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有人记着吧,至少我的同侪中应该有人记得,当初我带着某些错误和对未来过高的估计迈向现代社会时,不管怎么说也是以一个满怀希望之人的面目出现的。我对19世纪哲学界悲观主义的理解——也不知道是依据哪些个人经验——认为它是一种象征,即象征着比18世纪(休谟、康德、康迪拉克和感觉主义者的时代)更加强劲有力的思考力,更加胆大如斗的勇气,更加充满胜利的丰富生活。所以,我觉得悲观主义就好比是我们文化的繁华,是我们文化的最高雅、最珍贵、也最具危险性的奢华,但是,由于我们的文化鼎盛,这种奢华也对大局无关痛痒。
我认为德国音乐所表现的不过是德国人心中酒神的强大力量。我听到地震爆发的巨响,那经年聚集的原始力终于爆发了;而一切被称为文化的东西被深深震撼,我是置若罔闻的。人们这时发现了,当初我对哲学上的悲观主义及对德国音乐的特质——浪漫主义——的解释是错误的。
什么是浪漫主义?每一种艺术和哲学都可能被看做治疗手段和辅助手段,为倾力奋斗的、变幻莫测的人生服务,它们的前提莫不是痛苦和受苦之人。而受苦者又分为两类,一种是生活太优裕了而痛苦,他们需要酒神的艺术,同时也用悲观的眼光来打量生活;另一类是生活太贫困了而痛苦,他们需要艺术和知识的帮助来寻求安定宁静、休息放松和自我救赎,或者寻求迷离、麻醉、**和癫狂。各种艺术和知识中的浪漫主义完全符合这两种受苦者的需要,叔本华和里夏德·瓦格纳也符合这些。这二位是声名最隆、最具有代表性的浪漫主义者,当初我是误解了他们。假如人们认为我的话是公平的,那就应该对他们没有什么损害吧。
生活条件优裕的富翁、酒神,不仅对可怕和可疑的事物进行观察,而且还采取可怕的行动,任意妄为,进行破坏和否定。邪恶、荒谬和丑陋的东西可能会在他的身上出现,这就是由于创造力过剩所导致的,这过剩的创造力甚至能变荒漠为良田。与此相反,正在受苦的、生活困难的人们大多需要平静、温和和善良,思想和行动里需要一个上帝,一个保佑病人的真正上帝,一个“救世主”。他们也需要逻辑,需要领会理解现实,因为逻辑抚慰人,使人有信任感,总而言之,他们需要在乐观的环境里建立一个温暖、狭窄、隔绝、能防御恐惧的空间。
故而,我开始学会理解酒神悲观主义者对立面的伊壁鸠鲁和“基督徒”。实际上,后者不过只是伊壁鸠鲁众多追随者当中的一种类型,和浪漫主义者有点相像。我在观察最困难和最棘手的反推论形式(大多数错误皆因反推论而铸成)时目光更加锐利了,就是从作品来推论作者,从行为来推论施行者,从理想来推论需要理想的人,从各种思维方式和评估方式来推论在其身后起指挥作用的需求。
在美学价值的认定评价方面,我现在主要使用这样的区分方法,一遇到事情就会发问:“在这里,变成了创造力的究竟是饥饿还是奢侈?”然而在初始之际,另一种区分方法似乎更值得推荐,它的效果远比上述的方法明显,就是把着眼点放在创作动机上,看它是追求固定、恒久和现在,还是追求破坏、更新、改变和冀求未来,假如我们审视观察得更深入一些,便会发现这两种追求还是首鼠两端、意义暧昧、不明确的,所以还不如使用在前面提到的、我认为很合理的区分模式来得一目了然。
对破坏、变化和生成的追求可能是一种孕育未来的过剩力量的外在表现(对于这力量,我使用的术语便是大家已知的“酒神的力量”),但也可能是失败者、贫苦人和失意者产生的恨意。因为仇恨,所以才进行破坏的活动,这是顺理成章的,现存的一切统统都在激化加剧这仇恨并使其发作。明白了这点,对于身边的无政府主义者就不那么难以理解了。
那希冀永恒的意志也有两种解释,一方面它可能来源于感激和爱,发端于此的艺术必然是神化的艺术,比如鲁本斯歌颂热情奔放的酒神,哈菲斯高歌欢乐的天国,歌德的善意和明丽,这类艺术将荷马式的荣耀和光明撒播到万事万物。但这意志也可能是奋斗者、受苦者和被刑讯者的那种暴君式的专横独行的意志:它在自己的痛苦的特质和私密性上全部打上必然规律和强制的烙印,要对一切进行报复,将自己受折磨的图像强加并烙印在其他一切事物上。
后者是最具特征的浪漫的悲观主义的形式,叔本华的意志哲学也好,瓦格纳的音乐也罢,浪漫的悲观主义是我们文化命运中离得最近的伟大事件。(也可能还有一种完全不同的悲观主义,即古典悲观主义——这感觉和想象是属于我个人的,是无法抹去的个人专利。但“古典”这个词听起来让人很不舒服,过于陈腐、笼统而模糊不清,我暂时将它称为为未来的悲观主义吧,因为它一步步走过来了!我看见它来了!这酒神的悲观主义呀!)
我对瓦格纳的音乐的指责是因为生理方面。可是,我当初为什么要给这指责套上一个美学模式呢?
当我听到瓦氏音乐的时候,我的“实际情况”是:呼吸不畅,脚对这音乐表示不满,因为它需要节拍并且行走、舞蹈,需要狂欢,正常行走、跳跃和舞蹈的狂欢。我的心、胃、血液循环不也是在表示强烈的反对吗?我的嗓子是否会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嘶哑起来呢?我向我自己发问,在音乐里,我的整个身体究竟是索取什么呢?我想要的就是全身轻松,使人体功能在勇敢、轻快、豪放、自信的旋律中得到加强,就像铅一般沉重的生活通过珍贵、柔美的和谐而变得更美一样。我的忧郁渴求在完美的藏匿处和悬崖畔安歇,因此我需要音乐。
戏剧和我有什么关系!戏剧弘扬道德可真算得上如痴如醉、歇斯底里,“民众”也满足于此,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演员的那一套恶作剧表演和我有什么关系!……人们已经看出,从根本上说我是反戏剧的,瓦格纳就不一样了,他虽然身为音乐家,但从本质上来说却是演员和剧作家,是这么长时间以来最狂热的滑稽演员!……顺便说一下,瓦氏曾有一个理论,“戏剧是目的,音乐是手段”。可他的实践与理论却是背道而驰,即“表演姿态是目的,戏剧和音乐向来是表演姿态的手段”。音乐被他用来作为阐述、强化和烘托戏剧表演及演员意识的手段,因此瓦氏歌剧不过是戏剧表演姿态的表演罢了!他在拥有别的本能之外,还应拥有一个伟大演员所应具备的起指挥作用的本
能,哪怕他原本是音乐家。关于这个问题,我曾语重心长地给瓦氏的一位虔诚的拥趸说清楚,而且补充了理由:“请更诚实一点儿对自己吧,我们可不在戏院看戏啊!就是上戏院,也只是作为群体人们才诚实,作为个体则欺骗,甚至自欺欺人。人的身体来到了戏院,可心还留在家里,放弃说话和选择的权利,放弃了自己的艺术欣赏志趣,甚至放弃那种在家里面对上帝和家人常有的勇气。从来没有人把自己最敏锐的艺术思想带进戏院,连在戏院工作的艺术家也不能除外。戏院里到处是小民百姓、女人、装得一本正经的伪君子、投票的动物、民主主义者、邻人、同代人;在那里,‘大部分人’的平庸压制着个人的良知;愚昧是被看做****和传染病毒在传播的;‘邻人’在这里处于支配地位,于是,人们接二连三地变成这样的邻人……”(我差一点儿给忘了说了,那位被我启蒙的瓦氏拥趸是怎样回答我对瓦氏音乐的指责的,我那基于生理的指责。他说:“看来您是不够健康,所以难以欣赏我们的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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