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恒回到松江的消息,很快传遍府内。正值年关假期,府内诸多官员都有年假在身。老杜是个嘴利的热心肠,来的更是快。
刚与老杜碰上,上门的客人就当着主人家的面,开始唏嘘起陈恒的遭遇。
陈恒听了半天,不由觉得奇怪。大家一起在书院治学时,你老杜私下可是最喜好侠义话本。
整日盼着做个轻侠,喊些“大丈夫当如是”的口号。怎么到了现在,反倒对战场之事避犹不及。
正是春风得意的老杜嘿声一笑,抬手指了指县衙后宅,又取过茶杯满饮一口入腹。
陈恒这才恍然大悟,忙起身恭贺道:“真是大好事啊,恭喜杜兄,贺喜杜兄。”
“还未满三月之期。”老杜大笑着摆摆手,忙示意陈恒坐回去,嘴上乐呵呵道,“持行且不可对外声张。”
陈恒亦是作笑点头,他是真没想到老杜速度这么快,不声不响就要当爹。
可算算他们夫妇成婚的日子,也快有一年。嫂夫人怀有身孕,也是理所当然。
“我得跟玉儿说一声,让她晚上多准备些嫂夫人爱吃的东西。”陈恒正要喊来家中下人,老杜忙起身拦住他,取笑道,“她们俩亦是同窗密友,你还担心我家夫人不跟你家夫人说道吗?”
想到韦琦君正跟黛玉在后屋闲聊,陈恒忙大笑着,连声道自己糊涂。
老杜也不在意,只得意洋洋的说道:“持行,殿试之名,你在我的前面。这当爹的本事,看来还是我技高一筹啊。”
这事啊,陈恒跟黛玉到是商议过。他们二人刚成婚时,玉儿年岁不大,身子虽是调理的差不多。
可陈恒有后世经验在,并不觉得太早生就是好事。
现在身边的同龄人都走出这一步,又有家中长辈不停催促。
此时此刻,若是不早做准备,怕会让黛玉敏感的心思乱想。陈恒思考一番,只好笑道:“此事急不得,顺其自然即可。”
杜云京说这话只是为了显摆当爹的喜悦,倒没有催促好友的意思。
两人正继续闲聊,又碰上贵客上门。竟是许久未见的钱大有、江元白、唐景森等人。
松江是个小府,境内的水陆交通又几经修缮,来往十分便利。
正值大雍官员的年假,知府刘延章就借年关的名头,将各县知县请来府衙做客。
一是感谢过去一年众人的辛苦,二是展望一番未来的前景。
这些事啊,都是做给李俊看的。
松江府突然来了这么个大人物,少不得要趁机表现一番。
这三人刚在府衙那处点过名,就携手来到陈恒这,看一看旧友的近况。
有道是知己难寻。如此良辰佳节当前,既无俗事困扰心头,又有二三好友作伴,陈恒在县衙里很是愉快的度过这个午后。
不过这几人上门,倒不全是做客,亦有打听李俊的来意和朝廷安排的想法。
这种事,对自己的同科好友,就不必隐瞒过多。左右年后,关于甄家的处置就会传遍江南。
陈恒把大概的事情一说,江元白和钱大有等人,都对甄家的倒台感觉惊恐。
对方的赫赫声名,早已深入江南百姓心中。真要一下子拔去这棵大树,众人多少有些意外和不习惯。
“总归是件好事。”杜云京如此点评道,“少了这些人,境内百姓的日子,不知要好过多少。”
江元白的心思最为跳脱,他对官场的事情亦不甚关心。只追着陈恒问道:“等过完年,你是准备搬去府衙居住,还是在城里另觅房子?”
陈恒如今升任松江知州,正式从管事的父母官迈向管人的主官过渡。
往后的办公地点,自然要随着升迁发生变动,已经不能继续住在华亭县衙。
不过府衙的后院处,住着知府的一家老小。陈恒跟黛玉商议过此事,直接道:“已经在城里看宅子了。”
在座的人都为一地父母官,对此事各有不同的体悟。钱大有觉得城西地段好,雅致清净。江元白又偏好城东的热闹,毕竟离阮家巷近些,总是好个好玩的去处。
唐景森却劝陈恒将屋子定在府学边上,正所谓耳濡目染,对家风亦有好处。
这种新潮的‘学区房’的概念,真让陈恒哭笑不得。忙谢过众人的关心,示意此事还是交由黛玉亲自拍板。
闲聊过后,马上就是用饭的时辰。难得旧友齐上门,黛玉自然是命家中下人多做准备。
等到林珏、陈清岳从外头回来,一伙人凑了两桌席面,各自吃喝开。
年前的日子,总是这般轻松愉快。临到大年二十九,刘知府终于在府衙设宴,款待府内乡绅以及各房官吏。
陈恒作为知州,亦是本府第二号人物,没有不到场的道理。
他的席上,坐着刚刚调任华亭知县的贾雨村,官职品阶虽无变化。可从川沙厅跳到华亭县,对其的官途确实大有助力。
有这样的继任者出现,陈恒才能更放心华亭的诸事,专心扑在州府的事务上。
接任川沙厅的新任通判,是从余杭地界调来。
此人的行事作风,颇有古人惜字如金之妙。陈恒没顾得上招呼,只与对方碰过几杯酒,略表欢迎之意。
……
……
等到十五元宵过完,陈恒才开始跟黛玉、英莲布置新家。
他们这间宅子,有两处别院。南北通透,采光极好。虽不如县衙后院那般宽敞,胜在小巧精致。
三人对这个新家都十分满意。离府衙不远,跟云间书院也近,足以满足夫妻三人的外出需求。
正月过完,陈恒就开始调整心态,重新适应知州的工作范畴。最先留意的就是府内的财政,以及秀南街的情况。
也许是在外头吃过太多苦,否极泰来的好运都应在松江上。去年松江各县的财政情况,实在叫陈恒看的欣喜不已。
过去松江虽有赋税大户的好名声,可惜这份名声就跟扬州一样,是在盐政、良田的便利上得来,完全属于资源型地域。
如今松江已经迈出转型的第一步,借着港口海运的东风。南来北往的商旅,正把数不尽的财富带到松江来。
房价的涨幅不可避免,陈恒留意到更有许多外迁来的新民,亦选择到松江安家落户。只从这点,就能看出松江对天下百姓的吸引力。
等把这些俗事整理清楚,陈恒就要开始审阅各地县令的文书。府衙管县衙,既有直接的处置权。监督这些人的日常事务,更是知州的本职之一。
这般把一月忙完,接连不断的好消息,就开始传到松江府内。先是辛家父子在黄河滩边,大败水溶和史鼎的叛军。又是甄家和史家的接连落马,朝廷派去抄家的官员。听说光从甄家搬出的财富,就有数百万两之多。
此事,陈恒只听了半个耳根子,倒未亲眼瞧见,都是李俊在当他的抱耳神。
在李俊眉飞色舞的转述下,陈恒知道一场官场地震,就要在建平六年的年初展开。
权利厌恶真空,不知这场风波过后,又会有多少新贵从中获益。
……
……
本该在松江好好读书,为来年院试做准备的林珏、陈清岳,今日却是闯祸了。
升任华亭知县的贾雨村,拎着两个小毛头来到陈恒在府衙的办公处,给忙碌的上官禀告起来意。
得知自己的小舅子跟二弟在街头殴打百姓,陈恒面色马上一沉。先是客客气气的送走贾雨村,陈恒才指使两个糊涂蛋站到面前。他直接喝问道:“都说说。要说不清楚,说不明白。往后你们也别外出了……”
见到自家姐夫难得发火,林珏心底也是犯怵。他用手肘推了推陈清岳,示意你是对方弟弟,你们感情好,你先去给我姐夫解释解释。
陈清岳看懂了,亦是回瞪向对方。暗道:我是亲弟弟不假,可你还是我哥的小舅子呢。他收拾谁,还能舍得收拾你?
可这般一想,陈清岳突然觉得,自己要是不老实交代,怕是大哥绝不会轻易放过他。踌躇半天,陈清岳终于主动开口解释。
原来这两日,城里时常有闲言碎语传出来。陈家现在的屋子,明明是家里使钱、租来暂用。
偏偏城中的有心人,不知作何想。硬说从平安州回来的陈大人,发了笔横财。
旁人若问这钱是从何处来,那人必答是陈恒借着统计各地军需的方便。
之前说过,这批军需的价值十分夸张着。哪怕明知道陈恒当着数万人的面,一把火将其烧光。
还是有人在暗地里恶意揣测,是不是陈恒借着大火的遮掩,将各地运来的军需,悄悄中饱私囊一部分。
“所以你们就因为这个,把人打了?”陈恒有些不敢置信道。
“姐夫你不知道,那些人实在过分。一会说你私下贪得无厌,在松江买下屋子,用的就是贪来的钱。一会又说姐夫你好大喜功,致使城中那么多……”
太多民夫战死的后遗症,还是在城中发酵,起作用。
得知自己的风评下降如此快,陈恒心中亦是早有准备。
他的出身,以及到松江后的行事作风。注定身边少了世家子替其站台,吆喝些许美名。
是故好评、恶评都捏在他人手中。如今对方可算找着落井下石的机会,让人带带节奏,说些闲话也不可避免。
陈清岳更是在旁模仿起长舌妇的样子,眯着眼,瘪着嘴,有模有样道:“我就说当官的哪有不贪的,这陈大人才当一年官,就能买的下大宅子。咱们啊,都是看错好人呀。”
有心领过林珏和陈清岳的好意,陈恒还是哭笑不得道:“所以你们就想着替我出头?然后对妄言的百姓,横加拳脚?”
林珏的胆子到底是要大一些,出声道:“姐夫,你别担心。我们跟着那人走了一路,知道他是城里无所事事的帮闲,整日就好些吃酒玩乐,必然不是什么良家子。”
“那他也是松江当地的百姓。”陈恒提点道,“你们今日把他打了,回头人家喊起冤来。又说咱们家家风差,教出纨绔子弟,你们还想着一人做事一人当不成?”
十七八岁的年纪,正是一个男孩子性情最飞扬跳脱的时候。
陈清岳得知自己的行为,还会给兄长引来麻烦,马上拍着胸脯道:“理当如此。人是我打的,跟哥哥有何关系。贾大人碍于我们家情面不好处置,大哥你只管罚就是。”
看着二弟不知悔改的模样,陈恒亦是觉得头疼。他想了一圈教人的说辞,又担心自己说太多话,这俩小子怕是心底更不服气,只觉得自家人活得窝囊受气,不够恣意敞亮。
陈恒灵机一动,突然道:“我也不罚你们。”
林珏和陈清岳立马面色狂喜,又听陈恒道:“你们现在回家里,把此事说给你嫂嫂听,且让她给你们评评理。”
“什么?”陈清岳赶忙摆手拒绝,连声悔道,“此等小事,劳烦嫂嫂作甚。大哥要罚要骂,只管吩咐就是,弟弟绝无二言。”
林珏亦是深感后悔,这事让他家的好姐姐知道。就黛玉那张嘴皮子,他怕是别想毫发无伤的出来。
“姐夫,姐夫。放我一马,放我一马……”
眼见两人终于失了方寸,陈恒实在憋不住笑意,又碰上紫鹃赶来府衙给陈恒送午饭。
他就命紫鹃将这俩混账小子领回家,交由黛玉代为收拾。
……
……
今日陈恒在府衙办事,云间书院倒是放了日假。黛玉正跟英莲闲聊着书院的诸事,突然见到紫鹃领着垂头丧气的两人进来。
黛玉久在书院任教,一眼就看出端倪。偏偏她知道两个小子闯祸,又刻意一言不发,将两人晾在原地,只顾着跟英莲继续商议。
这等不言不语的晾上一刻钟,等到两人面红耳赤,各自憋了一肚子话。黛玉才气定神闲道:“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两个人忙齐声道,深怕慢了一分一毫。
“知道错了?”
“知道错了!”
“错哪儿了?”
“我们不该动手打人。”林珏道,陈清岳亦在旁解释道:“以后再有人对我们家胡言乱语,我……我……就全当自己路过,假装没听见。”
两个糊涂蛋,三言两语把事情说个明白。
什么,你们还敢打人?黛玉杏眉一挑,瞪向两只丧气的呆头鹅,恨铁不成钢道:“看来还是没想明白,先继续站着。也让我看看,我们家何时出了两个西楚霸王,竟然要学周厉王,防住百姓之口。”
陈恒说话,两小子还敢顶嘴倔强一二。见到黛玉发怒,林珏跟陈清岳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只好默默低着头,相互使其眼色。
如此过上半刻,两人心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无奈之下,林珏先声道:“姐,我真知道错了。您要不大人不计小人过一下,弟弟往后一定老实懂事。”
“嫂嫂,我也是。动手打人是我不对,我跟林弟日后定不会再冲动行事。”
黛玉见到两人诚心悔过的模样,反声问道:“你们书读的不差,道理只怕比我跟你姐夫知道的还多些。如今院试在即,你们不思在家中好生温习,整日就知道出门打转。想来还是我跟你姐夫管教不够,少了爹娘在旁盯着,你也不把我们放在心上。”
这话听的真叫一个诛心,林珏急的上蹿下跳,连声辩解道:“姐姐岂可如此,姐姐岂可如此。弟弟心里都是你跟姐夫啊!!!”
见大嫂只顾教训林珏,陈清岳心中更是难受。事情明明是两人一起做的,怎么能只教训一个。
陈清岳有心往前迈一步,可看着黛玉发怒的模样,又忍不住怯下步来。罢了罢了,先让林弟独自撑一撑吧。
等到黛玉收拾完林珏,再把眼睛看向小叔子。陈清岳忙露出憨笑,说道:“嫂嫂只管教训就是。”
这般死猪不怕开水烫,黛玉岂会没有法子收拾他们二人,干脆道:“罚你们抄书,怕是不当一回事,反倒便宜你们。
这样吧,今后半个月,每日书院下课后,你们俩一道过去打扫屋舍。”
“????”
……
……
等到陈恒回家,在吃饭的间隙,听到黛玉说完对林珏和陈清岳的处罚,不禁失笑道:“这个惩戒好,还是夫人聪慧。既能管着他们少出去惹是非是,又不至于薄了少年郎的面子。”
开春之际,府内的事务正是繁多的时候。陈恒回来的晚,一家人都已经先行吃过晚饭。
此刻黛玉和英莲作陪,看着陈恒大口扒饭。英莲像是想起什么好玩的事情,又把白日林珏、陈清岳的模样,拿出来绘声绘色的说道。只听到陈恒开怀大笑,连饭都多吃一碗。
可算是找着办法,治一治这俩糊涂小子。
吃过饭,陈恒擦着唇边油迹,缓声道:“到底是自家日子好了,才叫他们更不愿受些委屈。
人活一世,哪有不被人背后议论的。与其跟这些人犯别扭,还不如专心做好自己的事情。”
陈恒这话,亦是说给多智敏感的黛玉听。
见到陈恒真没有被流言碎语影响,黛玉才终于心安道:“相公能这般想,自然再好不过。咱们家坦坦****的过日子,能做个问心无愧,就已很不容易。”
陈恒失笑一声,在烛光下点起头。夫妇三人心意相通,抬眼望着彼此,都觉平平淡淡的生活中,亦有各种妙处妙事。
这夜,陈恒自然是睡在黛玉房里。
……
……
说来也是有趣,生活一旦走入波澜不惊的节奏,日子到真如白驹过隙般了无痕。
转眼到了三月开春的某日,许是春日困乏,这几日黛玉神情明显有些萎靡。
晨起吃饭时,陈恒见黛玉还是没有多少胃口吃饭。
这情况,已经有些时日。陈恒实在放心不下,干脆先告了半日假,又让紫鹃跟信达一道,出门请个大夫来诊断。
黛玉原本不想小题大做,她最近正忙着给书院的学生布置考试内容,岂肯为此事耽搁。
陈恒只好连哄带劝,“你总不能带着病体过去教书,又把病气过给孩子们吧。”
见相公这般说,黛玉才作罢。两人一道在家里稍坐,终于等到紫鹃领了个大夫进来。
这大夫只给黛玉把过一会脉,就对着神情紧张的陈恒道:“恭喜大人,贺喜大人。”
陈恒还没弄明白,自家娘子正在愁眉苦脸,你这胡须白花花的大夫恭喜什么啊。
也不知怎么的,黛玉突然红着脸低下头。陈恒后知后觉道:“大夫的意思是?”
见本府知州突然面露激动的期待之色,大夫赶忙笑着点头,算是应征陈恒的猜想。
“尊夫人怀有身孕,已有月余。”
我……我要当爹了?陈恒浑身一震,只觉脑子里空****的,什么想法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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