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生(八)

白朗努力打起精神,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无奈却有些手抖。

坐在他对面的是经济科的刘队,被他约出来在外面见面,此时一脸纳闷,急着问,“听丁局的意思,专案组的调查要暂时搁置了,一切以调查清楚方舟组长的命案为首要前提,我都已经回科里做自己的工作了,怎么还……”

白朗吸了一口烟,“刘队,你也明白,我们组长的死绝对不能独立成案,他的情况跟专案组的情况是必然相联的。

“但是之前我一直负责个案的调查,专案组那边所有进展都是你和组长在负责,现在我要了解情况,只能来找你了。说实话,你们到底调查到哪一步?”

刘队皱眉,“要说重大进展也谈不上,我这边只是坐实了沈氏集团和林氏集团这些年来的合作,看得出来,虽然他们两家表面上像是水火不容,在彭城商界要争个高下。

“但实际上彼此之间早就已经通过各种各样的交易,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态势。换句话说,早已经水乳交融了。

“也正是凭借联合起来的力量,这十年间,沈林两家在彭城的很多产业都呈现出垄断状态,可以说是彭城至关重要的权力人物。

“方舟组长提到过,说他查到了一些关于沈林两家跟外地势力的联合,其中涉及到了一些不干净的生意。依我看,那有可能发生在很多年前。

“毕竟这几年,随着法律制度越来越完善严格,很多财团老板也都学乖了,有些生意是绝对不敢碰的。但如果放在十年前,那时候彭城刚好处在一个风生水起的发展时期,难免会有人财迷心窍、以身犯险。”

白朗点头,像突然回过神来一般,给刘队递上一支烟。刘队摆手,“我最近戒了,嗓子不好。我也听说了,那天的行动里,跟方舟展开枪战的好像不是本地人?”

白朗说,“现在怀疑是菲律宾华商手下的团伙,但没有确凿证据。那个华商,现在人已经不见了,其余线索也都死无对证……现场还死了一个女人,是沈西来出走多年的妻子袁梅。”

刘队啧啧摇头,“这事果然复杂,这样一来沈家跟这个团伙的联系就基本坐实了,但要去查境外人士得联系国际刑警,这事说到底还得丁局发话,我们自己动弹不得,你明白吧?”

白朗说,“嗯,刘队,丁局那边我再去说。但我还是想问问,就在组长出事的当天,他好像提过要跟你碰面研究一些案情的进展,当时你们谈了什么你还记得吗?这里面可能有很关键的线索。”

刘队抱着胳膊想了半天,“那天在他出警之前,我确实跟他见过一面,因为他问我要十年前2·19案的文件,我找到了,就先拿给他。

“那桩案子明面上看是彭城警队血战外籍犯罪团伙,实际上里面也有一些经济纠缠。据说当时那个团伙之所以会躲在东渡河的仓库里,是因为里面有一批货。这批货里有两样东西,枪支,还有毒品。

“警方在行动之前接到过一份线报,对货物的数量基本了解。但最后查收的时候却发现数目对不上,少了一些。所以怀疑有一些货在当时被秘密地转移走了,之后可能又通过某种渠道送往各地。

“而在彭城,能有这么广的门路、又有这么强能力的,除了沈林两大集团也想不到其他势力。我们经济科自从开始查这两个财团,也就一直把当年那批失踪的货记在了账上。

“方舟突然问我,我就答应了拿给他。不过话说回来,他现在出了事,当时那些文件还不知道被他拿去哪里了。”

白朗没做声。他竭力压下内心倾诉的冲动:那些文件不在别处,就在他手里!方舟在出警前寄给他的快递,里面几乎全是当年2·19案的线索。

为什么方舟会在当时选择用这样的方式把线索交给自己?是不是他对下午将要发生的事早有预感?还是冥冥之中有某种神力一样的东西,促使他做出了这个重要的决定。

但无论如何,这个决定都在暗示白朗:方舟想告诉他,在警队里,在专案组周围,有不值得信任的人,并且很危险。

沈西来和沈天青一同走出警局,金得利陪在旁边。父子两人已经确认了袁梅的尸体,心情沉重之余又无话可讲。沈天青从未想到自己会在这样的情境下,跟多年未见的母亲相见。

他只感到内心急速下坠,始终找不到一个落点。沈西来则维持着体面的沉痛,面对警员的询问,只以最简单的回话作答。

行至停车场,金得利殷勤地打开车门,沈西来忽然说,“不急着回去,我跟天青在附近走走。”金得利愕然,转脸看向沈天青,沈天青点点头,“金哥,劳烦你在车里等我们吧。”

两人向旁边的马路走去。此时天色阴沉,不过气温尚好。沈天青不由回想,自己长这么大以来,似乎从来没有跟着父亲一起这样散步的经历。

父亲也难以掩饰跟他之间的生疏,两人勉强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默然走了一阵。沈西来主动说,“今天在警局里,我看见你好像跟里面的人都很熟?”

沈天青自嘲,“是啊,过去几个月里,牵扯到大大小小的案子,常来常往的,勉强算是这里的熟人了。”沈西来笑笑,“说起来,我好像一直没有把你当成一个成年人,刚才看见你跟他们打招呼、寒暄,才一瞬间意识到你长大了,已经有了自己的交际圈。”

沈天青有点不好意思,刚露出些许笑意,只见父亲很快又沉下脸,“不过在我看来,你没必要跟警察交朋友,毕竟你以后的人生不需要这种朋友。”

沈天青问,“你对我以后的人生有安排吗?”

沈西来说,“当然,从你回国以后,我就已经给你规划好了路径。只要你的病彻底治好,我就会让你马上进入公司就职。

“我有再多的产业,最终还是要留给你的,这外人都能看清楚的道理,你怎么还看不懂?只是我没想过你回来之后会发生那么多事,如果你当初听我的话……”

“我听你的话,就是对姐姐的死不管不顾吗?”沈天青冷笑,“对不起,我没办法像你那样冷血,十年来一直粉饰太平!”

出乎意料,沈西来很平静,他回答说,“我不是让你对什么不管不顾。恰恰相反,我只是希望你能把病治好再说别的。当我发现你不肯再按时吃药之后,我帮你联系了催眠师,想从源头上解决问题,但你不配合。

“你还从治疗室逃出去,搞得好像我要陷害你一样。你去想一想,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要陷害自己孩子的父亲?”

沈天青难以抑制内心的怒火,“你还提那个催眠师林素子?她只是在帮你干活,是想从我这里套出消息来!那一次她给我进行的强制催眠有多痛苦你知道吗?你根本不是真的想让她治好我!”

“虽然很痛苦,可是你也回忆起来了很多关键的信息,不是吗?”沈西来反问,“你不愿意面对的东西,如果不硬逼你,怎么可能看得到真相?”

一句话让沈天青愕然。的确,那次强制深度催眠的经历令他痛苦万分,被迫面对自己最不愿承认的事实——他和沈思月之间的不伦关系。但如果不是那次催眠,他也不会深刻地回忆到那段过去,也许当真是“良药苦口”,林素子的催眠的确有用。

“当时我对警察说,你也有杀人的嫌疑,其实也是故意的,我希望他们能够重视到你的心病,”沈西来继续说,“更重要的是,如果他们把你看成嫌犯,就会出动一部分的警力对你进行控制,这才是最安全的。还是那句话,我一定要保护你的安全。”

“究竟是谁要危害我的安全呢?”沈天青想问,却不知该不该在此刻开口。父子二人沉默地穿过了一个路口,走进了一条小巷。

此时沈天青的手机振动,低头看见十三仙发来信息,说明天要针对张蒙案进行催眠取证,问他有没有兴趣一起去现场看看。

“催眠师就是上次治疗过你的林素子,你还记得她吗?”十三仙问。沈天青只回复了一句“好”,继而抬眼看向沈西来,鼓起勇气,“所以当年姐姐到底是怎么死的,你也不知道,对吗?”

沈西来从喉咙里轻轻哼了一声,说不上是赞同还是反对。

沈天青破釜沉舟,“我猜,你急于让林素子从我这里套出消息来,是因为你怀疑我亲眼见到了姐姐死亡的一幕,对不对?”

沈西来的神情里流露出一种无奈,“你已经在警方的安排下经历了很长时间的心理治疗了,那你现在能回答我的问题了吗?当年你姐姐……那时的情况,你真的看见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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