光毕竟无法定格,所有的美好都要成为记忆。许是萧红早慧,许是命运特意提点过她,许是人在快乐的时候记忆力本身就变得格外好,萧红记得特别特别多与祖父相处的细节,她把它们一一写进自己的自传体小说《呼兰河传》里,成为整部小说里为数不多落笔轻盈、心情明快的描写:“我家有一个大花园,这花园里蜂子、蝴蝶、蜻蜓、蚂蚱,样样都有。蝴蝶有白蝴蝶、黄蝴蝶。这种蝴蝶极小,不太好看。好看的是大红蝴蝶,满身带着金粉。”
祖父的花园里承载的,是萧红的整个童年。
私奔往事
民国有四大才女:吕碧城、萧红、张爱玲、石评梅。如果非要给她们的才气来个高下之分,恐怕结果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若要问谁的命运最悲苦,答案无疑是萧红了。
萧红一生,除了童年时祖父带给过的精神上的安稳家园之外,其余半生,她都是生活在风雨飘摇之中。
1920年,九岁的萧红被送到呼兰县乙种农业学校女生部读书;1924年顺利升入县立第一初高两级小学。别看萧红在祖父的身边,淘气得像个男孩子,可她在学业上是极为用功的,再加上本来就聪慧,成绩自然很好,作文尤其好。
1926年,萧红小学毕业。她踌躇满志地等待升入中学的时候,家人却不再支持她上学了,别看萧红小小年纪,在同龄孩子的一切都由父母一手操办的时候,萧红已与自己出生的这个封建大家庭开始了公然抗争,也从此开始了与命运的抗争。
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萧红在抗争中胜出了。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不管今后她多么勇敢,她做了多少努力,她抗争的最终结果,受伤害的人终究只有她自己而已。
1927年秋天,萧红终于得偿所愿,进入哈尔滨东省特别区立第一女子中学。从这所学校的前身——“从德女中”的名字,我们不难看出这里的办学宗旨:培育谨遵“三从四德”的贤良淑女。
但学校刻板的教学,并未缚住萧红勇敢果决的天性,恰恰相反,正是在这所学校里,她第一次读到鲁迅,读到郭沫若,读到郁达夫,她的文学视野乃至人生格局得到了极大的拓宽;萧红的老师里,亦不乏拥有进步思想的青年,如王荫芬、楚图南等,前者教授国文,将白话文带进了课堂,后者讲授社会科学概论,将马克思主义思想带给萧红。在这些老师的影响下,萧红对文学的热爱之情被唤醒了,爱国热情被点燃了,她还参加过抗日爱国的学生游行。正当萧红在中学里尽情地沐浴在进步思想与先进思潮中时,父亲将她许配给了呼兰县驻军邦统汪廷兰的次子汪恩甲。
1930年夏天,即将中学毕业的萧红,又与家庭展开了第二次的反抗。
彼时的萧红,性格里叛逆的成分已然完全显现出来。如果说第一次为了念中学而与家庭对抗算是牛刀小试,那么,这一次萧红的做法,简直可以用“惊世骇俗”来形容:她提出与汪家退婚,被拒绝后,她随着即将前往北平求学的陆哲舜“私奔”了。
其实,在被许配给汪恩甲之初,萧红是默认了这份亲事的。汪恩甲仪表堂堂,也受过较好的教育,他本人对萧红也是一往情深;萧红当时的生活圈子也就那么大,平日里接触到的男生本就十分有限,汪恩甲本身的资质也的确不错。二人订婚后,像其他的情侣一样约会,写情书,都是再自然不过的。萧红还亲手为汪恩甲织过毛衣呢。
许是相处久了,汪恩甲身上纨绔的那一面渐渐显露出来了,他还有抽大烟的毛病,萧红对他渐渐地生了嫌隙。而这时候,陆哲舜的出现,加速了萧红对汪恩甲感情的幻灭过程。那时候陆哲舜已有家室,自然更加懂得怎么样讨女人欢心。他对萧红展开了猛烈的追求,并且力劝萧红跟着自己去北平。萧红答应了,她假装答应了与汪恩甲结婚,并以前去采购嫁妆为由,从家里带了一笔钱出来,随陆哲舜去了北平。
那边厢,在北平,萧陆二人在学校附近找了间小平房租住下来,正式进入同居生活。
这边厢,在呼兰县城,二人的大逆之举已引起轩然大波。父亲张廷举一方面因教女无方而被降职,一方面因女儿竟然做出如此伤风败俗之举而深觉家门被辱没,愤懑之心无以言表;汪家与张家本就有婚约在先,而且据说连订婚宴都正式办过了,这种时候,准儿媳妇逃婚、私奔,也让汪家丢尽了脸面;陆哲舜的家庭,在呼兰县也颇有些名望,二人的举动,也同样令陆家人惊怒不已。剩下的那些市民,则把这段故事当作闲话一般,翻来覆去地咀嚼透了。
那时候,陆哲舜在北平的一应吃穿用度,都是家里供养的。萧红身上那笔采购嫁妆的钱也所剩无几了。陆张两家对二人发出最后通牒:如果他们仍然一意孤行,两家人将中断对他们的所有经济支援。如果他们愿意回去,家人会为他们提供路费。陆哲舜与萧红无奈之下,于1931年1月返回了呼兰县。
初恋汪恩甲
有人说萧红的悲剧命运,是从汪恩甲抛下怀孕的萧红逃离旅馆从此不知所踪开始的,我以为不然。陆哲舜才是那个真正将萧红的命运带上悲剧轨道的人。当然,前提是萧红叛逆的个性使然。如果没有她的一意跟随,想必任谁也无法带走她。
陆哲舜和萧红回到呼兰县后,陆哲舜自此退出了萧红的生命,而萧红与“初恋”汪恩甲的情感纠葛,还在继续上演。
萧红的准婆家汪家,那时候大概也已经起了解除婚约的心思。汪恩甲却不计前嫌,与萧红重归于好了。张廷举满以为经历过这次,女儿应当已经被驯服了。
萧红自己也是这么想的。或许经历了这件事之后萧红才看到了汪恩甲的真心,总之,她回到了汪恩甲身边,她的心也才稍稍地定下来,开始与汪恩甲谈婚论嫁。
汪恩甲有一个哥哥,叫汪恩厚,当年订下这门亲事,还是这个当哥哥的从中牵的线,此时,大抵他开始觉得,正是因为自己一时不察,才将弟弟推到不幸的漩涡之中,同时也让汪家门楣蒙羞,于是,汪恩厚一力主张解除两家的婚约。
萧红十分恼怒,她甚至一反常态,为了维系与汪恩甲的婚约,一纸诉状将汪恩厚告上法庭。萧红深知汪恩甲对自己的感情,她以为汪恩甲一定会站在自己这边,不想,汪恩甲最终选择了维护一心为自己着想的哥哥、维护家族的声誉,当庭承认解除婚约并非哥哥逼迫,而是他自己的选择。
对于汪恩甲的临阵倒戈,萧红是怨的。但也一定会有人像我一样,因此事而对汪恩甲生出一些好感来:一个男人,在面临艰难抉择时,到底该怎么选?
是选择自己深爱着的女人,置家人于不顾;还是选择自己的家人,放弃自己的爱情?
选前者,更多是为了自己。他有多想和萧红在一起,只有他自己清楚。
选后者,则意味着牺牲一己的幸福。他爱萧红远远多过萧红爱他,所以,放弃萧红,需要承受最大痛苦的人,也还是他自己。
萧红败诉了,张汪两家的婚约也正式解除了。
先是自己逃婚,跟着有妇之夫私奔;接着又为了保住婚约,将未婚夫的哥哥告上法庭,这样两件事情下来,萧红早已成为呼兰县的最大笑柄。
萧红的父亲更是急怒攻心,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她送到阿城福昌号村的旧宅里软禁了起来。
在老家阿城,失去人身自由、离群索居的那段日子,萧红过得极其困顿苦闷。那时候的萧红,还没有走上文学创作的道路,自然无法凭借写作寄托愤懑之情,并聊以打发时光。更没有志同道合的人与她谈论文学与理想。
想必,萧红对于狠心将她看管起来的父亲的恨,又添了一笔吧。半年之后,1931年秋天,萧红说服了一位看管她的亲戚,并在这位亲戚的协助下,逃离了阿城,回到了哈尔滨。至此,萧红与父亲、与那个家庭彻底决裂了。
萧红再度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有家不能回,有亲友不能投靠,白天往往在街上游**,晚上随便找个地方凑合睡一宿了事。走投无路之下,萧红能想到的人,唯有汪恩甲。
呼兰县的老家,再没有人关心萧红的去向与死活,除了汪恩甲。尽管这个男人承受了未婚妻坚决要与自己退婚的伤心,经历了深爱着的女人与别的男人私奔同居闹得世人皆知的屈辱,最终两人对簿公堂一拍两散,他仍然选择了原谅,并与萧红住进了一家叫“东兴顺”的旅馆,正式开始了同居的生活。
经历了起落波折的萧红与汪恩甲,在这家旅馆里,与世隔绝一般度过了寒冷的冬天,迎来了1932年的春天。这期间,他们忘了乡人们戳脊梁骨的指指点点,远离了亲朋好友嫌弃的眼神,过了一段神仙眷侣般的生活。然而,一味逃避现实的结果,是他们必须面对旅馆六百多大洋的负债,二人登时傻了眼。
不知是早已想好了逃离的借口,还是回到家后情非得已,汪恩甲说自己回家拿钱,从此一去不回。彼时,萧红已有孕在身,她甚至挺着肚子去汪家找他。非但没找到汪恩甲,还受到了汪家人的百般凌辱。
至此,这对有婚约在身,原本应该,也能够结婚、生子、白头偕老的恋人,以这样一种不体面的方式分开了。这真是莫大的讽刺。萧红对抗父亲的导火索是与汪恩甲的婚约,对抗的终局是她与汪恩甲最终分开。在漫长的拉锯里,所有人都偏离了初衷,所有人到最后都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汪恩甲对萧红的爱已被消磨殆尽;萧红的父亲最终也没能让女儿嫁到汪家;而萧红,最后竟落得反过来被汪恩甲抛弃的结局。
汪恩甲的最后逃走,究竟是由于对这段关系终于彻底厌倦了,还是出于自己本身性格的懦弱与不负责任,已无从知晓。人们的评论,也大都是站在自己的立场,带着自己的偏见,表达着自己的价值观。汪恩甲本人,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连他这个人也从此消失无踪。后世的人们因了萧红的关系,多方打听与探究,他的去向仍然是个谜。
也许,只有萧红自己知道,汪恩甲与她几个月的相守,是仍然存着爱呢,还是一个爱而不得的男人的虚荣心与报复心使然。毕竟,她目送汪恩甲离开旅馆之前,他们有好几个月的时间朝夕相处、耳鬓厮磨。
只是,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她大概才真正懂得了汪恩甲,那个后来不知所踪的男人,曾经为了她承受了什么,为了爱她失去过什么。否则,她也不会在临终时,突然想起托付别人寻找她与汪恩甲的孩子。
可是,如果时间能够倒流,回到当年,萧红还是个中学女生,汪恩甲也还是个一心爱慕着她的富家子弟,萧红会依从了父亲的安排,顺顺利利地嫁给他吗?
“小小红军”的爱恋
萧军,是萧红挺着大肚子被旅馆扣作人质时的又一根救命稻草。萧军也的确不负萧红所望,将她救出了旅馆,却也将她拖进了另一段感情的漩涡之中。
困居旅馆的那些日子,萧红唯一用来打发时光的事情,便是找来旧报纸读。但旅店的老板不会放任她欠着一大笔债务就这么闲居下去,甚至扬言道,再不想办法把欠账结了,就将萧红卖到妓院去。
萧红着了急,从报纸上找来了《国际协报》副刊编辑部的投稿信箱,给报社写了一封求救信,信的内容,无非是良家妇女有孕在身,因为欠下债务,即将被卖为娼云云。信是《国际协报》副刊编辑部编辑裴馨园收的,那时候的报人,大都怀揣着一颗济世救国、爱民如子的佛心,收到这封信,立马派人前去萧红被困的旅馆。他们先是找到旅店老板,亮出报馆记者的身份,表示他们会对这件事情关注到底。这样一来,起码他们除了控制萧红的人身自由而外,不敢对她有什么别的举动。但报馆对于萧红欠下的六百块钱也着实没有办法,萧红就只能继续待在旅馆。
但好歹她的处境是改善了。接下来,报社的编辑记者们都常去探望萧红,有时候送点吃的,有时候应萧红的要求送点书过去。
尤以萧军去的次数最多。起初,他是带着一种报人的责任感去看萧红的。他对她的处境充满了无限的同情与怜惜。看着眼前这个刚刚二十出头的女孩子,本该是花一样的年纪,在她的眼睛里,却已然看不到任何光亮与神采。
为了让她重燃对生活的希望,萧军几乎每天都去旅馆,陪着她,听她讲她的家庭,她的经历。慢慢地,萧红的话匣子打开了,除了过去的悲惨遭遇而外,他们还聊起了他们共同的爱好:文学与写作。
再后来,萧军看萧红的眼神里,除了同情与怜惜而外,多了一层别样的内容。萧红聪明,她懂得,那多出来的东西叫作爱。
萧红接下了那份爱,带着对于爱情复苏的渴望,带着与过去彻底诀别的心,投入了萧军的怀抱。
这份爱情,是从萧红苦难生活里开出的花朵。
大概是连上天也感动了,那年8月,哈尔滨下了一场几十年未见的大雨,松花江全线决堤,整个城市被洪水淹没。萧军划着小船,来到旅馆窗下。那一刻,萧红推开窗户,看到小船里站着的、手执着船桨、仰头望着自己的萧军,心里无比笃定:他就是自己的盖世英雄。
也是那一年,萧红在医院里,诞下了她与汪恩甲的孩子。对于萧红来说,这个婴儿是一段孽缘的结果,是她被抛弃在旅馆屈辱时光的见证,是联系起她与过去那个狼狈不堪的自己的纽带。对于这个孩子,她心里有些别的情愫,或是憎,或是恨,或是悔,掩埋了一个母亲对于孩子那出于本能的、却也微弱的母爱。
当时她和萧军的经济状况,也无力负担起抚养一个新生儿的开销。产后6天了,她躺在病**,任由饥饿中的孩子啼哭。孩子的哭声一天比一天微弱,萧红始终拒绝喂奶。直到第7天,孩子被护士抱走。此后,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知道,那个孩子后来活下来了吗?最后被送到了哪里?乱世颠沛流离,那个孩子最终拥有的是怎么样的命运?
出院后的萧红,与萧军开始了贫穷却幸福的生活。那生活不是私奔,不是同居,而是实实在在的婚姻生活。萧红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妻子一样,照顾萧军的饮食起居;萧军像大多数丈夫一样,外出工作挣钱养家。
1932年底,《国际协报》发起了一期有奖征文。没错,正是萧红被困旅馆时写信求救的那家报纸。在萧军的鼓励下,萧红提笔开始创作《王阿嫂的死》,并参加了这次征文。1933年,《王阿嫂的死》作为获奖作品顺利发表,萧红,开始在文坛上冒出了一个尖尖小角,同时,她也不再是那个困顿在旅馆,需要人搭救了无助女人了,而是一个才女了。萧红因此得到了一份记者的工作,她与萧军的家里,从此多了一份收入来源。
这是萧红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文学造诣与成为一个作家的梦想,中间的路途原来并不遥远。
之后,夫妻二人合写了小说集《跋涉》,并在舒群的资助下得以出版,书上的署名为:三郎、悄吟合著。三郎是萧红深爱着的三郎,悄吟轻声吟唱,也只是为了三郎。光看当时这两个充满了爱意的署名,我们就能够知道他们有多么恩爱了。
后来,由于时局的变动,萧红与萧军不得已先后辗转青岛、上海。到了上海,在鲁迅先生的提携下,萧红与萧军,迅速成为上海新兴的文学明星,自此,他们捉襟见肘的窘迫生活,也终于有了改善。
能够共苦,无法同甘,大概是古今中外,大部分的夫妻都走不出去的魔咒。萧红与萧军亦然。在上海,随着生活的富裕与社交圈子的扩大,萧军渐渐迷失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陷入与别个女人的暧昧与纠缠中。不再记得当年那个被困在旅馆里的女人如何触动了他的心弦,不再记得曾经如何在心里暗暗发誓要给她最好的生活。
在哈尔滨与青岛的日子,虽然贫穷,但萧红在精神上是富足的。而到了上海,他们富裕了,萧红却陷入了极度的精神空虚之中。
他们也争吵,吵到最后,换来的却是萧军的暴力相向。
后来他们冷战,即便两个人去到鲁迅家里,也不和对方说上一句话。
“小小红军”的爱情,渐渐地变了质。
与鲁迅先生的忘年交
萧红与鲁迅先生的忘年交,曾是文坛的一段佳话。
他们相识的故事,本身就是一个传奇。认识的时候,萧红虽然发表和出版了几部作品,但在文学道路上,还只能说是初出茅庐;而那时的鲁迅早已是文学巨擘,地位原本与萧红就不可同日而语。
然而,他们却还是相识于纸上,相识于书信。
那时,萧红和萧军在青岛,萧红的《生死场》刚刚写完,萧军也写了《八月的乡村》。萧军在与荒岛书店的主人孙乐文闲谈时,得知鲁迅与上海内山书店的渊源颇深,孙乐文即在内山书店见过鲁迅。萧军于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给鲁迅先生写了一封信,寄到了内山书店。内容大抵是青年人的迷茫,自己和妻子均创作了一部作品希望得到先生的指点,诸如此类。
令萧军喜出望外的是,鲁迅先生迅速地给他复了信,并十分周到地建议萧军以挂号信的方式将书稿寄给他,以免遗失。于是,萧军将《生死场》与《八月的乡村》寄给了鲁迅。
1934年,青岛中共地下党组织遭到了破坏,萧红与萧军作为左翼作家,在青岛的处境堪忧,于是,在孙乐文的安排下,离开青岛,南下去了上海。
初到上海,在这个城市里,他们举目无亲,心情颓唐得像上海的梅雨天气。与鲁迅先生的通信,成了他们唯一的精神寄托与希望的曙光。
但彼时,鲁迅作为一个名人,尤其是以笔为刀的名人,行事自然要万分小心。于是,与二萧之间,一直以通信往来,却迟迟未能见面。
直到接近年底,鲁迅终于发出了见面的邀约,地点定在他们书信的通讯地:内山书店。第一次见到鲁迅,二人之前对这位大家的所有想象:高大的、严肃的、不苟言笑的……都被否定了,出现在他们面前的鲁迅先生,个头不高,面容和善,步态从容,没有丝毫的架子。他们的紧张情绪顿时一扫而光。
那天,他们聊天的气氛特别融洽,后来,鲁迅先生的夫人许广平带着海婴也来了。鲁迅深喜眼前这两个年轻人的无畏与纯朴,而萧红与萧军则被鲁迅先生的气质深深折服。许广平后来再回忆起这一次的见面,写道:“阴霾的天空吹送着冷寂的歌调,在一个咖啡室里我们初次会着两个北方来的不甘做奴隶者。他们爽朗的话声把阴霾吹散了,生之执着,战斗,喜悦,时常写在脸面和音响中,是那么自然,随便,毫不费力,像用手轻轻拉开窗幔,接受可爱的阳光进来……”那一面,二萧与鲁迅一家结下了不解之缘,也让他们叩开了鲁迅家的大门:施高塔路大陆新村9号。从此,他们成了鲁迅家中的常客。
后来,萧军的名气越来越大,应酬越来越多,回家越来越晚,也渐渐地开始对萧红不忠,他去鲁迅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
萧红苦闷之极,去鲁迅家里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她常常去到鲁迅家里,一坐就是半天,也不说话,就独自发呆。
在上海,如果有一处地方,可以暂时让萧红忘记被深爱之人背叛的忧伤,这个地方一定是鲁迅先生的家里。
后来,萧红在朋友的建议下,东渡去了日本,想借游学的机会,治愈自己心灵的创伤。直到鲁迅去世才回国。
鲁迅先生三年祭上,萧红写了一篇《回忆鲁迅先生》,与这位恩师与朋友相处时的点滴愈快乐、愈美好,斯人已逝的悲怆就愈浓烈。
萧红生命的最后,是在战火纷飞的香港。她去世前,拿起笔,唯给这世间留下了两个字:鲁迅。
端木蕻良:爱情旅途的最后一站
与端木蕻良认识的时候,萧红与萧军的感情虽然已是千疮百孔,但夫妻的名分仍然勉强维持着。端木是二萧共同的朋友,深深敬佩夫妻二人的才华。起初,端木对萧红并未作他想,在与萧红的这段感情中,也完全是萧红处于主动与掌控的地位,所以,端木绝对不像后人评判的那样,插足了萧红与萧军的爱情。
二萧与端木相识于武汉。三个人都是东北老乡,在南国相识,自然有着无比的亲切感。再加上三个人都已经是步入文坛,且有一些文名的作家,除了回忆故乡的风物而外,还能聊聊文学。
与萧军的粗犷相比,端木生得秀气,高高瘦瘦、白白净净的,总是一副洋派打扮。说话也是温和的,从不见他对人生气。萧红对端木的印象不坏。
真正让萧红开始重视乃至重新审视她与端木的关系,并且思索二人结合的可能性的,是端木对萧红才华的由衷欣赏,他甚至直言不讳地说,萧红的小说比萧军写得好。
其实,虽然萧红与萧军之间始终没有直面这个问题,但两个人心里都明白,萧军对萧红的感情变化,除了用一句俗套到不能再俗套的话“男人有钱就变坏”解释而外,更深层次的心理原因,其实是忌妒。
是他将萧红带上文学道路的,可萧红作品的受欢迎程度,却远远超过了他;是他最先起意写信给鲁迅的,可鲁迅明显欣赏萧红的才华胜过欣赏自己的。
一向大男子主义惯了的萧军,对于妻子比自己有才华这件事情,是不服气的。
端木是唯一将这件事情大大方方地摆到台面上的人,即便这样说的时候,他也大半是真的那么想,而并不见得是因为对萧红存了男女之情而有意恭维。
萧红与萧军分分合合,牵牵绊绊,终于,1938年,他们在西安分手。这一次的分开,萧红再无留恋,头也不回地走向了端木蕻良。
端木从未有过婚史,萧红的感情经历却相当丰富。端木的母亲极力地反对,但那并不影响端木对萧红的珍重。大概是因为,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能够娶到萧红这样一位才华横溢的女人做妻子。
仿佛是历史重演一般,当年,萧红怀着汪恩甲的孩子跟了萧军,如今,她又怀着萧军的孩子嫁给了端木。
婚礼上,萧红简简单单地说了一番话,成为他们感情的最好注脚:“掏肝剖肺地说,我和端木蕻良没有什么罗曼蒂克的恋爱历史。是我在决定同三郎永远分开的时候才发现了端木蕻良。我对端木蕻良没有什么过高的希求,我只想过正常的老百姓式的夫妻生活。没有争吵,没有打闹,没有不忠,没有讥笑,有的只是互相谅解、爱护、体贴。”
可端木并没有给萧红带去老百姓式的夫妻生活。端木也算是富家的公子哥出身,从小到大受惯的是家人的关怀与仆人的照顾,自然不懂得怎么样去照顾别人,尤其是萧红这种在感情上对别人拥有强烈依赖心理的人。萧红非但得不到照顾,还得为他操心。
那几年时局不稳,萧红拖着病体,与端木来回辗转,最后来到了香港。而就在这个过程中,端木有两次抛下萧红,使得萧红临终之际,终于有了所托非人的感慨,甚至将全部的感情与依赖,转移到十分仰慕萧红文才的骆宾基身上。
端木第一次抛下萧红,是在1938年,二人那时候结合不久。武汉遭遇大轰炸,他们想逃离武汉,无奈却只找到了一张船票。不知是萧红一力主张,还是端木懦弱,不敢留在武汉,端木自己拿着那张船票先走了。那时的萧红,还挺着个大肚子。
另一次,是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的第二天晚上,萧红由骆宾基护送至香港思濠大酒店,端木早已对骆宾基不辞而别了,倒是同萧红告过了别。至此,直至隔年(也就是1942年)1月21日萧红逝世,在一直陪在萧红身边直至她最终闭上眼睛的骆宾基看来:萧红并没有什么所谓的“终身伴侣”送她最后一程。
倒是萧红死后18年,端木才另行续娶。
而萧红,直到去世,都没有拥有过一段完满到足以让她安心闭上眼睛的爱情。
愿世间再无萧红
电影《黄金时代》上映后,除了电影的叙事手法遭到不少质疑而外,萧红这个人本身也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有不少人又翻出萧红私奔、弃子、背夫的故事,指责她是个“婊子”,说心里话,如果完整了解过她一生的际遇,知道她不长的一辈子最缺的是什么,最想要的是什么,苦苦追寻的是什么,便再也无法说出这些“重话”了。
萧红从未得到过父母哪怕半分发自内心的爱,少年时代起便因叛逆而饱尝被世人甚至家人唾弃的滋味。
祖父张维祯给了萧红毫无保留的爱,这份爱支撑起了萧红的整个童年,乃至童年里的整个世界;可也恰恰是这份“唯一之爱”,对比着其他人之爱的缺失时,那份毫无保留与完整无私,才成为萧红生命中真正的“残缺”。
因了这份残缺,萧红以为,一个人的精神世界失去别人的支撑便无法成立;因了这份残缺,萧红从来不知道,精神世界的建构,就像盖房子一样。房子要平稳,要牢固,在打地基时,便决然不能孤注一掷。她愈是孤注一掷,她的世界愈加随时会崩坍,她愈是没有安全感,愈是变本加厉地去依赖别人——哪怕这个人仅仅是彼时、彼地恰巧出现在她身边,她愈是紧紧地抓住不放,别人只会想逃。这是一个死循环。
萧红终其一生都在寻找一个人,能够给她如祖父一般的爱。而她一旦认定这个人,便往往又对这个人怀抱着几近病态的依赖,对萧军如此,对鲁迅如此,对端木蕻良如此,对在她生命的最后一直陪着她、听她倾诉的骆宾基仍是如此。
而萧红自己,则把她在感情中的屡败屡战,归结为自己的性别使然。她曾说过:“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而且多么讨厌呵,女性有着过多的自我牺牲精神。这不是勇敢,倒是怯懦,是在长期的无助的牺牲状态中养成的自甘牺牲的惰性。……不错,我要飞,但同时觉得……我会掉下来。”
在去世之前,她对陪伴在侧的骆宾基说:“只因为我是一个女人!”
萧红的悲剧命运,缘于她的家庭、她的际遇,更是缘于她的性格与处事方式。如果我们读了萧红的故事,了解到的不仅仅是一位伟大女作家的生平八卦,而是更加懂得了,一个女人应当如何以更好的方式爱自己、爱别人,并且最终收获一份甜蜜的爱情,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那么,这趟阅读之旅,才是不虚此行的。
而我,在追溯萧红疲惫不堪的、追寻爱情的一生之后,在这篇文章终于搁笔的深夜,最想说的一句话是:我仰慕萧红的才华,喜欢萧红的文字,可还是由衷地希望,愿世间再无萧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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